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语放浪轻浮,夏思槐心生不愉,斥道:“你可放尊重些,谁是你姐姐。这位我们承剑府的府主,你少攀亲带故的——”
那樱娘也不恼,咯咯笑了一声:“得罪得罪。我就说昨晚在海市的商会上见过姐姐,正想谁家的大小姐有这般气质,没想到还是位当差的官爷,失敬失敬。”
她口中道歉,称呼倒仍是没改。夏思槐忍不住又要发作,被李璧月拦住。李璧月道:“这位,樱娘,我有事问你……”
那女子勾起唇:“绯樱。姐姐可以叫我绯樱。”
李璧月:“绯樱,你既记得你昨晚去过海市商会,想必是清楚我为何而来了?”
查案之时的承剑府主可说是一块冷透的冰,六亲不认。一般嫌疑人见了李璧月这冷冰冰的模样,多半有些发怵。
可这位樱娘毫无胆怯的意思,笑着道:“我们青楼开门做生意,客人当然追声色犬马而来。不知姐姐觉得绯樱的容貌,是否能配姐姐这样的美婵娟?”
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往李璧月身上靠了过去。美人身段窈窕,一股诱人的馨香扑面而来,就算李璧月同为女子,此刻也有些心驰神遥。
可惜,承剑府主素来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主。
她后退一步,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一双眼幽怨地看着李璧月,含嗔道:“姐姐……”
李璧月面无表情:“对我不必使这些狐媚手段,我有话问你,你好生答话便是。今日中午午时三刻,福海号林家的少爷被发现死在家中,你当时在哪?”
樱娘想了想:“午时三刻,我在房间休息。妈妈可以作证。”
那老鸨点头如捣蒜:“我们樱娘今日一整天都在房间,连朱颜坊的大门都没出哩。”
李璧月:“一整天在房间,那樱娘你下午在做什么?”
“是绯樱。”樱娘站了起来,纠正道。
李璧月不知她为何单独纠正自己的称呼,便改口道:“绯樱,你下午在房间做什么?”
绯樱又笑了:“晚上陪客那么辛苦,我白天当然是在补觉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璧月摇头:“你说谎——”她上前一步,握住绯樱的手,捏了她的手指。绯樱吃痛,嗔怨道:“姐姐,你太使劲,捏疼我了……”
李璧月的指梢已染上鲜红,她道:“你手指甲盖的蔻丹颜色鲜红,只要轻轻一捏,这新捣的花泥就剥落了下来。你下午应该是在房内染指甲,是吗?”
绯樱笑了一声:“既然与林公子约好晚上见面,我下午染染指甲,画画妆有什么不对?”
李璧月:“本来没什么不对,可惜你染指甲并不是为了准备晚上的会面,而是要掩盖自己杀人的事实。”
绯樱愣了一下:“什么杀人?我不知道姐姐你在说什么?”
李璧月从袖中拿出一方白绢,白绢上一点丹蔻殷红如血,她道:“这是我方才从林府马车的车轴上抠下来的。阿兴来朱颜坊接人的时候,你暗中潜藏在林府马车下,尾随阿兴进入林允所居住的荷风苑,在阿兴离开之后杀人,随即潜逃离开。可惜你手上的丹蔻本来涂上不久,并不牢靠,刮掉不少。你怕人引人怀疑,才特地重新上色。我说得对吗?”
“姐姐联想未免太丰富了。”绯樱抬起纤纤玉指,轻轻笑道:“我们这一行当,本就是靠着一身好颜色吃饭。染指甲便同画眉一般,本就是家常便饭。绯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女子而已,怎么有能力潜入林家私宅杀人。姐姐光凭一点丹蔻,就认为是我是凶手,未免过于武断了。”
李璧月冷笑一声:“手无缚鸡之力?高如松,将剑拿下来吧——”
这时,二楼楼梯再次出现一道人影,乃是承剑府的玄剑卫高如松。他手里拿着一柄长剑,道:“禀府主,这是从樱娘的房间内搜出来的,此剑刃口与林允身上的伤口一致,应是行凶所用凶器。”
绯樱看了看剑,又看了看高如松身上的佩剑,道:“这不是你们承剑府的剑吗?这样的剑你们承剑府一抓一大把,怎么你们随便派一个玄剑卫去我的房间里走一遭,再随便拿出一把剑来就编排我杀人。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指认是你们承剑府杀了林家公子……”
她直接否认此剑为她所有。
周围众人皆不解的看向李璧月。横看竖看,高如松手里捧着的那把剑都和他腰间的佩剑看起来毫无区别。承剑府说这柄剑是从樱娘房内搜出,可是樱娘一个青楼女子,又怎么会有承剑府的制式长剑。
李璧月道:“你为什么会有承剑府的制式长剑,因为你的剑法也是传承自承剑府。我猜想你必定与当年跟随杨妃东渡的侍卫统领唐如德有些关系,那海市商会的主持人说唐如德是玄宗心腹大将,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他其实是当时的承剑府副府主,也是玄剑卫的统领,在马嵬坡之变受玄宗之命随身保护杨贵妃东渡扶桑。”
“这柄剑当时与他一起东渡,直到近日才被你带回。”李璧月望向绯樱,道:“你也并不是青楼女子,朱颜坊只是你暂时用来隐瞒身份的场所,你的真实身份是唐如德的孙女。你三日前跟着扶桑遣唐使的大船回归中土,却在靠近海岸时杀了遣唐使藤原野,带着佛骨舍利离开。”
绯樱瞪大眼睛,神情茫然:“什么唐如德?什么遣唐使?我只是朱颜坊的花魁而已,根本就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承认吗?没有关系——”李璧月冷笑一声,转头望向那鸨母:“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这位绯樱小姐,她又是如何成为你们朱颜坊的花魁?”
