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卫禾没来得及休息整顿,直接灰尘扑扑地拐到了隔壁的单间病房。
岑游看都不用看,就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磅礴的屠苏信息素味道在逐渐逼近,凌冽得都快要溢出来了。
终于来了。
他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靠在洒满阳光的飘窗旁,悠然自得地,翻动了那本沉厚史书的第一页。
“你倒是乐得清闲。”
施卫禾推门大步走了进来,语气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吓得病房内正在配药的一级护理浑身一僵。
这算是施卫禾两年以来第一次和岑游正面交流。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快要和他差不多高的alpha沉稳地坐在对面,淡泊儒和的气息和岑闵如出一辙,竟然在潜意识里有一瞬间忘记了,对方还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
看来这几年继岑家倒台之后,昔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孩早就被磨平了棱角,磨砺成长的速度令人咋舌。
“是挺清闲的。”岑游坐在飘窗旁翻了页书,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不还是得多亏了施副部长,不然我这将死之人也不能在星系最好的疗养仓躺了四天。”
“这说的什么话。”施卫禾面无表情道,“岑表侄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我作为表舅爷,多关照些也是应该的。”
“……”
岑游嘴角抽了抽,用力攥紧的纸页差点没在手里撕碎。
总星际夜冥都内的势力盘根错节,岑家前几十年在总部底蕴优厚,政商两手抓,三代积累下来的家族财权在总星三区众多官僚中独树一帜,并且势头大好,不然也不会有魄力到迎娶申屠氏位高权重的申屠柠直系一脉。
可惜政界动荡,继岑氏家族在“赫拉图运动”政乱倒台之后,不出三个月申屠柠也在【珠岛埃尔】意外身故,岑氏一脉便彻底消失在星际政界的舞台之上。
那一年,年幼的岑游,才只有八岁。
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岑氏的猝然倒台却并非个例,无数不知名的家族企业和地方势力暗地里的相继辉煌与坍塌不过一念之间。
各大家族从古至今为了安稳地绑定更加稳固的利益,政商联姻数不胜数。
像是前段时间的五大财阀之一夏氏的嫡长子夏衍霆和前武装部部长的小女儿凯蒂莱昂的订婚仪式,便是轰动了众多名流达官显贵前往赴宴,甚至登上了当月的财政报刊,被称为星际文明顶级豪门政治联姻的典范。
毫不夸张地说,在夜冥这个首都之城,天上随便掉下来两块砖头,都能砸中两家势力相当的姻亲。
而现如今倘若要按辈分来算的话,岑游的表姨妈家妯娌外甥的三叔,七撩八拐地算得上是施卫禾的堂侄。
这绕来绕去的,不仅早就出五服了,而且只能勉强查族谱两个人才能算是表得不能再表、且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
也得亏日理万机的施副部长,还能抽空厘清楚这么一大长串的姻亲关系。
岑游摸不清他的态度和目的,但隐约能察觉到些什么。
但是他不在乎。
“六年前的那场大火把岑氏的一切都烧了个干净,包括宗室内三本厚的族谱。施副部长若是想要确认姻亲关系,很遗憾,恐怕只能等到家里长辈托梦给我了。”
话语未落,他声音冷清继续道,“施副部长有事儿直说就成,没事的话,那就请便。”
“找你当然有事。”
施卫禾态度肆意地坐在沙发上,说出的话却带着些压迫的气息:“你和千舒涵是什么关系?”
岑游捏住书角的手不由自主紧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丢下两个字:
“不熟。”
“是吗?”
施卫禾轻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微妙:“可是她看起来好像挺关心你的。”
如果不是他强制性封锁了周围的病房区域隔间,说不定这会儿那小姑娘早就带着这小孩儿又鬼使神差地逃离这个地方了。
她总是带着与这个时代不符的粗鲁莽撞和与年龄不符的缜密心思。
不熟?施卫禾在内心嗤笑一声。倘若他没见过岑游看向千舒涵的眼神,或许还真怀疑不到这句话的真伪上面去。
岑游听到这句话后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甚至差点将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
……她,也会担心我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她的心里向来是无关紧要、萍水相逢的棋子,是可以被随时抛弃的矛盾存在。
她对他好,在那个微雨的小巷子里救下奄奄一息的他,把他从暗无天日的深渊沼泽中拉出来,也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把他当人来对待的陌生人。但是却又时刻对他保持着刻意又遥远的距离,所做的决定独断专行又绝情,任凭他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到她身旁。
她不喜欢千舒涵这个名字,他看得出来。那种打心底里抗拒的小情绪,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岑游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开口问她。
可她不说,他自然也就难得装糊涂的当做不知道。
甚至在回圣彼得的路上、在两人隔绝治疗的这几天里,她都没有主动和他有过一次眼神交流,更别提说上一句话。
一次都没有。
但他不在乎。
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那一方。
可是他真的不在乎吗?
