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的百姓有吃早茶的习惯,这会儿正是吃完早茶出来溜达消食的时辰,加上郭桂兰嗓门不小,布阁里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满屋子的人被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青年惊到,震惊到沉默,缓过神后才悄悄打量这张语出惊人的陌生脸孔。
凤眼薄唇,清瘦挺拔,虽然气色不太好,但是更添了几分文弱书生气。
是俊。
可是俊归俊,别人夸两句算了,他这么大喇喇地自夸,还一脸颇为自豪的模样,那股子虚弱带来的书生气顿时化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的窝囊气。
倒贴确实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吃软饭可就更不好听了。
倒贴再怎么说都得有点实力才能贴补别人,小白脸可不同,那可是没志气的体现。
尤其搭配这位小白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态度,不仅没志气还不要脸,直接吸走了所有注意力。
没人顺着郭桂兰的意,觉得周沁宁爱倒贴,只觉得她一个姑娘家,怕不是受了打击,被人花言巧语骗了去。
有熟客跟王叔走得挺近,一脸忧愁地压低声音说:“老王啊,你倒是劝劝啊。”
周沁宁不是冲动的人,郭桂兰来闹这一场,她早做好万全准备,刚刚一番交涉她一点亏都没吃,更不会被所谓的“倒贴”刺激到神志不清。
人群中被指指点点还一脸无所谓的疯男人,生命力挺顽强,前天就清醒过来了,今天都有力气出来听墙角了。
不过他一问三不知,姓名来历全部说不出来。
李大夫说他可能摔坏了脑袋,失忆了。
失忆这病症有点玄妙,他本来就是一张生脸孔,身上带的伤可不像好人家能招惹出来的。
谁知道他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想躲避仇家追杀。
原打算观察几天,但这三四天里他实在太疯了,疯得不像正常人。
不谈昏迷那日冒出来的上岸之类的糊涂话,他清醒以后嘴里也都是些别人听不懂的怪词。
听说刚能动那阵,他抱着里大夫的胳膊不肯撒手,一会儿问“电视剧”,一会儿说“电影”,还有什么“古装”和“拍戏”。
李大夫一个字都听不懂,试着问他的底细,他倒好,直接哭出来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出现就满身伤,都以为他是个血性汉子,至少是个能抗事的,没想到三两句话不痛快,他就哇哇大哭起来。
李大夫就没见过这么大岁数还有脸在外人面前哭的男人,既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又担心他腰上没长严实的血窟窿再崩开,只能吆喝王叔过来帮忙,给他灌了一剂安神汤。
再醒来也不消停,捂着腰上的伤满屋子找铜镜。
布阁后头的空屋没住过女子,一帮糙汉子哪里会置办铜镜,他当然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还是找到铺子后头的河岸他才消停。
吉平和安南因为他在外头奔走了几天,总算能歇一天,又被王叔吩咐来盯着这麻烦。本来就满心抱怨,看见他照着水面摸着脸欣喜若狂的样子,更是嫌弃。
能把小命保住就不错了,他还顾得上脸蛋,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这些都是周沁宁从王叔他们嘴里听来的,当时她没亲眼见过,想象不出王叔他们面对他不寻常的举动的惊叹和无奈。
要说这男人也真是不安分,伤那么重就好好卧床养着,他偏不干,攒了点力气就到处乱窜,逮着人就开始发问。
一会儿问年月,一会儿问朝代,一会儿又问江宁城是在哪儿。
这些倒不算什么,毕竟李大夫说他摔坏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摔坏了脑袋又不是免死金牌,他一点分寸都不懂,周沁宁出现的时候,要不是吉平眼疾手快拦住他,他恨不得扑上去。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睁开眼后看见的一切都很陌生,连衣服鞋子都陌生,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穿。
下意识想到的东西这里都没有,问他们也没人听过见过,唯一让他安心的是脸还是熟悉的脸,至少证明他没有精神错乱,只是像那个大夫所说,撞失忆了。
低头仔细审视自己,粗布麻衣,浑身伤痕,一副被仇家追杀的短命相。
周遭的一切都太陌生,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是试探有余,亲近不足,所以他顶着一身伤也得到处晃,生怕哪天就被丢出去了。
他也说不明白,很多时候他虽然昏迷了,但神志还清醒,能听见别人的对话。被救上岸的那天,他虽睁不开眼说不了话,但隐约有些意识,知道是这家的大小姐救了他的小命。
后来他身上的伤被妥善处理好,又被灌了药,虽然身上到处疼还烧得头昏脑涨,但神志更清晰了,半夜王叔和李大夫说了一晚上,他就听了一晚上,把他家大小姐和负心汉的故事听了个完全。
这么个坚韧又好心肠的救命恩人,竟然碰上这么个死渣男,他光听着都来气,攒了一夜力气,终于赶着救命恩人在的时候骂了一句。
没想到救命恩人没听懂他的意思,把他当成危险分子,差点没把他当垃圾丢出去。
好在他这张死嘴够争气,好在救命恩人心肠够好。
顶着伤也要在外面转悠,其实是为了见救命恩人。
一来是为了感谢恩人,二来他能感觉到这满院子的人都不待见他,为了活命,他得好好巴结恩人。
“安南,刘夫人预留的布料留好了吗,过几天就要用了,你去检查一下。”
救命恩人的声音,像碰撞的玻璃珠子一样清脆,他一下就认出来了。
吉平正好在他边上,看他两眼放光准没好事,伸手一拦。
“王叔说了,不能放你去前面。”
城内外确实没打听到有人在寻人,但他毕竟是生人,防备着点总没错。
“我不去。”
他人是不能去前面,但声音可以传过去啊。
趁吉平去帮安南拿库房钥匙,他捂着伤口,一边嘶哈忍痛一边飞快往门边窜。
贴着门喊:“大小姐,谢谢你把我从河里捞上来啊!”
