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拿了一身新的长袍给少年,少年吸收干净身上的血液,金色的瞳孔盯着对准自己的弓弩。
团体性的生物通常都有排斥非我族类的本能,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否发现了自己也是个异种。
那个箭被磨得很尖,少年怕自己的眼睛也被这样扎一下,绝对很痛。
“不用担心,好孩子,我不会伤害你。”老人开口了,下一句却是对那个刀疤脸说的,“巴特,把你的弓放下,这个孩子没有攻击意图,我们不能主动出手。”
少年非人的眼睛转向老者,心想刚才他也是这么叫着“好孩子”,然后另一个人就一箭射穿了变异虫的眼睛。
老者说完,名叫巴特的男人脸颊一绷,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无声地骂了一句“操”。但他颇为忌惮老者的命令,狠着脸把武器收回去,毒蛇似的目光却狠狠擒住了少年。
少年往后退了半步,脸稍稍侧着,是一种随时撒丫子跑的姿势。他的肤色在阳光下透出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身上还有零零碎碎的伤痕。
那是刚刚逃跑的时候摔伤的,他无法像吸收毒素一样快速愈合这些裂口。
老者轻轻摇了摇头,把衣服放在旁边一个较为平整的石头上,转着轮椅往后退了几步:“不用害怕,我知道你不是人,虽然你从外形看很像。”
说完,他又问:“会说话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他在这个人类身上感觉不到对异类的恶意,那双浑浊的老眼只是平和地、安静地注视着他,仿佛笃定他会搭理自己一样。
老者已经远离到了他看不清的距离,少年抓起长袍,点点头。
“孩子,你有名字吗?”
“……没有。”
他的声音很低,显然说话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常不熟练。
“和我同行吧,不论你要去做什么,请抽出一点时间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起吧。没有‘前探官’担保,你随时会被巡逻的猎人杀死。”
话音没落,站在一边看戏的巴特先站出来激烈反对:“不行!你知道他有没有攻击性?误离开陷落地里的怪物那么多,你管它死不死,他妈的难不成个个都要带在身边?”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老者脸色微冷,摆摆手:“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说攻击性,你也恨不得立刻把铁箭插入我的头,我请阁下回去了么?”
巴特不甘心:“你他妈……”
“巴特,”老者加重语气,“如果你坚持你的看法,我将认为我们不适合同行。”
巴特侧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是“淘金人”,陷落地里除了异种,更多的是曾经人类文明中失去的遗宝,有不少和他一样的淘金人仅仅淘到了一点东西就卖出了养活下半辈子的天价。
但外界的地图被牢牢把控在高级官商的手里,他们这些底层淘金人想找到随时变动位置的陷落地,就必须跟着负责测绘边界的“前探官”一起。
巴特意义不明地冷笑两声,心里盘算后,不说话了。
即使人到老年身形萎缩,这身备用的长袍对少年来说也依然宽大了些。他看不清东西,只能把视线放在自己总钻到脚底下的袍角上,老者叹了口气,微微俯身给他别好,又把长出一截的袖子掖起来。
他对不是同类的异种也很慈悲,但少年丝毫不敢放松,巴特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这里很安静吧,”他们走的累了,老者靠在椅背上,看向另一边广袤的平原,“几代猎人共同努力的成果,让陷落地边界往后平移了十几公里,现在这边几乎看不见任何生命了。”
“更久以前,这里还聚集了很多人类,他们没有面临危险的时候,会互相攻击,争夺本来非常过剩的土地。”
少年不明所以,一边偷偷拿眼角觑冷冷擦拭弓弩的巴特,一边“唔”了一声。
老者的目光像看过了很多东西,又好像没有:“那时许多人给自己标榜热爱‘人与自然’,靠这种手段更合理地扩张地盘,现在却很少人提了。”
少年认为自己应该说话了:“为什么?”
“因为现在‘人与自然’互相成了对方的天敌。”
老者道:“我看你之前走的方向是往人类基地去,怎么,那里有你的朋友吗?”
他好像觉得即使不是同类,人和异种也能谈什么交情。少年曲着胳膊以免长袍从肩膀滑下去,摇摇头。
老者从背包里拿出本就不多的食物和水,慷慨地分给了他一半,然后调整轮椅的扶手变矮变大了些,示意少年坐下。
少年接过半块黑面包,学着老者的样子试图用牙齿的碰撞来让食物变得不容易擦伤食管,然后抿了口水。
接着,他重提起之前的疑问:“那里有什么?”