岑游不敢对自己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真的不想要她的目光再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秒钟吗?哪怕一秒钟。
他当然在乎。他在乎得要死。他恨不得把她周围的所有杂草障碍都一把火烧干净,恨不得整天都围在她身边让她只看到自己一个人。
凭什么?
凭什么她身上有其他alpha的信息素?!
他在空间内闻到那道恶心的味道时,心里嫉妒得快要发狂。那一瞬间岑游甚至开始痛恨他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废物一样只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当初要同意她独自行动的提议,为什么沦落到现如今什么都做不了的恶心局面,甚至都不敢主动去看她的眼睛。
她是主动接受那个人的标记的吗?她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那样对任何人和事都淡漠至极的人,也会同意别人无尺度的亲近吗?她就那么喜欢那个alpha吗?喜欢到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也要被他标记吗?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连碰都舍不得扔一下的人,凭什么要被其他人标记??!
无数个问题在这段漫长的黑夜中发了疯似的在岑游心中滋生疯长,每当他觉得自己可能挺不下去了的时候,那种不甘心和病态的情绪就会霸占他的整个身躯,任由血肉一点点打碎了再重建,痛不欲生。
于是他终究还是没死成。
施卫禾翘着二郎腿继续道,“她问我把你放在了哪里,身体恢复的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当然,后面几句都是瞎编的。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确实关系一般。”他站起了身,语气有些惋惜,“那就没办法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千小姐如今性命垂危,也是她的造化。”
“你说什么?”岑游听到后半句话,身体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尽管知道对方说这些话的目的和可信度有待考量,但他还是克制不住的在这一瞬间抛却了所有理智。
他要她活着。
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要她活着。
“你再说一遍,她到底怎么了?”
-
翟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冗长疲惫的梦。梦里风沙四起,暗无天日,灼热的阳光刺痛着皮肤,远处天边都扬起了黄土色的龙卷风。
她走啊走啊,走啊走,终于走到了世界的边缘。那里有一双巨大的赤红色的眼睛,毫不参杂任何感情地俯视着她,带着神明不可侵犯的威慑。
翟柯抬头,有些好奇地仔细观察了两眼这双眼睛,红光之余泛着恕威,震慑得下一秒就感觉到有些难以忍受的头晕目眩。
她的身体发软,意识也开始不清醒。
特喵的,所以这眼睛其实是双毒蘑菇吧?还是致死量那种。翟柯不由得吐槽。
虚无里的时钟倒计时到最后一秒,啪嗒一声,像是机械矫正的冰冷转动,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在她眼前逐渐崩塌瓦解,就连那双赤红色瞳孔也破碎成一片一片的玻璃渣子,坠向脚下的无尽黑暗里。
她往下瞥了一眼,顿时浑身失去了所有重力,也开始漫无天日地向下坠落、坠落,抓不住任何救命的稻草,周围的一切都在吞噬着她的记忆和意识。
滴,滴,滴滴滴滴———
最后留给她的,是一片刺耳的鸣音。
我这是……
这是死了吧?
翟柯蓦地松下心底的一口气。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别再有人救我了。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很轻盈,变成一小只灯芯似的东西,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着。
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她不知道飘荡了多久,才寻找到一小块水洼上的浮木,孤零零的一块小木头在水波上打着转,看上去笨拙又可怜。
你也是一个人吗?翟柯心想。
笨木头不理她。
原来是个小哑巴。
翟柯慢悠悠的挪动着小灯芯,好不容易才飘到木头上方,正要吓他一大跳的时候,旁边却突然冒出来一小撮绿芽来,仔细看还泛着淡淡的金光。
小绿芽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头顶的呆毛,看起来很是凶悍,大有一种和旁边的破木头鱼死网破的架势。
灯芯吓得立马又往上飞了一段距离,想要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小绿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嚣张的气焰立马干瘪了下去,默默收敛起了锋利的藤蔓,乖乖地把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朝空中的小火苗柔和地晃动着它头顶的呆毛。
晃啊晃的。
仿佛在说,你摸摸我。
我这么乖,你摸摸我好不好。
翟柯觉得自己大概率是眼花了,居然从一棵成精了的小芽身上看到了委屈的情绪。
好吧,她好像忘了,她自己现在也不是个人。
但她是个小灯芯呀。
“不好意思,我不能接近你,不然可能会把你烧了的喔。”
小芽呆呆地愣在原地,半晌才晃了晃头顶的叶子。
这是在邀请和它一起玩?
“不行的哦。”翟柯再次强调道,“我是小火苗,你是植物,我们两个是不能在一起玩的。听懂了吗?”