她目光如刀,鸨母一个哆嗦,正要开口,又听到李璧月道:“妈妈可得想清楚了照实说。今日方县令也在此,若你有一个字说谎,相信今天就是你们朱颜坊开业的最后一天了……”
她声若碎玉,如镂冰雪。
鸨母打了一个寒战:“我说,我说……”
原来,这鸨母名为春娘,原是扬州人,因为在那边得罪了人,生意做不下去,便带了十几个女儿到海陵来谋生。时下青楼开业,总要推个色艺双绝的花魁出来,镇住场面,而来也多笼络些恩客,往后的生意才好做。可惜她的这些女儿们,要么就学艺不精,要么就长相一般,要么就上了年岁,直到临近开业,春娘还在为选谁做花魁而烦恼。
谁知这天,绯樱竟主动找上门来。说她从前也是青楼行当的,虽早已从良,但死了男人,又惹了仇家,想重新下海,在这朱颜坊找个安身立命之处。
春娘见她容貌上佳,弹得一手好琵琶。更难得的是面对男人大大方方,绝不扭捏作态,是个绝佳的花魁人选,春娘就一口应了下来。就连第二日张捕头带人上门,春娘也帮她遮掩过去,只说是自己的女儿。
春娘跪伏在地上,磕头嚎啕道:“官爷,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凶犯,又是你们承剑府要找的人,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敢让她进门啊,我们正经做生意,再怎么也不敢沾人命官司啊……”
李璧月示意夏思槐将春娘带了下去,再次转头望向绯樱:“唐小姐,这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来自扶桑。”唐绯樱见无从抵赖,神情反而放松下来,她缓缓抬眸,与李璧月对视:“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自认为下船之后,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知道藤原野被我所杀?”
李璧月道:“你在那些黑衣杀手上船的那一瞬间动手杀人,一般人只会认为藤原野也是被那些杀手所害,佛骨舍利也落入他们手中。可惜,藤原野死得过于干净利落,连挣扎反抗都没有,临死前的表情不是惊恐,而是不可置信。显然,他是被他身边熟悉的人所杀。而且,我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李璧月展开一张白色的诗笺,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浮生一梦短,欢情问何如?恩爱如朝露,色空在须臾”。
李璧月道:“按这首诗的意思,藤原野身边本应该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与他有一段露水情缘。可是船上死去的尸体中并没有女人,所以我认为是这个女人杀了藤原野,最后拿走佛骨舍利之人。”
唐绯樱道:“就算扶桑大船上确实有个女人,可这个人也未必是我——”
“别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慢慢说……”
李璧月道:“一开始我以为,这船上的女子是个扶桑人,对中原语言文化不熟悉,以为能很快把她找出来,这是陷入了思维上的误区。直到在海市拍卖会上,那主持人所讲的杨妃东渡的故事,又提起当年跟随杨妃东渡的唐如德将军的后人近日回归中土,我才发现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杀死藤原野,取走佛骨舍利之人,并非扶桑女子,而是这位唐将军的后人。这唐家后人虽然在扶桑长大,但是从小在家人耳濡目染之下,仍然精于汉学,能写一手漂亮的中原文字,甚至还会写诗。”
唐绯樱抬了抬眸,没有说话。
李璧月继续道:“在海市拍卖会上,有一件拍卖品是杨贵妃的金雀翠翘玉步摇。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你放在海市商会寄卖。你之所以对林家公子‘一见钟情’,便是因为你想搭乘‘福海号’林家的东风,与海市商会接触,以一个稳妥的渠道,将你手中的佛骨舍利换成银两,是吗?”
一旁方县令插言道:“如果唐小姐是从扶桑而来,她又怎么会在短短一天之内知道关于海市商会的事?”
