第2章 第 2 章

简宁其实还跑得不快,见这个法子奏效,心中焦急缓了缓。

他叼着脉案慢悠悠地钻过狗洞,等到老太医打开门追过来才开始加速。

太医年迈,宫道又堆满了落雪,跑着跑着就扶墙摔一大跤,好在他平日保养得当,不至于摔出个好歹来。

可恨叼走他脉案的小畜生,看他摔跤了竟然还停下来嘲笑他!

天大的冤枉,简宁完全不知道太医这么想的,他只是咧嘴,那不是笑啊!停下来也是听到摔跤的声音才回头的,担心太医真摔出事儿来。

太医不敢叫人,此时满宫安歇,要是喊起来惊动宫人,免不得起一场乱子,再说此地离贵妃的永宁宫很近,喧闹起来后被永宁宫的宫人劫住狗儿拿走脉案,那……那他的老命也别想要了!

各宫主子单独的脉案从来是秘辛,只有皇上可以随意查看。自然,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可以,只是绝不可能泄露一丝一毫。

想到那哒哒乱跑的狗儿,老太医又气又急,实怕今日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在此。

跌跌撞撞地跟着它,好不容易等它停下来,老太医喘口气,发现这小畜生停在了残破的景阳宫门口。

景阳宫是淑妃生前的宫殿,因两年前的大火烧得只剩个偏殿。想到里面住着皇上不喜的十一皇子,冷风从黑漆漆的残垣断壁中吹来,老太医不由得后背一寒。

心生退意,他想,这狗儿怕是把脉案当了筑窝的草,等明日吩咐徒弟到这里取回……应当无碍吧?

太医皱眉正想着法子,简宁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犹豫,便开始吱吱地啮咬脉案的封面。

“可使不得!”老太医忙上前几步,欲逮住狗儿的后颈,简宁都当狗了还能察觉不到这点动作吗,顺溜地躲开了太医的手,又开始吱吱地咬脉案封面。

边咬边向着云澜舟的偏殿小跑,太医被他吓得不敢错眼,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低声哄它把脉案吐出来。

终于到了殿内,太医被这番破败景象震惊了片刻。

房顶已经塌陷了一部分,露出断裂的梁木悬在半空,像一只只巨大的枯手,随时会垮塌。

残破的窗棂歪斜着,几块残存的窗纸早已风干破裂,被夜风吹得飒飒作响。地上散落着许多破碎的瓦片和木屑,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角落里的桌椅已经破旧不堪,因被人擦拭得干净,更显萧索了。整个偏殿没有任何生气,只能靠几盏风中摇曳的油灯勉强照亮。

冷风从破损的墙壁和窗棂间吹进来,带来一阵寒意。

简宁小跑到偏殿深处,见太医只站在门口不进来,便放下脉案引他来抢,等太医冲过来时简宁又叼着脉案钻进了云澜舟的床底下,故意发出吱吱的啮咬声。

老太医气个倒仰,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畜生在耍他玩呢!

扶着老腰起身,太医不由得看到那张破旧的床榻上躺的人。

床榻上的被褥早已褪色,如纸般单薄的被子怎可御寒?卧在床中的小少年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汗珠,显然病情不轻。

看到这番景象,老太医心中一紧,满宫都知道此处连冷宫都不如,俨然是皇家禁地了,养在禁地中的少年即便是天上的菩萨他也不敢多看一眼。老太医四处一看,寻了根棍子要将狗儿打出来,却听床上的小皇子呼吸滞涩,再拖延一息便真的要归天了。

这……这……老太医有些不落忍。

毕竟当了几十年太医,他怎会不知这风寒来得有多凶险。伸手在皇子额间一碰,脸色便凝重了起来。

这滚烫的温度,想必人已经烧得晕厥。

老太医俯身搭上小皇子的手腕,凝神细听脉象。只觉脉搏极其微弱,若有若无,像是细丝般感受不到。他的眉头紧皱,心中暗自惊骇,这脉象正是“微脉”,是正气大亏,生命垂危的征兆!

他加了几分小心继续诊脉,发现脉搏时断时续,偶尔竟完全消失,呈现出“绝脉”的征兆。老太医心中一沉,这样的脉象无疑是病情已至极危,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感染风寒已久,拖延至今不治,脉象虚弱如斯,恐怕……”老太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

同样是皇子,前些日子三皇子还因为吃多了乳鸽汤而上火,这小小的十一皇子却面黄肌瘦,形如乞儿,困死在这深宫之中。

还没感叹完,狗儿叼着脉案钻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太医忽地明白了点什么,又觉得不大可能。

难不成这狗儿竟故意引诱他来此地为十一皇子诊治?

