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丧事

无忧观离山下有一千多个台阶,立于半山腰。

台阶由石板铺成,宛若玉带,沿着山势蜿蜒而至,没入蓊郁的林荫之中。

道旁多是松柏桐槐,绿荫如盖,偶有山风徐徐,携来草木清甜。

身侧的楚叙现在才刚及她腰侧,还是个小白团子。

小铃铛长得很漂亮,只是平时老抿着嘴,不太爱笑,话也少。

他修的是剑道,此道最需心志坚定,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符合他的脾性。

“小铃铛,你今日什么时候去山下的?”许初问。

楚叙本不打算说话,但他耳尖,从许初的话间听出了些鼻音。

这位大师姐平时最喜欢哭了,一哭就没完。

他不会哄人,所以还是回了:“卯时。”

“嗯,那时候咱们观是什么样的?”

“以前那样。”

怕是这次带小师弟回去就没了吧,许初想着。

他们这一口气便走了一千多个台阶,连气儿都没喘一下,楚叙的爪子总算被她捂出了些热气。

临到眼前,这道观只剩了最前面的朱漆棂星门,后面的道馆成了纸糊的小型灵房,灵房只有楚叙一个人这么高,纸房前面是一排杂乱的物件。

再望向旁边,看着像是临时搭了一个人形的木架子,里面还放着被褥。

看着像是她再不回来,就要住这了。

棂星门没被收是因为:这是他们自己做的,简陋到只用三根木头以榫卯连接,最上面横着的柱子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无忧门三个大字,字是用金墨写的。

那是师父提的字,他的笔势潇洒飘逸,如云鹤游天,正是无忧。

虽然早已预料到,但此时真看见住了十几年的窝没了,她还是想哭。

棂星门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两人跟两门神一样杵着。

“我前日便卜到你们似有不测,心里只盼着我卜错了,直到今日辰时观没了,我才确信。”说话温润的是宁长松,他今年刚过十五,善于奇门遁甲一术。

他长穿着洁白道袍,又因清俊面容、温和有礼而被村里的小姑娘们追捧,但那些小姑娘都被他的外表骗了,她这个二师弟从来都是胸有乘算,心似海深。

“没想到是师父没了,观也没了,都不知道晚上睡哪。”三师妹杨灵鸢蹲在右侧柱子前,她今年刚满十四,精通制造机关。

她随意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藕荷色的道袍,虽洗的有些褪色,但她长得明艳,眉目若水,甚显媚态。

两人说着话已经迎了过来。

出奇的是,得知噩耗这三个小的嫩是一个都没哭,而有的人又稀里哗啦的哭成个泪人。

“好啦好啦,大师姐,还有我们,乖乖啦,别哭别哭。”杨灵鸢把许初抱在怀里,嘴里哄着。

楚叙也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松,这会儿握的更紧了些。

宁长松便在旁边拍着她的背,只是这拍的位置不好,哭声变成了嗷嗷叫。

“嗷!疼疼疼!……别拍那里二师弟。”许初的哭声都被惨叫喊停,她抹了把泪,这才把那张障眼符撕下。

她背上那深可见骨的黑红血口还泛着丝丝黑气,这一下被揭露,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不知道当时她这一道伤挨下去哭了多久,三个人心里同时想着。

“我去拿祛**。”宁长松转身去了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中翻出一瓶白瓷瓶,又匆匆递了过来。

待许初脱下外衫,盘坐在地,杨灵鸢才蹲在她身后,这会儿近距离看清那道可怖的伤口。她不由得心头一紧,手上动作愈发小心。

涂上祛**,那黑气像是碰到了什么克制之物,滋滋作响,不一会儿便散了个七八。

途中,许初疼的一边嘶着气,一边说:“这里暂时住不了了,收拾一下东西,准备下山吧,我们去山下住些时日。”

二师弟和三师妹肯定是同意的,住哪对他们来说无差,只要同师门的人在一起就是了。

要说谁会有想法,那必定是小师弟,这孩子从前捡回来的时候除了师父和她谁都不搭理。

这几年融入师门,才刚学会同人打交道。

此时刚没了观,又要他去山下面对那一堆人,估计还是会不太适应。

她思及此目光看向侧前方的楚叙,发现他也正看着她,眸子幽暗。

“好不好?”因而许初单独问了他一嘴。

“好。”他的嗓音闷闷的,也听不出来是高不高兴,总归还是同意了。

上完背上的伤,许初也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与其说收拾东西,其实他们也没多少东西,不过一些法器书册,药物,两套换洗衣物,一床被褥。一人背着个竹篓放在其中,便是全部行礼。

师父没什么遗物,非要说的话,他们就是。

收拾完,许初空了只手拉着年纪最小的楚叙,另外两人便跟在后面。

一路行至刘伯门口,许初去叩了叩门。

“刘伯,我们的观塌了,这会儿住不了人,可以问问您知道村子里哪里还能借住一下吗?”