“当然,你也可以找其他小伙伴一起玩呀。这个地方除了我,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再来的。”
“那我走啦,拜拜。祝你天天开心。”
于是她飘动起自己的小火苗,正准备打算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谁知道话语刚落,那枚弱小的嫩芽却突然迸发出了巨大的藤蔓和根茎,编织成厚厚的牢笼四面围堵,将她禁锢在了原地。
牢笼在逐渐缩小。
翟柯急了,开始四处闪躲着,避免自己的烛火伤害到他的枝叶。
“你干什么??!”避无可避,火焰已经点燃了最近的藤蔓。
眼看着燃烧的部分开始逐渐变成灰烬和青烟,对方依旧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她的心底不知怎么的,居然浮现出一股莫名的焦虑和辛酸。
它对这些话反应居然这么抗拒,应该是没有人愿意和它玩吧。
又或者,这片区域里,它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和它说话的其他生物了。
它可能没见过灯芯,也不知道被火烫伤一下有多痛。
翟柯从身体内部轻轻探出一小撮火苗,温柔的抚摸了两下它的叶子,叶子立马被烧成一团黢黑的粉末。
但是这一举动显然让小芽十分地开心。它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瞬间将藤蔓上的叶子都聚集在火苗的周围,等待着她的触摸。
风一吹,整片叶子都哗啦啦作响,像是在雀跃的跳舞。
翟柯没想到这看似娇嫩的芽居然不怕痛,更没想到它还会得寸进尺,立马摇了摇小灯芯道:“不可以喔,不然我要生气了。”
绿芽的藤蔓僵住了一瞬。
它似乎很怕她会生气,于是只好把叶子都蜷缩了起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茎围在四周,空荡荡的。
“真乖。”
跟小孩子似的。非要吼两句才肯听话。
小芽被夸了之后摇晃了两下头顶的呆毛,开心得周身金光都灿烂不少。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通过缝隙向下看到了水洼里的小木板。
它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笨拙地活动手脚之后才抬头与她对视。
四目相对。
虽然翟柯也搞不清楚,一块木头为什么会给人一种被凌冽凝视的感觉。但在被它的眸子盯上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的后背都莫名涌上了一股凉飕飕的冷意。
……我应该,没和你结下过什么诛九族的深仇大恨吧?
然而下一秒,木板“嗖”的一下在水流的冲击中以极快的速度冲了上来,快到甚至令人来不及反应。
那道熟悉的气息携裹着结了冰碴的尖锐冰刺,迅速占领了周边可能进攻的制高点领域,将矛头精确对准了半空中的藤蔓笼子和小灯芯。
泛着寒光的冰刺,蓄势待发。竟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嚯。果真是冲我来的。
翟柯隔空拍拍小芽的藤蔓,冷声道,“你先回去藏进土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小绿芽分毫未动动,反而在藤笼外长出浑身的荆棘,气息也从温顺瞬间刺满了阴沉和冷漠,挑衅的意味十足。
仿佛在对对面说,他妈的有种你就来。
小木板哪里受得了这种挑衅,但更多的是源自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愤。
它二话不说,“砰”的一声巨响,冰锥就砸在了包围中心的藤蔓上,枝叶散落。漫天的冰锥像雨水一样无穷无尽地从天上开始滑落,带着锐利的锋芒,直逼一处疯狂倾砸。
然而绿芽也不甘示弱,带着荆棘的根茎立马便狠狠地抽了回去,与此同时身后涌起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巨型藤蔓,咆哮一般向四面八方抽去。
冰锥破碎后会变成粉末状的碎片,飘飘洒洒地往地面上降落,像是凛冬飘落的初雪,混合着植物清新的芳香。
还没等翟柯反应过来,周边的笼子就被冰锥狠狠地刺破了几道缺口。
绿芽很快就感知到了中心处的破损,开始不断增生出新的枝叶来一圈圈将笼子包裹起来。
冰锥刺得很快,藤蔓枝叶生长的速度也很快。但当它将大部分的精神力都放在中心的藤笼里时,外层的枝叶破坏程度便远远超过了增长速度。
外层的枝叶供不应求,很快,小芽就被冰锥刺得根茎有些残缺。
伤口处流下的绿色汁液,混合着淡淡的鸢尾花的气息。
翟柯在里面急得团团转,口不择言道,“放我出去,这不关你的事。”
小芽愣了一瞬,但还是死死地护住了中央的牢笼,开始逐渐舍弃周边的藤蔓。
固执得让人有些生气又心疼。
“我不是你的个人所有物。现在,我说,放我出去。”翟柯一字一句说道。
小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却依旧没吭声。
锋利的冰锥又铺天盖地的坠了下来,外层的枝叶已经被全部削弱斩断,只剩下中央厚厚的好多层藤蔓,麻团似的缠绕着最里面的笼子。
木板看出了藤笼外最为脆弱的一点,瞬间扭转了局势,将剩下的所有冰锥都用力集中刺向那一处。
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它们两个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
可是它知道自己很生气。
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让它这么生气了。
他要他死。
数量庞大的冰锥带着致死的恐怖冲击力,直直的削向了藤笼最为薄弱的那处方位。
“轰隆”一声,里面的火苗从缺口处被撞了出去,从高处以很快的速度往下坠落。
漫天的冰锥参杂着雪花飘落。
她好像又闻到了浓郁的鸢尾花的味道。
“扑通——”
她坠入湖泊,沉入了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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