“哪里?基地吗?”
“嗯。”
老者面容严肃地思考了很久,久到少年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提问这个。
他的想法显露在面上,老者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似乎有点意外:“抱歉,我只是在找一个比较中立的表达以免误导你的想法,我过去以为你不会产生好奇这种情感。”
其实少年对基地并非好奇,他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去那里看看。
不过老者欣慰地笑起来,于是他就没否定。
“那里面是一群没有自由的人,终日惶惶被圈养着,像猪和牛羊。”老者说着,自嘲地叹了口气,声音渐淡,“只不过牛羊会被送上人类的餐桌,而我们又会被谁捕猎呢?”
少年的头发被风吹着翘起一缕,他捕捉到了很多用语复杂的名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老者体贴道:“没关系。我的信仰使我平等地爱着所有人类和异种,因此我不会伤害你,但我必须提醒你,孩子,藏好你自己,有时候太过明显的特征反而会成为你的弱点,没有弱点的人才是不可攻克的。”
少年感觉自己明白他的意思,比如若是自己承认自己有攻击性,他就会被巴特毫不犹豫杀死。
他们来到树荫下,风也停了,空气被炙烤的分外凝滞,再往前,就是数不清的沟壑与深坑,沙石滚动,露出地底埋藏的森森白骨,像一处广阔而死寂的天然坟场。
巴特眼睛亮了一瞬,他问:“到了?”
老者没有回答,只转头看向他:“你确定要杀死前探官吗?回城登记的时候,如果没有人为你出城后的行为担保,你会被禁止入内。”
“禁止入内?”巴特含着血腥重复了一遍,突然转回身,毫不犹豫地将从一开始就藏在手中的袖珍手.枪对着身后打去!
少年小腿猛地一痛,被巨大的冲击力推着往后倒去,剧痛蛛网似的从下至上蔓延开来。巴特复抬起枪,对准了老者的太阳穴:“那又怎样,这个异种有智慧,人形完美,想必主城那些研究员会很喜欢,这将成为我入城的通行令牌。至于你,只是会让我进监狱的人证而已。”
老者平静地看着他:“你杀死了陪同我的另一位前探官。”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可惜你恐怕无法为你的朋友报仇了。”巴特嘲笑似的挑起一边眉,远离基地后扉页香气渐渐稀薄,他状似缺氧似的疯狂亢奋起来,“异种没有人类情感,你要指望这个小鬼会来救你吗?”
老者叹息着摇摇头:“没有办法。”
巴特瞪着眼睛,老者过于平和的态度让他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这装神弄鬼的老头要耍什么诈。
但不论如何,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巴特的脸蓦然凶狠起来,手指缓缓扣在扳机上,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呜鸣。
他扭过头——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怪物伏在地上,眼睛一鼓一鼓地看着他。
四条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在地上,背后生着数个疣状凸起,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它个头足有成年男性两个那么大,腥臭的嘴巴张开,露出一条长而卷曲的细舌。
只不过它好像在估量着什么,只低着脑袋用舌尖探来探去。
爬行类异种!
巴特不敢呼吸,血红的眼睛看着那个异种,空气仿佛绷成了一条即将崩裂的细线——
那个怪物四处乱飞的舌头陡然停了!
巴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怪物异化后的速度并非普通人能比。仅仅是一错眼的功夫,猩红的舌尖就卷住了巴特的脖颈,四肢牢牢扒在了他的背上!
巴特搭在扳机上的手指猛地走火,他拼命往身后开枪,然而怪物的舌尖先他动作一步,探入了他的耳孔。
巴特身体一颤,僵直不动了。
怪物舌尖在他脑中飞快搅动,好像品尝到什么珍馐美味似的,嗷嗷大叫起来。叠在一起的巴特和怪物重重砸下,激起了飞扬的尘土。
巴特最开始开的那枪即使偏了准头,但因离得太近,依然不可避免地打中了老者的颈动脉。少年撑着胳膊爬起来,手臂上搓起了整片的皮肉,他却不觉得疼似的,硬是一瘸一拐地把老者拖到了怪物的攻击范围以外。
老者的衣服已经完全被两个人混起来的血染透了,他的皮肤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比之前更加皱巴巴的,像一个干瘪的苹果核:
“其实……咳,其实我并没有告诉巴特,这里不是真正的陷落地边界,只是历代前探官的坟场而已。他们这样的淘金人,因为担心利益分配,往往都不会让前探官活着回基地,但好在,我恰好也打算离开了。”
少年的手压在他不断出血的枪伤,然而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疼痛和血液刺激着他的神经,出乎意料的,他感觉有一点难过了。
突然间,远处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尖叫声,像谁掐着尖细的喉咙对着他耳膜重重一锤!
