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过往以及过往

莫媞法有时会相信自己的灵感,比如在这样的关头,毫无头绪的关头。

唯一的灵感,只有预言梦中的那一车青苹果。

所以她带着卢克再次来到了果园。

这并不容易,因为来的路上她看到骑士团正在福纳镇中严密地搜查,消息不知如何流出去的,总之所有人都知道了——山妖逃脱了。

镇民们愤怒无比,所有人都在斥责,站在窗口大声辱骂,那群骑士在做什么,拿着民众交的税款,把山妖押回镇子后,却把他放走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没人敢入睡,所有人都害怕山妖下一个光临的就是自己家。

莫媞法将一切都告诉了卢克,他一路上都没回神过来。

直到二人走入了茂密的苹果树之中,天空闪电轰鸣,将夜幕撕扯出数道罅隙,莫媞法叮嘱着卢克:“不要放松警惕——更不要心软。”

她分开前方浓密的绿叶,终于听到窸窣的动静,二人走出了树林,来到树林中央的一片空地,终于看到了那道人影。

老镇长坐在树下,一根尖锐的树枝将他的肩膀钉在树干上,肩膀鲜血横流,他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由于莫媞法事先叮嘱过,卢克并未直接上前,与此同时,二人看到了另一个人——塞德奥。

幽绿的光芒如丝线般缠绕于男人周身,他站在一口枯井边上,低垂着头颅,小卷的黑发遮住双眸,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周围非常安静,除了老镇长的喘息声以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莫媞法与卢克就站在林子中,一动不动,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直到身后响起说话声:“莫媞法,卢克,你们怎么在我家果园里头?”

莫媞法回过头,看到肖恩站在那儿,中年男人再次穿上了那身富贵衣着,他挠着头,困惑地望着二人。

莫媞法淡淡说道:“听说山妖跑掉了,我们来抓那只山妖——”

“什么?”肖恩瞪大眼,“怎么可能,塞德奥在这儿?”

莫媞法走出树林,指了指树下的老镇长,以及枯井边的塞德奥,肖恩震惊不已,她的神色却毫无波澜。

“莫媞法?你……你怎么来了?”塞德奥猛然抬头,看到了从树林中走出的红发少女。

莫媞法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来救你啊。”

“为什么要救我?我可是山妖?所有人都要杀我。”塞德奥悲哀地望着她。

莫媞法摇头,“你放心,我会救你离开的。”

“莫媞法,你救不了他的,我们现在应该赶紧离开……”肖恩慌张地说道,“不然如果等骑士团的人来了,看到我们和山妖在一起,还在我家,就更说不清了。”

“这里是你的家吗?”卢克按住腰间的剑柄,“你的家难道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头吗?”

肖恩一怔,“你在说什么?”

“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吗?肖恩,你才是那只真正的山妖!”卢克厉声说道。

“不,我不是……你们显然疯了……”

“肖恩。”莫媞法凝视着他,“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肖恩垂下目光,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哑着嗓子问:“你们知道多少?”

莫媞法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问他:“为什么把镇长和塞德奥抓到这里来?你打算杀了他们?”

肖恩语气冰冷,“就算杀了又如何?”

莫媞法语气沉沉,“我理解你,可……即便你要报复,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塞德奥是无辜的——”

“什么方式?你们又知道多少?”肖恩抬起头,双目化为恶狼一般的猩红。

“很多,很多……”莫媞法不忍地闭上眼,“包括,珍。”

她很确定,他在听到那个名字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井边的塞德奥翕动着双唇,“你看到了是吗?”

莫媞法点头,塞德奥失落地低下头,“你看到了我的日记……”

*

塞德奥在六岁时,跟随父母搬回了福纳镇,在此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多梅尔城,父亲马文曾经在多梅尔城领主帐下任职事务官,那算是家中最为辉煌的一段日子。

母亲逢人便会夸耀自己的丈夫为领主大人效力,而他因为父亲的体面工作,在教会学校的生活也过得相当顺利。

可好景不长,由于父亲无心冒犯了一位领主身边的宠属的缘故,他被革职了,失去了这份光荣且报酬丰富的职务后,一家人在多梅尔城的生活变得拮据了起来。

父亲无力支付教会学校的学费,也无力承受城市高昂的消费,几经辗转后,一家人搬回了老家福纳镇——那个贫瘠落后的小镇子。

父亲接手了爷爷的花田,种起了鲜花,为城里的富人家定期供应花卉,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到手的钱也不多,生活依然相当拮据,只足以维持温饱。

福纳镇的人口在一年一年地减少,因为这里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生态环境都太糟糕了。

