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先生！”

佘灵九的惊呼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冷汗在一瞬间布满后背，浸湿衣服，坠落感与失重一起袭来，让曲之厌有了种跌入深渊的错觉。

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跌倒的过程中，还是真的从悬崖边坠落，本能叫嚣着让他试图自救，至少抓住些什么，可身体却像是彻底僵住了，他甚至无法让胳膊从身侧分离开。

直到被人拽住。

拉扯感从手腕传来，曲之厌能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中。

随即，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看不见，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一个瞎子要是想养活自己，那么可选择的职业就相当的有限。

奶茶店不可能雇佣他当员工。

小餐馆不会要他当服务员。

迷宫一样的快递分拣站，就更不可能让他去搬货了。

也许沿街乞讨人家会看在他可怜的份上稍微给点什么，但更有可能这一点玩意转头就会被偷个精光。

没有钱，看不见，甚至没法靠自己回到住处。

那在穷困潦倒中死亡，或许就是唯一的结局。

曲之厌，这个结局，你想要吗？

.

不要！

恐惧让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曲之厌猛地睁开眼，不住地喘着粗气，心跳撞击鼓膜砰砰作响，视线由模糊到清晰，他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

原来只是个噩梦。

噩梦醒了，曲之厌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庆幸。

撞击鼓膜的心跳声慢慢减弱，刚刚有些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缓。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啊，曲先生，你醒了！”

不由得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

“又见面了啊。”曲之厌嘴角勾起了一抹带着讽刺的弧度，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护工，还是嘲笑自己。

“是啊，又见面了，曲先生。”林桐神色如常，只是浅笑着，温声回应着曲之厌。

曲之厌却没再说话，只是试着想要自己坐起来。

林桐赶紧一个跨步来到他身边，扶着他，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坐好了。

曲之厌一直在观察林桐。

对方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麦色肌肤，很普通的长相，梳着中规中矩的板寸，身形有些瘦，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却是肌肉极其结实的小臂。

将曲之厌安排妥当之后，他还贴心地帮着整理了一下输液管。

“为什么又回来了？”曲之厌听见自己问道。

其实林桐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被上一单的老板一个电话叫回来。

原本他以为这一单临结束前出的岔子，即使老板大度没扣自己的工资，那双方也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才对。

对方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反而直截了当地叫他回来上班，甚至薪资还比之前高了一些。

林桐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需要做什么游走在法律以外的勾当。

“等他醒了，你得看着他吃饭。”曲竞舒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漠，却耐心吩咐道。

本来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结合着特意将自己请回来，又是提高薪资又是特意强调这一点的，林桐就难免多想了一些。

当他看到昏睡中的曲之厌打着葡萄糖点滴，心里的推测就又确定了些。

“老板让我回来的。”做这行当多年，林桐深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句，就不再多言。

曲之厌不知道林桐心里想的是什么，听了这话，简单地“嗯”了一声，就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

他根本懒得深究为什么曲竞舒要把林桐给找回来。

无非就是曲竞舒不可能一天24小时地看着他，又不允许他自己一个人住院治疗，所以才弄来了这么个他熟悉的狱卒。

监视，限制，时时刻刻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毕竟，曲之厌是曲竞舒合法名义上的囚徒。

病房还是上次眼睛恢复的时候住的那间单人间，曲之厌猜测，大概他自从车祸之后，几次三番的进医院，每次都是这一间屋子吧。

这里似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个住处。

呵。

想到这里，他心里自嘲一笑，面上却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实际上大脑一片空白，浑浑噩噩。

“曲先生，吃饭了。”不知道到底发呆了多久，直到林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曲之厌才猛地回过神来。

输液的针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拔掉了，现在只剩留置针还在手背上。

病床上的桌子已经支起来了，桌板上放着一份蔬菜肉丝粥，和一小碗加了香油跟酱油的鸡蛋羹。

即使简单的饭菜也能做出十分诱人的香味，一看就是佘灵九的手艺。

可曲之厌一口都不想吃，只是神色冷漠地瞥了一眼，就彻底挪开了视线。

林桐见状，已经在心里彻底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他又拿出了一份泡菜，是佘灵九自己腌的，淡淡的辣，浓郁的酸，光是闻着就十分开胃。

“曲先生，你尝尝？”林桐轻声劝慰。

等了好一会，曲之厌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林桐殷切的目光里，终于拿起了勺子。

慢慢舀起一勺鸡蛋羹送进嘴里，嫩滑的蛋羹无需咀嚼就能直接吞下，好像咽下了一口变质的猪油。

放下蛋羹，换了一把新的勺子，又舀起肉丝青菜粥，粥没有苦味，实际上粥没有任何的味道，只是口感，像滑腻的鱼卵。

又换了筷子，夹起一小块青笋泡菜，这个需要咀嚼，嘎吱，嘎吱，牙齿在口腔里摩擦，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泡菜酸，还是牙酸，还是被咀嚼这个动作带起的颞下颌关节更算。