他这一声动静可不小,前头个个听得清清楚楚,周沁宁也不例外。
“怎么又吼上了?”
放下手里的笔,准备到后面看一眼。
二叔家的织坊不靠谱,昨日她去走访其他织坊,就没来布阁。
今儿早上一来,安南就把他昨天的痴傻行为数落了一遍。
要说周沁宁一开始还怀疑他的失忆有装的成分,听完安南的描述,再听刚刚那一声吼,她觉得他怕是真失忆了。
聪明人干不出他那些蠢事,蠢人也想不出装疯卖傻的招。
周沁宁到后面的时候,他的嘴已经被吉平捂严实了。
“唔唔——”
“行了,让他说吧。”
周沁宁站在王叔侧后方,只露出半个身子。上回被他抓了腕子,青紫到现在还没消,她已有防备之心。
“谢谢大小姐救我一命,我在这儿白养着也不好,不然大小姐给我指点活干干?”
他必须先站稳脚跟,可持续性发展很重要。
在他印象里,跟人交流就得面对面,至少得看着对方的脸以示尊重,所以就往前走了几步。
没想到吉平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一肘子直接呼在他腰上的伤口处,疼得他眼冒金星:“啊——”
他伤得重,又天天在外面溜达,伤养得不好,这一肘子让他面色更差。
周沁宁实在看不下去他的惨样:“好了好了,你先养伤,养好了再说。”
他可不是真傻,只是不适应新环境,加上求生欲太过强烈,他怕慢慢来直接把小命慢没了,所以才这么激进。
现在好了,恩人发话了,至少能在这里待到把伤养好。
那这伤可不能好太快。
他这两天也就是硬撑着口气,其实虚得慌,加上吉平那一肘子杀伤力着实是强,得到周沁宁的准话以后,直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沁宁皱眉,王叔头疼。
“下手没个轻重,赶紧去把李大夫请来。”
安生躺了一天,第四天觉得后头特别静,外头竟然连个脚步声都没有,他觉得奇怪,捂着腰子起来查看。
到院子里一听,嚯,原来都到前面铺子里吵架了。
他对这个新环境了解得太少,想也没想就凑到墙边偷听了。
恩人一直占上风,他与有荣焉。听到对面开始口不择言,不占理就算了竟然开始人格污蔑,他替恩人生气,有股子想出去替恩人撑腰的冲动。
嘿,你还真别说,恩人也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下一秒,王叔就来了。
虽然想不出恩人叫他出去有什么作用,但恩人需要,他当然得冲。
“他,我未过门的夫君!”
听到这话,他也跟所有人一样,震惊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下,余下全是狂喜。
这下好了,还追求什么可持续发展,他直接要混上编制了!
他可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为恩人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再说了,吃软饭怎么了,小白脸怎么了,恩人乐意!
他们一个两个全都理直气壮,倒把郭桂兰弄不会了,拳头打在棉花上,再吵也没意思,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郭桂兰走后,周沁宁带着她这位脸皮颇厚的未过门夫君避到后面,留王叔他们在前头应付人群。
周沁宁有今天此举,并不是一时冲动。
她的亲事一日不定,邓申的影响就一日不消。而且她一个没有爹娘在旁的女儿家,操持这么大一份家业,说没有人觊觎是假的。
她不相信感情,既然老天送她一个浮萍一样的失忆男子,她便好好利用。
他说了很多疯话,但刚刚那句在理。
她有钱,倒贴又如何。
“大小姐,不然你给我取个名字吧。”编制不够稳,他得再栓一道锁。
“周三元。”
不就是个破状元,她供得出一个就供得出第二个。
“姓周?不好吧……”
刚刚当小白脸当得还挺自在,这会儿没人了反而计较起来了。
周沁宁拧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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