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如同融化的薄金,懒洋洋地铺洒在平安侯府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却并不温暖的光晕。车辕轻响,一道窈窕的身影已提着裙角自马车上翩然跃下,动作间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闺阁的利落与生气。她腰间新佩的“朱砂小Labubu”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那鲜红的一抹色彩在素雅的衣裙间跳跃,宛若一团不甘寂寞的、跃动的火苗,与这侯府的庄重格格不入,又奇异地引人注目。
几乎是同时,侯府侧门处,另一道身影也正缓缓步出。
夏诗诗扶着丫鬟的手,背脊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然而那单薄如纸的身形,却暴露了她的脆弱。她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裙,料子是好的,只是颜色过于素净,反倒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仿佛一阵稍大的风便能将她吹散,化作漫天凄惶无助的白蝶。她抬眸,目光穿过庭院中斑驳的日影,不偏不倚,正正与林浅的视线撞个正着。
若不细看,夏诗诗也是美的,一种“弱柳扶风”的娇柔之美,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可惜,美人皮下,是汲汲营营、如履薄冰的算计。她所求,不过是在这深深庭院的倾轧中,争得一方安稳立足之地,哪怕手段不堪,哪怕身心俱疲。终究,是要困于这四方天地的人。
所以说,人与人所求不同,走的道自然不同。
最终的境遇,也便云泥之别。
林浅却倏然笑了,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儿,嗓音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轻快的糯软,仿佛全然未察觉对方那份刻意营造的脆弱,或者说,是全然不在意:“哟,表姐这是回门呢?还是要走呢?”她语气微顿,目光在夏诗诗身上那单薄的衣衫打了个转,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路上仔细些,日头瞧着毒,可别晒坏了身子。表姐这般娇弱,若是中了暑气,妹、妹、我……可是要心疼的。”
那声“妹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夏诗诗攥着帕子的指尖骤然收紧,用力到骨节都透出青白色。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几乎要被她的指甲绞破。静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方才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嗓音沙哑得如同被连绵的夜雨浸泡过,透着一股子压抑的湿冷:“不劳妹妹挂心。妹妹倒是……早出晚归,活泼得紧。姨母时常念叨,妹妹不如多留在府中,陪陪姨母,尽尽孝心。”
话语像是关切提醒,细品之下,却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指责林浅不安于室。不知怎的,林浅觉得夏诗诗那副惯常戴着的“温婉柔弱”面具,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泄露出底下一点真实的、冰冷的怨怼。
面具下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呢?
林浅懒得深究。一个随时可能把自己困死在后宅争斗中的女人,不值得她耗费太多心神。
夏诗诗不再多言,转身钻入那辆代表着苏府身份的马车轿内。轿帘垂落,严严实实地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也隔绝了两个世界。两行人沉默地错肩而过,风里只留下一缕冷冽的香气——是苏府惯用的沉水香,此刻却混杂着一股清苦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呼吸之上,无端端让人心生烦闷。
林浅未曾回头,步履轻快地向着府内走去,只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与警惕:若有朝一日,我也被囚于那四方的朱红高墙之内,将整副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一个男人的垂怜与喜怒之上,是否也会如她一般,迅速地失去光彩,迅速地……凋零?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戳了戳腰间那个毛绒软糯的小Labubu,那温暖而真实的触感自指尖蔓延开,直抵心底,带来一丝莫名的慰藉与力量——还好,她还有傍身的金银,还有未竟的梦想,还有一整个等待她去探索的、广阔而自由的江湖。男人和宅斗,都休想困住她。