不，不对，其实这都是错觉。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在吃饭。

那我到底在吃什么？

变质的猪油？又滑又腥的生鱼卵？还是能咀嚼出嘎吱声的，不知道属于谁的脆骨？

曲之厌迟疑着低下头，就看到这三样东西，十分整齐地在眼前的桌子上摆成一排。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唾液瞬间就遍布口腔。

一把推开林桐，曲之厌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

“曲——”

“砰！”

林桐即使反应已经够快了，还是慢了一步，险些被曲之厌大力甩上的门撞到鼻子。

充满痛苦的呕吐声，隔着门板传出来。

曲之厌趴在马桶边，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个干净。

实在是吐无可吐了，缓了一会儿，他才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在地，双手撑着洗漱台，抬头就看见了眼眶通红，头发凌乱，一脸狼狈的自己。

“真是丑死了。”

眼神冷漠地给自己下了这个结论，曲之厌漫不经心地漱口，洗脸，仔仔细细地擦干手上脸上的所有水珠。

又将洗漱台彻底收拾干净，扣上马桶盖子，按下冲水键，将所有垃圾都丢进垃圾桶，洗手间里现在看上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曲之厌才转身离开。

这个时间里，林桐已经将外面都收拾干净了，甚至就连刚刚食物残留的味道都被新风系统给抽了个干净，房间里只剩下淡淡的香薰味道。

曲之厌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所以刚刚的那些，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有事幻觉？

不知道。他也懒得去想。

嗓子是哑的，头是一跳一跳着疼的，胃里是满的。

他觉得自己很累，很困，睁不开眼睛，却也根本睡不着。

下午，护士来输液，护工小声拜托一番，就离开了病房，到走廊里去打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不管打了几遍，都是这个结果。

翻出聊天对话框打算试着发个消息，林桐就看到了最新一笔转账的备注。

那是很短的一句话，之前被他彻底忽略了。

【你看着办】

林桐不知道老板让他“看着办”的究竟是什么事，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也确实只能这么“看着办”了。

收起手机，他就独自一人去了五楼。

病房里，曲之厌看着护士给他扎好了针，挂好了水，却一直没有推着车离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过了一会，林桐从外面走进病房，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医生。

女医生长发盘起，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护士朝林桐轻轻点了点头，便推着车离开了。

“曲先生你好，我姓冯。”女医生很自然地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了病床边，坐下后，便语调温和地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既没有说自己到底叫什么，也没告诉曲之厌，她是哪个科室的医生。

“……你好。”曲之厌转过头，直勾勾地盯了她好一会，才面无表情地开口，吝啬般吐出了两个字来。

这里是私立医院，而且这个女人是被林桐带进来的，那就不可能是推销医疗器械保健品的，肯定是某一科的医生。

至于具体是什么医生，哈，好难猜啊。

曲之厌垂眸瞟了一眼冯医生手里的那个文件夹，冷笑一声就移开了视线。

沉默且抗拒。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对身边人的情绪异常的敏感，即使不去看林桐，曲之厌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紧张，既紧张自己，也紧张被他带来的冯医生。

冯医生却很放松的样子，大概是见多了他这一类的人吧。

曲之厌无所谓这个房间里到底有几个人，他只是自顾自地放空自己的大脑，有点喜欢上了这种仿佛灵魂都变得轻飘飘了的感觉。

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不用喝水，就这么保持同一个姿势地待着就好。

他太累了。

累得一动都不想动。

“是这样的，曲先生，医院最近有一个调查活动，需要你配合着填一个简单的调查问卷，如果你不想看问卷上的文字，我也可以读给你听，几分钟就好。”

曲之厌异常冷漠的态度并没有让冯医生退却，她的态度一如之前，甚至声音听上去比刚刚更加的温和，耐心，“你觉得怎么样？”

冷淡，漠然，不耐烦，曲之厌的情绪本应该与这些类似，可他心中却徒然升起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怒火如炽焰，席卷他的所有理智。

“我觉得不怎么样。滚。”

强行压下怒火，曲之厌用尚且平静的语气，指着病房的大门，命令道。

护工想说些什么，被冯医生一手拦下。

“曲先生，我没有恶意，如果你不想填这个调查问卷是完全可以的，那请问，方便我问几个问题吗？不需要多做思考，也没有正确答案，你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可以吗？”

“呵。”曲之厌冷笑一声。

他带刺的话开始控制不住地往外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伎俩，哄着我填问卷，不填问卷就问问题，我要是拒绝被提问，你们是不是就要拿上拘束衣，强行带我去做电击了？”

“曲先生，你误……”冯医生丝毫不慌张，依旧是那副温言软语的模样，却被曲之厌厉声打断。

“别狡辩了！撒谎之前先把你的工作牌摘下来吧！”

冯医生心下一突，下意识地就向着左胸的口袋摸去——

结果摸了个空。

她从容淡定的神色，第一次有了裂痕。

抬眼看向靠坐在病床上的曲之厌，只见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再明显不过的讥诮弧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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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