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雁回山皇家猎场。
秋高气爽,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间的宁静。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枫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为这场皇家盛事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豪情与绚丽。
林浅穿着一身李乾提前命人送来的绯红色骑射服,窄袖束腰,衬得她身段玲珑,肌肤胜雪。这鲜艳的颜色在一众或素雅或贵气的贵女中格外醒目,英气中又透着她独有的那份妩媚风流。她没有像其他小姐那样聚在一起低声谈笑,或是羞涩地偷瞄场上纵马的年轻儿郎,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的山林环境,心里盘算着若是将此地开发成“古代版高尔夫球场”或是“骑马观光路线”能否盈利,转念一想,或许“皇家野生动物园”的概念更具吸引力?
她这副特立独行、神游天外的模样,自然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有纯粹的好奇,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当然,更多的还是关于她前日“壮举”以及今日这身出格打扮的窃窃私语。
林浅只当清风过耳,浑不在意。直到一道沉郁而锐利的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她循着感觉转头,正好对上她父亲,平安侯林道然那深沉难辨的目光。林侯爷身侧,站着面色不豫的林夜,林夫人,以及脸色阴沉如水的苏墨寒。不远处,夏诗诗依旧是一副弱不胜衣的姿态,依偎在面色僵硬的苏夫人身边,仿佛离了旁人的扶持便要随风而去。
林浅心中无声地“啧”了一下。好嘛,关键人物算是到齐了。
怎么看,她都像是那张“全家福”里多余出来的一个。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扬起一个恰到好处、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步履从容地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苏夫人安好。苏大人。”
态度恭顺,眼神清明坦荡,既无往日见到苏墨寒时那种痴缠热切,也寻不见前日在厅中那般剑拔弩张的痕迹。
林道然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碍于场合与身份,终究不好发作。
林夫人颇为头疼的瞧了眼自家老爷,叹了口气。
苏夫人脸色勉强,微微颔首。
苏墨寒紧抿着薄唇,目光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迅速移开,只是那紧握的指节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夏诗诗则怯生生地回了一礼,低垂的眼睫下,却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狩猎正式开始前,照例是皇家子弟与勋贵青年们展示骑射技艺的环节。皇帝高踞观礼台主位,看着场上骏马奔驰、箭矢破空,兴致颇高,不时与身旁的近臣点评几句。
李乾今日一身玄色暗纹骑射装,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玉山巍峨。他并未下场参与比试,只悠闲地摇着那柄玉骨扇,陪侍在皇帝下首,偶尔含笑低语几句,看似专注场中,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状似无意地扫过林浅所在的方位。
几轮精彩的比试过后,场上气氛愈发热烈。李乾忽然起身,对着皇帝躬身一礼,声音清朗,足以让近处的人都听得清楚:“皇叔,今日秋光正好,诸位儿郎身手不凡,骑□□湛,实在令人目不暇接。不过,侄儿觉得,光是比武竞技,看久了未免有些单调。”
皇帝显然对这个侄子的提议很感兴趣,含笑问道:“哦?清之又有何新奇想法?”
李乾微微一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林浅,继续道:“侄儿前两日偶闻林侯爷府上的大小姐,说了件颇为有趣的见解,想着今日盛会,不如说出来,权当给皇叔和诸位助兴,博皇叔一乐?”
皇帝闻言,目光也随之转向女眷方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怀:“林爱卿家的丫头?朕倒是记得她前几日落了水,受了惊吓,如今身体可大好了?有什么新鲜趣闻,但说无妨。”
这一问一答,瞬间将全场的目光都牵引到了林浅身上。
林道然脸色一僵,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显然没料到李乾会在此刻、此地,来上这么一出。
苏墨寒眉头紧锁,心中警铃大作,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夏诗诗则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绣帕,指尖微微泛白。
林浅在心中给李乾的这手“神来之笔”点了个大大的赞。时机、场合、切入点,无一不妙!她深吸一口气,面上不见丝毫慌乱,大大方方地走出队列,来到御前,再次姿态优美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回陛下,承蒙陛下挂念,臣女身体已无大碍。新鲜趣闻不敢当,只是近日在家中养病时,读了些杂书,偶有些许浅薄感慨。书中言道,世间万物,聚散离合,皆讲求一个‘缘’字。缘来则聚,缘去则散,顺应自然方得自在。若是逆势强求,非但徒劳无功,恐还会酿成怨偶,甚至……祸及家门,徒惹是非。臣女愚钝,觉得此言甚是有理。细细想来,无论是君子之交,还是立身行事,乃至……婚约盟誓,似乎都应顺其自然,遵循本心,方能求得真正的安稳与自在。”
她话音清晰,徐徐道来,如同山间清泉流淌。然而,这番话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却无异于惊雷炸响!
场中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这话里的指向性,未免太过明显了!
皇帝是何等通透的人物,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林道然和苏墨寒身上扫过,已然品出了七八分味道。
林道然额角青筋微跳,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小女无知,信口妄言,若有冲撞圣听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哎,林爱卿不必过于紧张。”皇帝摆了摆手,反而显得颇有兴致,他看向林浅,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顺着她的话问道:“林家丫头,你这番见解,倒有几分意思。依你之见,若是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又当如何处置,方为上策?”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林浅心知这是决定成败的一刻,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不闪不避地迎向天子的注视:“回陛下,若真到了情缘已尽、强求无益的地步,臣女以为,人生在世,贵在洒脱。与其相互捆绑,彼此折磨,不若一别两宽,各自追寻真正的欢喜与自在,这或许是及时止损、最为明智的选择。”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更加恳切,“当然,婚约之事,关乎两姓之好,涉及家族颜面与女子终身声誉,绝非儿戏,需得慎重处置,力求周全。若能好聚好散,男方念及旧谊,予女方些许补偿,全其颜面,安其日后生计;女方亦心怀感激,自此放下,不再纠缠。如此,既不伤两家多年情谊,也全了彼此最后的体面与尊严。臣女曾在那本杂书上看到,这便叫做‘及时止损,谋求共赢’之道。”
她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合情合理,既点明了退婚并非意气用事,而是基于现实的明智选择,又提出了一个看似公平、顾及各方颜面的解决方案,最后更是巧妙地抬出了“共赢”的高妙概念,让人一时难以找到反驳的理由。
皇帝听得频频颔首,捻须沉吟,显然已被这番说辞打动了七八分。他目光转向面色各异的林道然和苏墨寒:“林爱卿,苏爱卿,对于林家丫头这番‘共赢’之论,你们以为如何?”