夏诗诗的马车并未直接驶回苏府,而是在城中绕了几绕,最终停在了南城一家看似不起眼、实则内里清幽雅致的茶馆后巷。夏诗诗罩上兜帽,遮住大半容颜,在丫鬟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踏入其中,径直上了二楼最里间的一处雅致包间。
包间内,熏香袅袅,并非苏府常用的沉水香,而是清雅的兰蕙之香。方婉柔早已在此等候,见她进来,立刻起身相迎,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姐姐可算来了,路上可还顺利?”她拉着夏诗诗的手,引她坐下,声音压得低低的,“哥哥听闻姐姐有事,特意在此等候。”
夏诗诗抬眸,这才看见窗边还站着一人,身着常服,气质沉稳,正是方婉柔的兄长,官居侍郎的方敬亭。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在夏诗诗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与衡量。
“苏夫人。”方敬亭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夏诗诗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今日真正要面对的人。
她起身,盈盈一拜,动作间带着弱不胜衣的风致,嗓音更是柔婉得能滴出水来:“方大人。”她抬起眼,眼眶微红,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三分委屈,三分怯懦,还有四分欲说还休的无奈,“本不该劳动大人玉趾,实在是……实在是诗诗走投无路,心中惶惧难安,才央求婉柔妹妹,想向大人求个主意。”
她说着,取出那卷小心翼翼藏好的密折,双手奉上,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捧着的是烫手的山芋,又或是救命的稻草。“此物……是诗诗偶然在夫君书房得见,心中实在害怕得紧。夫君他……他似乎卷入了一些不该卷入的事情。诗诗一介弱质女流,不懂朝堂大事,只知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可……可如今这情形,诗诗只怕……只怕哪日大祸临头,自己身死名裂不足惜,却连累家族,更是无颜去见九泉下的母亲……”
她语带哽咽,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继续用那柔媚又凄楚的语调说道:“诗诗知道,此举有违妇德,若是传扬出去,必是千夫所指。可诗诗想着,方大人是朝廷肱骨,忠君爱国,将此物交予大人,或能……或能避免更大的祸事。也算是……诗诗为自己,为苏府,积一点阴德罢。”她将“偶然得见”说得轻巧,将担忧夫君、害怕连累家族摆在明面,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全然是为了大局着想,一副深明大义却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方敬亭接过密折,快速翻阅,越是看下去,眼神越是亮得惊人,但他城府极深,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收起密折,看向夏诗诗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夏夫人深明大义,方某佩服。”他缓缓开口,“夫人放心,此物关系重大,方某知道该如何处置,必不会辜负夫人一番苦心。”他顿了顿,看着夏诗诗那双看似纯净无助的眼睛,沉声道:“至于夫人所求……方某在此可以向夫人保证。无论将来朝局如何变幻,苏府旁支过继到夫人名下的孩子,必是未来苏府名正言顺的家主,这一点,无人可以动摇。夫人您,永远都会是苏府的正头娘子,享一世尊荣。若苏大人此次能因夫人之举而迷途知返,更进一步,夫人自然更是功不可没,地位无人能及。”
夏诗诗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面上却愈发显得柔弱无助,她再次深深一拜,声音带着感激的颤音:“多谢方大人成全!有大人这句话,诗诗……诗诗便是立刻死了,也甘心了。”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脆弱与依赖,“诗诗别无他求,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能得保余生安稳,不至……不至沦落飘零。日后,全凭大人和婉柔妹妹照拂了。”
方婉柔在一旁适时扶住她,柔声劝慰:“姐姐快别这么说,我们日后,相互扶持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与方敬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方敬亭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将密折仔细收入怀中:“夫人且放宽心,回府后一切如常,勿要露出痕迹。方某即刻去办此事。”