祸不单行,先前被重伤的变异虫跌撞着冲过来,它的眼睛里还插着那支箭,因为疼痛而微微眯着,显然是回来复仇的。
少年的耳膜被这动静刺的发疼,眼看就要和老者变成变异虫的腹中餐,一旁吸食巴特脑髓的爬行怪物却突然有了动作——
它以一种完全看不清的速度跳到了变异虫的背上,舌尖倏然变得坚硬,如利剑灵活扎进了变异虫的身体里!
两只庞大的异种为争夺几个弱小的猎物扭打起来,翻滚中变异虫的眼睛再次破裂,棕绿色鲜血溅出,被爬行怪物的舌头卷进了肚里。而爬行怪物的尾部咕嘟一声,崩出了成千上万的卵泡。
少年又闻到了那股香气,淡淡的,有点像被冻过的青草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
老者说:“抱歉,孩子,我本想带你去找你的朋友的,但大概不行了,你走吧。”
少年摇摇头。他心中那个仿佛根深蒂固的念头又冒出芽来。
我终究会为什么而死,可能就是现在,为了这个对我很好的人类。
他说:“我不怕死的。”
“你虽然不怕死,但还是活着比较好。”老者怀念的目光在地上的尸骨上停留许久:“我的爱人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坚信人与异种的融合实际上是变相的基因进化……她就在这里。我的朋友,就是和我一起出城却因私人恩怨被巴特所害的另一位前探官,他就没这个运气走到这。”
少年嗅到了他身上浓浓的,仿佛枯叶败落的气息。
这味道他并不陌生。在他出生前的那一个月里,有无数来来往往的生物死在巨石下,他们将死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略微发甜的糜烂感,会引来许多食腐生物蹲守。
少年问:“我也会这样腐朽着死去吗?”
“不会的,孩子,我用我的信仰为你担保。”老师抬起手,用他褶皱横生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像人类世界里惯有的某种仪式——对来不及看着长大的后辈进行最后的嘱托。
“藏好你的眼睛和香气,那些猎人都有狼的嗅觉,你得在他们看向你的时候活下来,”老者说,“我送给你一个名字,有了名字,你就是人了。”
“温祈,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这里的举动引起了变异虫的主意,只听它怒吼一声,挣脱开爬行怪物的束缚,奋力朝这边扑来,全然不顾后背还被怪物咬着,竟是要拼着命不要也要吃人!
温祈放下怀中尚且温热的尸体,费劲地从倒地的轮椅上掏出一把袖珍匕.首。
然而拿起那个做工精巧的匕.首时,温祈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迷茫的不舍,他转过头,绕了一大圈回到死透的巴特身边,拿起了他的枪,把匕首妥帖地塞进了自己拖地的长袍里。
随后他把枪举到胸前,咽了口唾沫,看向渐渐逼近的变异虫。
正准备拼死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去,下一秒,一声尖啸突然自他们头顶炸开,铜黄色的影子从半空中俯冲而下,一口啄开了变异虫与温祈之间的距离。
温祈看不清太远的地方,只能凭方才擦面而过的一瞬间判断它有一对翅膀,大概是某种鸟类,极其机敏。它灵活地躲开爬行怪物的攻击,体内蒸汽不要钱似的往出溢,随后在两只异种都猝不及防的时候转向,袭击了它们的弱点。
它居然凭一己之力,将两只体型数倍于自己的怪物啄成了肉泥。
“鹰!”后方有人喝道。
温祈循声望去。
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形非常高大的男人,考究的衬衫完全包裹不住这人的满身锋锐。他们离得有点远,温祈看不清他的样子。
那人操纵着一个精巧的仪表,话音落下,厮杀猎物的鹰带着满身血腥,乖乖落回了他的肩上。
异种的血浸染了他小半边布料,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只随意拍拍鹰的机械脑壳,随后,森然的目光向温祈转过来。
这一瞬间,温祈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老者提到的,让他一定要小心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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