苏墨寒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浅竟敢在御前,以这种看似谦恭实则强硬的方式,将退婚之事彻底摊开!他若在此刻坚持不允,倒显得他苏家不通情理,不顾女方意愿与死活,成了那“强求”与“制造怨偶”的恶人!
苏夫人更是面无人色,悔不当初,早知这林浅如此豁得出去,前日不如私下应了那十万两,也好过如今在圣驾面前、满朝文武眼前丢尽颜面!
夏诗诗紧张地绞着衣角,心中却是狂喜翻涌,只要林浅自愿退出,她自有办法牢牢抓住苏墨寒的心。苏家少夫人的位置,她志在必得!
林夜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李乾和林浅之间来回扫视,心中满是困惑。李乾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地帮林浅?甚至不惜与多年的好友苏墨寒对立?林浅究竟许了他什么好处?他百思不得其解。
林道然此刻更是骑虎难下。他自然一万个不愿退婚,这不仅折了林家的面子,更彻底得罪了苏家。可眼下陛下明显意动,李乾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家女儿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引经据典,占尽了“道理”和“大义”。他若再强行反对,岂不是坐实了“为了家族颜面罔顾女儿幸福”、“顽固不化”的恶名?更让他心惊的是,李乾此举背后的深意……莫非陛下也忌惮林、苏两家联姻?
就在这僵持之际,李乾又慢悠悠地添上了一把足以燎原的薪火:“皇叔,依侄儿看,林大小姐这番见解,确是通透豁达,颇有见识。强扭的瓜不甜,古有明训。若因一桩早已名存实亡的婚约,坏了林、苏两府多年的交情,甚至闹得家宅不宁,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既然林大小姐自愿请退,且如此深明大义,只求些许银钱补偿以求心安,若苏府能慨然成全,倒也不失为一桩顾全大局、彼此成全的佳话。陛下若能从中说和,玉成此事,既全了林小姐的心愿,也保全了两家的体面,岂非功德无量?”
“王爷!还请慎言!”苏墨寒再难保持冷静,急声打断。
李乾却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用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唇,歉然道:“哎呀,是本王失言了,快人快语,苏大人莫要见怪。瞧我这张嘴,该打。”话虽如此,那眼底却无半分歉意。
林浅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对着皇帝的方向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恳切:“陛下明鉴!臣女心意已决,恳请陛下成全!”
皇帝目光扫过全场,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最终落在跪伏在地的林浅身上,又看了看面色灰败的林道然,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爱卿,看来你家丫头是铁了心了。你这做父亲的,如今又是何说法?”
“老臣……老臣……”林道然喉头干涩,额上已渗出细密冷汗。在众多同僚面前,在天子注视之下,他若再坚持,便是公然忤逆圣意(尽管皇帝并未明说),也是将自家置于不仁不义之地。更何况,李乾的态度,某种程度上或许就代表了陛下的倾向……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是跟着重重跪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臣……教女无方,惭愧万分!一切……但凭陛下做主!”心中却已将李乾和林浅翻来覆去地痛斥了无数遍。
苏墨寒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退婚?还是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以这种近乎被“逼迫”的方式?林浅这次,竟是如此的决绝,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肩头压上了千斤重担。
不,不可能!她一定是在演戏!是在以退为进!他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圣上,此事恐是有些误会。微臣与林小姐之间……”苏墨寒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林浅根本不给他机会。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坚定,打断了苏墨寒未完的话语:“臣女心意已明,绝无更改!恳请陛下,苏大人,成全!”
她的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斩断了一切藕断丝连的可能。
苏墨寒怔在原地,看着她伏地的背影,脑海中一片混乱。她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不留情面?
皇帝见状,终于不再犹豫,朗声拍板:“既然你父亲已无异议,林家丫头你又如此坚持,朕便准你所请!苏墨寒,”
苏墨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迈步出列,撩袍跪下,声音干涩:“臣……在。”
“你与林家丫头的婚约,今日起,便正式解除。念及林家多年付出,以及林丫头日后立身之需,着你苏府,补偿林丫头白银十万两,以全两家之谊。你,可有异议?”
天子金口玉言,一锤定音。苏墨寒纵有万般不甘、千种不解,此刻也只能将所有情绪死死压下,从齿缝里挤出回答:“臣……遵旨。谢……陛下成全。”最后四个字,说得异常艰难。
“苏夫人也无需过多忧虑,”皇帝又看向面色惨白的苏夫人,安抚道,“苏爱卿年轻有为,才华出众,朕甚为看重。他的姻缘,朕日后自会留意,必为他寻一门良配。”
苏夫人嘴唇哆嗦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颤巍巍地谢恩。
苏墨寒如同失了魂般,幽幽起身。周遭那些或同情、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他仿佛都已听不见。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只剩下那八个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从此以后,他与她,便是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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