夏诗诗柔顺地应了声“是”,低眉顺眼,仿佛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庇护的幼鸟。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掩盖下,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知道,这把借来的刀,已经握在了最合适的人手里。
方敬亭离开茶馆,并未回府,而是径直去了二皇子府邸,一刻不敢耽误。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二皇子那张儒雅却隐含戾气的面容,他指尖抚过密折边缘,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好一个苏墨寒……这是想两头吃,谁都不得罪,可惜,他闯鬼市看似比林夜早一步掌握本王证据,有了本王把柄又不肯主动献上,已说明他动了权衡之术。他所有行动皆是为了自己,如此之人,若不让他彻底倒向我这边,以后便多了掣肘。还好,他的‘贵妾’帮了忙。”
他抬手,将那承载着无数秘密的纸张一角凑近跳动的火苗。火舌贪婪地卷过,纸张焦黑蜷曲,化作片片灰烬,如同无根之雪,飘落在冰凉青砖之上,转瞬便了无痕迹。
“明日,约苏大人聚聚可好?”二皇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敬亭,此事劳烦你。”
“臣自当尽力。”方敬亭躬身应下,心中明了,一场针对苏墨寒的风暴,已随着那卷密折的焚毁,正式拉开了序幕。
同一片深邃的夜空下,平安侯府听雨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浅正伏在宽大的书案前,面前摊开一张精心绘制的“江南产业布局图”。图上线条纵横交错,清晰标注着棉花田、缫丝工坊、印染局、新奇有趣的“盲盒”工坊,乃至规划中的“锦鲤”主题庄园……箭头往来,旁注的银两数目密密麻麻。她手握一支朱笔,在“皇家彩票江南分局”几个字上画了个醒目的红圈,又在一旁空白处添上一行灵动的小字——“彩票局交权,labubu卖全球!”
字还是歪歪扭扭,写完又找芍药誊抄一遍,芍药抄完就去给她端宵夜。
还好,芍药单纯,不然她怎知林浅是怕旁人通过字迹疑心身份。
藏匿身份这事,马虎不了一点。谨慎为上。
芍药端着刚熬好的姜汤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她双眼亮得惊人,眼下却挂着浓重的青黑,不由心疼地劝道:“小姐,您就歇会儿吧,仔细瞧您这眼底的青色,都快比您腰上挂着的Labubu还要显眼了。”
林浅闻言,放下朱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这点青影算什么?待到他日江南的主题乐园分店落成,我偏要将这青影都用金粉来描!”
她抬手,轻轻掐了掐腰间那只丑萌可爱的小Labubu的脸蛋,声音软糯,语气却异常坚定:“男人心,海底针,会背叛;身份地位,如空中楼阁,会崩塌。唯有这实实在在的银子不会——它们只会安安分分地,替你‘生’出更多的银子来。”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清辉寂寥。夜风掠过院中的葡萄架,叶片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似是谁人无言的叹息,又像是命运在暗处发出的、促狭的低笑。
更深夜重,漏断人静。
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整座城市仿佛沉入安眠。然而,在那些光亮无法触及的暗处,有人正默默磨砺着锋刃,有人于棋盘落下关键一子,也有人只是紧紧怀抱着那只丑萌的玩偶,在静谧夜色中,酣然做着金银满仓、自在逍遥的美梦。
风,自四面八方而来,无声地拂过红墙绿瓦,也调皮地吹动少女鬓边散落的柔软碎发。她或许尚未察觉风暴将至的征兆,却早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在风暴可能的中心——气定神闲地,盘算她的金山银山。
而在风暴悄然凝聚的那一头,夏诗诗独自立于苏府幽深的回廊之下,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仅存的一页残折,眼底幽光闪烁,如同暗夜中的鬼火。方敬亭的承诺犹在耳畔,但她深知,这些权贵之人的承诺如同镜花水月,唯有将更多人拖下水,将水搅得更浑,她才能在其中求得一线生机。
自落水后,她步步隐忍,处处小心,林母有句话说的对,先进了苏府再说,就算没了苏墨寒又怎样,过继一个旁支,她照样是苏府的主母,只要苏墨寒没娶妻,苏母年事已高,早晚苏家要落在她手里。
她所求不过是安稳日子,奈何苏墨寒不肯给,他不给,她不能自己要吗?
笑话。
下一步……该让那位高高在上的郡主也好好尝一尝,从云端狠狠坠落,是何种滋味了。
她需要更多的筹码,也需要……拉拢更多“同病相怜”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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