刘伯听闻他们的来意,面带关切,便提议带他们去村头那边。

他家搭建的粮仓旁还有个两间的小院子,本是留着给儿子住的,不过儿子现下也不回来,可以给他们临时歇脚。

本来刘伯是不打算收钱的,但耐不住许初义正严辞的说:“刘伯你租给我们已是给了恩惠,我们修道之人最讲究平衡,租钱我还是要付给你的。”

刘伯也怕犯了他们的忌讳,又只好点点头说一月两个铜板就成。

这个院子并不大,是寻常的平屋,只十余步就能走完一整个屋子。

屋里的家具物件倒是齐的,内寝里有一张长长的通铺,倒是适合他们四个人睡。

其中身量最长的要数宁长松,他蜷着腿也勉强能躺下。

在观里,他们的性别之分并不强,只在沐浴、更衣时会互相避开,其他时候其实也是同吃同睡。

将手中物件放下后,四个人才去了厅堂围着桌子坐下。

许初这会儿抽出怀里放着的染血残袖:“这是师父的遗物,还有,我已经是无忧门第四十八代掌门人了,以后在外面要喊我掌门。”

她说着将手上的掌门印显现给三个师弟妹看。

三个小脸这会儿看着掌门印与残袖,才有了实感。

两个大的先红了眼睛,抽搭了两声,最小的那个硬是一滴泪没出来,他只是定定看着。

许初觉得他还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对这件事显得懵懂。

在小院待了没一会儿,许初便开始安排起丧葬事项。

说起丧事,他们这一个村的丧葬,谁家办都会请山上的老道下来,要么念些往生经,要么帮忙主持,其中不乏也有闹尸变的、了却尘念的。

故而他们几个从前跟着师父一同操办,对这些事项熟络的紧。

只是手头上的银两要省着花,办也办不到很大。

“二师弟你用阴鸽去联系师父的熟人前来吊唁,顺便去请一下礼乐。”

“好,我这就去。”

“三师妹你去做个四方的小灵柩即可,师父没有尸骨无需棺材。”

“知道啦。”

“小铃铛你随我去置办灵堂。”

“嗯。”

分配好各自的活,三人开始各自操办各自需要倒腾的地方。

而许初揉了揉额角,有点头疼,她看着手里的半吊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楚叙抬头看向她。

“没钱……发愁……”许初说。

这样肯定是办不了多少物件,她拉着楚叙游走在村里,到处东拼西凑了不少。

暮色落下,灵堂才被一大一小布置的有模有样。

那两个出门的还没回来,许初便拉着楚叙去了厨房先行备菜,她弄了些野菜和面团,野菜交给楚叙洗,她就在旁边和面,反复拉拽成面条。

“师父去世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许初问。

小爪子在盆里洗着菜叶子,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嗯,以后不会有师父给你做饭吃,也不会有师父给你带糖块。”许初拉面条的手顿了下,又继续扯着。

楚叙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他歪了歪头,眉头蹙了起来。

许初又问:“难过吗?”

“总觉得心里少了点东西,空空的,好酸。”他的眼尾泛起一丝红。

许初也停了手上的动作,俯下身子,在小人鼻头上点了个白色面点。

她轻声说:“这就是失去重要之人的感觉,你要记住。如果不想失去重要之人,我们就要变得强大,才能让重要之人长留于身边。”

“好。”虽是应了声,但这话楚叙听的似懂非懂。

弄完面条,楚叙也已经将菜叶洗净盛在一旁,许初又开始煮牛骨,这年头肉贵,骨头倒是便宜,有些屠夫甚至不要骨头还会喂狗,因而他们买来的骨头不过一枚铜板。

“再帮我弄点葱姜蒜。”

“好。”

直至另两人踏夜而归,天色已浓。一整日的劳碌奔波,让他们饥肠辘辘。直到吞下热腾腾的面条,方才感到餮足。

疲乏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简单洗漱后,便各自沉入梦乡。

宁长松睡在最外侧,他身侧的是楚叙,楚叙右边是许初,再最后是杨灵鸢。

楚叙其实没睡着,平日他是挨着师父睡的,这会儿又乍然换了地方。

他盖着被子,眼睛却睁的大大的。

身旁宁长松的呼吸规律平稳,显然睡得正沉。但另一侧,他却全然捕捉不到大师姐入睡的痕迹。

他扭过头看了过去,大师姐便将手盖在他的眼皮上,他又不得不合上眼。

不一会儿他便觉得大师姐温热的体温近了,带来一阵雪松味儿,耳畔传来呢喃:“睡不着?”

“嗯……”他怕吵醒一旁的师兄师姐,把音压得又低又轻。

“我也睡不着。”许初这会儿收了他眼睛上的手,一双弯月一般的眼睛正冲着他笑。

小白团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为什么睡不着?”许初问。

“没,就是不困。”

“大师姐害怕,你陪大师姐睡好不好?”许初又说。

楚叙默了会儿,还真听信了大师姐说她害怕。

“好。”

许初其实是知道他为什么睡不着。

他们捡他回来的时候,他不过才五岁,刚刚对人世间有些记忆。

这么多年师父一直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师弟,因为这孩子起初太过木纳,对情感之事半点不通,像是缺了什么关窍。

因而师父只要在观里就会亲自带他,早起喊来练功,夜里陪同入睡。

他现在没有师父陪伴,又骤然离开住惯了的观,自然睡不着。

许初学着师父当初哄她入睡那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小师弟的身子。

两人离得还有一臂的距离,楚叙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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