沉吟片刻,或因怜悯床上的小小少年,老太医宁可相信这小狗颇通人性,低声跟它交待道:“你家主子高烧不退,正气耗尽,约莫是不成了,若是舍不得,今夜便好好陪他吧,明日便有宫人来打理他的身后事,切勿担心,将脉案给老夫吧,你也算尽心了。”

看着狗儿清澈懵懂的眼睛,他说完也觉得好笑,自己居然在和一条狗交代皇子的后事。

也真奇,那小狗儿听完竟然嘤嘤呜呜起来,叼着脉案艰难地跳上床榻,躲在床角死死地盯着他,朝十一皇子的方向歪了歪头,似要他为皇子诊治。

简宁不好表现得太通人性,怕被当成妖怪烧死,只好用笨办法威胁老太医。听说云澜舟熬不过今晚,他心中警铃大作。

如果云澜舟死了,那他岂不是要再死一次?!

他的新生活虽然只是条土狗,但也比没有生活好啊!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只露出一张小脸,脸上残留着一点幼童时期的婴儿肥,因病,苍白得过分,依然难掩俊美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眼如冰似雪。

老太医有幸见过当年的淑妃,眉如翠羽,唇若丹霞,那通身举世无双的姿容,令人见之忘俗。十一皇子随她,从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要是他能长大,必然也是名满天下的翩翩儿郎。

然而此刻,这张精致的小脸上汗珠密布,顺着额头滚落,浸湿了鬓角的几缕黑发,薄薄的一条命随时会因窗外的寒风凋零。

老太医心中痛惜,看着那小狗儿哀哀乞求的模样,以拳击掌,“罢了!罢了……老夫就勉力一试,若是不成,你也不便怪我了!”

说完,小狗儿便不再啮咬脉案。老太医叹气道:“许是老天也看不过去,派你来请我罢。”

简宁:“汪汪!”

(是啊!)

老太医苦笑不语。行医数十年,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而毫无作为,和杀人有何分别。驺虞不忍,况士乎。

他和夫人信神拜佛数年,只求安稳顺遂,如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情他却险些不敢做了,说起来还不如一条狗儿仁义。

想定后,老太医细细诊了脉,快步回太医院抓了药,熬好后端来喂十一皇子服下。可惜人已晕死过去,牙关紧闭,药汤撒出了大半,只好用针灸一试。

若是寻常风寒,针灸确有奇效,但如今病情已至垂危之境,需极度谨慎。他思索片刻,决定先用温和的手法,以扶正固本、疏风散寒。

简宁看他已经上了针灸,越发忐忑。眼巴巴地看着太医取针。

“小狗儿,我这是最后的法子了,不成的话,只能听天由命了。”太医定定地看着云澜舟,虽是跟狗儿说话,却更似在和自己的良心说话。

他小心地在皇子身上的几个重要穴位浅刺。力度适中,不敢有丝毫差池。针刺完毕后,他又迅速施以艾灸,温暖穴位,以助阳气回升。

针灸结束后,简宁和老太医守在床边,观察着云澜舟的反应,生怕有任何异常。

想到布衾寒凉,又跑回去从值房中取来夫人给自己预备的厚棉被和褥子。虽是皇上厌弃的皇子,但他不敢拿自己用过的东西冒犯皇家血脉,被褥都是夫人今年给他新缝制的,他没舍得用,刚好给十一皇子用了。除此之外,还带了火盆和炭。

他一把老骨头,来回奔波四五趟,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病人已经过了自己的手,岂能贪一时安逸?

既然决意出诊,定要尽心尽力才安心。于是又捡了些院外的枯木枝,和换下来的薄被一起封住了漏风的窗户。

眼看天光将明,老太医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喂药时,云澜舟已经可以吞咽。呼吸平稳后,老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简宁端详着云澜舟的状况,他第一次见识中医针灸治疗风寒,见效意外的快,心中的大石逐渐落了下来。

老太医站起身的时候,天边隐现暗淡的辉光。简宁知道他该回去了,便将脉案叼来,放在了太医的手边。

老太医摸了摸他的狗头,“剩余的药在书案上,若是你主人还是不清醒,今晚便再来寻我。”

简宁:“汪!”

太医走后,简宁不敢松懈,一直趴在床边试探云澜舟的体温。

他跟个巴掌那么大,只能趴在云澜舟下巴上才能摸到他的额头和脸。每当感觉云澜舟体温降下去一点,他就高兴得甩甩尾巴。自己也没意识到已经做出比狗还像狗的动作了。

简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累得睡了过去,也不知道云澜舟什么时候退了烧,脸色也不像之前那么苍白,恢复了一些正常人的气色。

云澜舟做了个回到过去的梦,梦里母妃被大火吞没,浓烟滚滚,他想去抓母妃的衣角,却被大火隔绝在外。

他哭喊着唤母妃,可回应他的只有火焰熊熊燃烧的噼啪声,黑烟呛入口鼻,心肺间充满了灼热的痛楚,呼吸越来越吃力。

他被憋闷的感觉激得猛然醒来,却睁不开眼,因为脸上正盖着一张毛茸茸的布巾。布巾分量十足,遮住了口鼻才叫他呼吸如此艰难。

云澜舟心生诧异,迷迷糊糊地把布巾拎起来一看,原是一只趴在他脸上睡死过去的小狗儿。

目光下移,看到小狗颤颤巍巍的四只小腿,正如鱼儿游水般划动着……

云澜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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