相较于周围其他镇子来说,福纳镇距离中境最繁华的城市多梅尔城过远,灾害也是那样的频繁,洪水、地震、泥石流几乎是这个贫瘠小镇的多年常客。

这些却都不是令福纳镇人口流失的主要原因,最要命的是魔物的侵扰。

地精、剿草虫、食尸鬼……这些魔物不仅会破坏农田,掠夺物资,甚至若是夜晚不紧闭房门,魔物便会偷溜入室,将人生吞活剥。

繁华的城镇会有自己豢养的骑手剑士,足以抵抗魔物的侵扰,像福纳镇这样贫瘠的小镇,却没有足够的财力可以雇佣骑手。

这导致了恶性的循环,找不起骑手让小镇的魔物越来越多,因而经济每况愈下,经济每况愈下又令小镇更加雇佣不起骑手。

没人来破除这样的僵局,因为贵族们沉溺于城市的繁华,最英勇的骑士也永远簇拥在最有钱的领主身边,他们的眼里看不到福纳镇这样的小破镇子。

朗登帝国是庞大的,繁华的,可那样庞大的繁华,却是以牺牲许许多多贫瘠的村镇为代价的——

这句话源自塞德奥最喜欢的书籍《灰烬中的帝国》,他很小便热爱阅读,尽管离开教会学校后,他再难接触到大量丰富的图书。

塞德奥看得出,父亲在福纳镇过得并不开心,不仅是因为金钱上的缺失,更是因为地位的一落千丈,曾经的他在城市里有着相当体面的工作,虽比不上贵族,却也常常以学士的身份自居。

可来到福纳镇后,他成了一个名不经传的花农,没人在意他的学识与修养,整日与泥土和草芥作伴,他无法接受这种落差,常常坐在田埂上喝酒,喝到深夜才回家。

这一切年幼的塞德奥都看在眼里,却又无能为力。

某一日,母亲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告诉他父亲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说他与镇上一位富绅争吵起来,在富绅仆从的围殴下,父亲被打得头破血流,而后踉跄地从街上离开,钻进了森林,整整一天都没回家。

塞德奥跟随母亲进入森林寻找走失的父亲,不知找了多久,天色暗沉,两人都心灰意冷之时,父亲回来了,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从林间小道上缓缓走来。

终日愁眉不展的父亲此时唇边挤出了一抹笑意,他告诉母亲和他,“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是他救了我。”

“爸爸,这个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父亲看向那人,那年轻人笑着回道:“我叫,嗯,肖恩。”

从那以后,年轻人经常到访家中,他总是带着许多水果与兽肉来看望父亲,他们成了要好的朋友,而每当年轻人到访时,家中花田的花朵就会开始疯狂地生长,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偏僻的院落内总是鲜花环绕,草木茂盛。

塞德奥向来聪慧,他也猜到了些什么,但他只字未提。

父亲的鲜花开得那样好看,路过花田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父亲开始种更多的作物,包括小麦、蔬菜、水果,这些作物的长势依然和鲜花一样喜人,凭借贩卖粮食与水果,父亲挣了一大笔钱,在短短两年内,便成了福纳镇有名的富豪。

灾害与魔物的肆虐依然困扰着福纳镇的镇民,却从未波及父亲的农田。

年轻人依然来到马文家拜访,在塞德奥眼中,他长相英俊,衣着不凡,瞧着像是一位从城市而来的富家子弟,但又相当地随和,他也跟他聊天,偶尔问问他,有关多梅尔城的事情。

“那里繁华吗?有多大?”

“反正很大,到处都是人,你没去过多梅尔城吗?”

“从来没去过,你现在还会去那里吗?”

“偶尔去,看看我姐姐,说实在的,其实那里也没什么好的。”塞德奥这样回答他,“我喜欢森林,喜欢看虫子和动物……”

“哦……你喜欢森林?”他眨了眨眼,“那里的确很漂亮,可那里没有这里这么多房子,桌子,凳子,只有漫山遍野的树……”

“可我就喜欢看树。”塞德奥低头继续翻看书籍,自从家中富裕起来后,他便再次回到了学校上学,也能有财力购买更多书籍。

年轻人望着他手里的书籍,问道:“你在看什么?”

“书啊。”

“什么是书?”

“……你连书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塞德奥眯起眼。

年轻人红了脸,他又问道:“你姐姐喜欢看书吗?”

“什么?”

他没再问下去,塞德奥便也没回,过了好一会儿他发现他没离开他的房间,便懒散地回他:“她不喜欢书……”

“那她喜欢什么?”

“钱吧。”塞德奥感到无厘头,“反正大家都喜欢钱。”

年轻人这才若有所思地离开。

塞德奥的姐姐没有跟随家庭回到福纳镇,因为她十八岁的时候便嫁给了多梅尔城内的一名商人。

但她的日子过得很不愉快,她的丈夫终日流连妓/院,两人总是争吵不断,终于在这一年,姐姐结束了那段有名无实的婚姻,再次回到了福纳镇。

失败的婚姻一度令她非常抑郁,刚回到福纳镇的那半个月,她吃得很少,也很少说话,直到肖恩再次到访。

他又像往常一样,带了许多的水果与兽肉,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还捧着一束鲜艳带露的百合花,站在楼梯下仿佛等待着谁一般。

母亲做了甜点招待他享用,他的目光却始终望着那道并不起眼的桦木楼梯,一直等候。

好久好久。

他清晨时分到来,却一直等到接近中午,才听到楼梯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女人从楼梯上走下,她穿着雪白的长裙,顶着凌乱的一头黑发,眼眶还带着宿泪的红肿,肖恩却捧着那束百合走到她面前,整了整衣领,笑着说:“你,你好,我叫肖恩。”

她愣了愣,点头回他:“你好,我是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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