李璧月道:“海市商会的船队经行各国,想必要到过扶桑。在海市商会的人既然都知道杨妃东渡之事,唐小姐知道海市商会的事也毫不稀奇。”
唐绯樱道:“你说得确实不错。可是我并没有找海市商会拍卖佛骨舍利,在海市商会上拍卖的那颗佛骨舍利与我并没有关系。”
李璧月道:“佛骨舍利这样有价无市的物品,你刚到大唐,对海市还不够了解,当然不会随便拿出来拍卖。于是你拿出了你从扶桑带回来的另一件宝物——也就是那支金雀翠翘玉步摇来试水。拍卖之时,那玉步摇出价不高,你甚至以自己喜欢玉步摇为由,让林允抬价。一是试试行情,二来是试探海市商会的规则,以便下次将佛骨舍利拍出一个更好的价格。”
“但是,你没想到当天晚上竟然会有人将伪造的佛骨舍利拿到海市商会的现场拍卖,更拍出了二十万两的高价。你心里蠢蠢欲动,因为你觉得那二十万两本该是你的。于是你向海市商会说出真的佛骨舍利就在你身上……”
唐绯樱眼里闪过微微诧异之色:“你竟连此事也能猜得到——”
李璧月道:“因为伪造佛骨舍利的便是拍卖会当晚坐在‘小满阁’的相师玉无瑑。他受我委托寻找佛骨舍利的踪迹,伪造假的佛骨舍利并将之拿去拍卖就是想引出真的舍利下落。当晚我与他追踪那买走假舍利的黑衣人时,被海市大掌柜沈云麟找上门来,指出佛骨舍利系伪造。这假的佛骨舍利既然在拍卖会之前已经瞒过了海市的大掌柜,甚至都已经卖出,沈云麟没理由事后突然发现佛骨舍利是假。除非,是有人告诉了他。而告诉他真相的人,最有可能是手握真的佛骨舍利的人。”
唐绯樱拊掌道:“李府主果然高明,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林允对佛骨舍利有了觊觎之心,又知道是我杀了林允?”
李璧月微微一笑,“其实,线索是唐姑娘你自己留下的……”
她从袖中掏出另一张诗笺,这张诗笺呈胭脂色,是蜀地出产的薛涛笺,是方县令在林允死的那个房间发现。上面写着:“情共金玉朽,乐极还自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
李璧月将两张诗笺并在一起,道:“这两首诗的字迹,口吻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唐绯樱淡然道:“诗是我写的,不代表人也是我杀的。甚至你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我杀了藤原野,拿走佛骨舍利,不是吗?”
李璧月道:“别急,我们先来看看这两首诗。这第一首诗是写给那位可怜的遣唐使大人的。意思是说,你和他的缘分如朝露短暂,这也就罢了。这第二首诗,意思便多了。‘情因金玉朽,乐极还自悲’,意思是说你们之间的情分因为金玉而快速腐朽,以至于乐极生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是说他对你的恩爱短暂,很快衰败。”
“林家的下人阿兴说你们是因为那金雀翠翘玉步摇起了争执,林允死的时候手上正拿着那支玉步摇,说是想要将之送给你作为赔礼。可如果是这样,唐小姐又何必写什么‘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我仔细想了想林家掌柜的一番话,才发现此事另有玄机。”
“林家大掌柜说他的儿子这些年不成大器,因此不许他去账房支用银子,只有林家老妇人溺爱孙儿,将自己的体己钱一共五万两全部给了他。而阿兴说,今天上午林允将五万两银子全部用掉赎回玉步摇。林允是个风流浪子,是青楼的常客,林老爷都说海陵的女人就没有他不认识的。这样的人,会因为爱上一个青楼女子,将自己的全部身家一日豪掷吗?”
“最有可能的是,林允赎回这支玉步摇,是想从唐小姐你的手上得到更有价值之物。而这个更有价值之物,除了佛骨舍利再无其他。我猜事情的真相可能是这样,唐小姐与沈大掌柜分说真假舍利之时,或许你并没有避着林允,或者不小心被他听到了。”
“林允这些年沉迷女色,不甚上进,花钱又大手大脚,被林老爷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之后,只有祖母留下的五万两银子坐吃山空。当他知道唐小姐你手上有价值二十万两的佛骨舍利之时,他认为这是一个将手上的钱翻两番的好机会,于是他在回来的路上替你赎身,允诺娶你为妻,这样便有机会从你手中得到佛骨舍利。”
“可惜,唐小姐你并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一个从扶桑回国,杀了藤原野,从他身上取走佛骨舍利的人怎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你很快就识破他的打算,便借着那玉步摇的事与他发生了争执,一个人回到朱颜坊。”
“但林允对此并不死心,第二天竟真的赎回金雀翠翘玉步摇,邀请你前去林宅。这时,你发现林允为了佛骨舍利已然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价,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有这样的死缠烂打的人知道你的秘密对于你来说过于危险,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
唐绯樱轻轻一叹:“想不到短短的两首诗,便能让李府主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我本以为承剑府正为佛骨舍利之事焦头烂额,想必是没空管县衙的一桩小小杀人案。若早知此事最终也会落到李府主你的手上,定然不会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此言无异于承认林允正是被她所杀,而佛骨舍利也在她的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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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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