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咸腥的七仙女(二十四)

来者正是钱德勒·祖萨。

他身上没什么敌意或危险的气息,人们注意到他的面部,只会感慨他天生是做科学家的料。他锐利的眼裂、高挺而略带鹰钩的鼻,都被眼镜柔和,精明中带着信服感,还穿着白褂。

“人鱼,”他扫视一周,眼球像精密仪器里的玻璃探照仪,当即让人感到皮肤如被雷电攥起,寒毛直竖,“可爱的小豹子......”

当那令人不快、如一千流明的目光转移到元以昼脸上,钱德勒的鼻子像奥菲莉娅般皱起,但他的表情远不如她得体,仿佛从没人教过他应该怎样表达情绪。

“妈妈。”他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深吸一口空气,喟叹声和那些蚌怪律动时表达的情感一般无二,带着昏沉和缱绻,“普勒俄涅的血?你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钱德勒对血液十分敏感,特别是普勒俄涅的血。

多少个夜,七姊妹星团与猎户座在天上的画板冷冽地凝视人间。他怀着淬毒的恨意,逐渐在实验室中卸下防备,沉浸在显微镜载物台之上的微小世界中。

盖伊提出要女人们去做人形珠核,尽管那不是普勒阿得斯的主意,但她的确没有阻止这项荒谬的法令。

都是她的错!身为普勒俄涅的子民,她的失职导致他在襁褓中就失去了母亲。

他不记得母亲的长相,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也狠心,从不进入他的梦里。

他有幸见过普勒俄涅,也取过她的血,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用普勒俄涅做的试剂很好,它们有再生的能力,所以他源源不断地敛财、扩张自己的势力。

但它也有缺陷。由于他现在只有试剂而没有原材料,许多实验的进程被搁置了。

他的资源消耗殆尽,而现在,浑身是血的元以昼站在他的眼前。

几乎是一瞬间,元以昼叫回了撤退的蚌群,发出攻击指令。

那些蚌将之前使出的招数一一用在钱德勒身上。一秒钟的光景,他成了个浑身挂满黑蚌的招牌,像田间身上栖满乌鸦的稻草人。

那块招牌立着不动,元以昼却并没有放下心来。

但她失血太多了,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暗袭来,精神力难以控制和维系和蚌群的联系。

还好它们认她为母亲,即便不给出明确的指示,也前赴后继、争前恐后地奔向钱德勒——然后被烧死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蹿上钱德勒的身躯,随后席卷了上身的衣服布料,连带着将蚌送往地狱。

烤熟的香气传来,钱德勒的臂膀、肌肉和身上的皮肤却是丝毫未伤,她的“孩子们”陨落了。

元以昼不可置信地看着鬼魅的、缓缓在钱德勒手中跳动的金黄色火焰。她原本以为天宫只有俄里翁有神力,不曾想到还会有人类有可比神的能量。

这就是他得以成为主教、可以和莲娜平起平坐、甚至能够与男市长制衡的原因吗?

他是怎么控制火的?

由于下半身浸泡在雨水里,所以他的裤子并未被烧毁。现在,它们安分地紧贴他的臀部。但钱德勒还是很诧异有女人会如此大胆地、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的上身。

不仅是这个女人,还有那条人鱼,那只豹子,每一双直视的眼睛都让他感到有趣。

珍珠对他来说,原本是最具价值的。但他现在发现了更诱人的东西。

普勒俄涅的血统。那意味着他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实验原料。

届时,天宫的科技水平和人均寿命将会被延长至多少年?

他一步一步逼近,元以昼想让蚌群撤退,但已来不及。

或者说,蚌怪深刻地感到了危险,它们已经不听元以昼的指示和控制了,一只只飞蛾扑火般地在钱德勒的火焰中消亡,只为了保护它们认定的母亲。

元以昼目眦欲裂。或许是天赋带来的副作用,她心中有几分对于这些已具灵智自然物种的母亲般的疼惜,但更多的是失去团队成员和可用之材的肉痛。

那么多的手下!

她该怎样弥补损失!

一部分蚌含住水,冲钱德勒滋水枪式地发出攻击。但那显然不是普通的火,攻势愈猛的火舌将它们的软体烧得炭黑。

还好一些蚌听劝,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一个猛扎潜入雨水深处,哇呀哇呀不知道随波逐流到了哪里。

钱德勒对它们不感兴趣,包括元以昼的同伴。他原本就不屑对这群畜牲出手,现在他收了手上的焰火,微笑着俯身平视元以昼,露出一口细密的牙齿。

芭特弗莱最惧怕的就是火。而化为豹的奥菲莉娅,皮毛早就被溅溢的火星灼烧。

小人鱼毫不恋战,胳臂下夹了奥菲莉娅,迅速顺水逃走。

现在,暗道内只剩元以昼和钱德勒二人。

“我会珍爱你的。”伴随钱德勒叹息般的语调,元以昼终于体力不支,在眼前的黑暗中瘫倒。

莲娜原本不想去见珍珠,她有许多事情要忙:安抚那些仍痴迷于她的情人、听取重要的政治情报,包括思考怎样给市长吃下那金苹果,而不使她察觉出什么。

然而,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去见琥珀了。

琥珀被安置在一间整洁的起居室中,待遇和境况比元以昼她们不知好了多少。

听到响动,她苍白的脸转过来。

“墨洛珀,”莲娜的高跟鞋并未在吸音的毛地毯上敲出任何声响,正如她此刻的声音,轻柔、带着怜悯的情愫,“你伪装得很好,让我们好找。所有人都没想到你会在政府待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很聪明。”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琥珀神色不复和元以昼一行人在一起时那般温吞幼稚,甚至带着些不耐烦。

“墨洛珀的确已经死了,但神的肉身死灭,魂灵怎会一同消亡呢?你们永远会不断变幻形态,用另一种方式存在,”莲娜自高而下嫌恶地盯着琥珀,仿佛想从她的面庞中看出墨洛珀的影子,“她的灵魂不正是寄托在珍珠里了吗?”

琥珀眸光低垂,复又抬上,与莲娜直视。

她想知道这个面容美艳浓丽的女人到底知道多少东西。

一开始,琥珀的确只认为自己是珍珠。但时光逐渐推移,她在东躲西藏和不断迁徙中回忆起了更多的东西。姊妹们身死人灭,母亲被囚禁。

而天宫,这座原本由她们庇护的城市,整座覆灭了。

严峻的现实像一只强迫她睁开眼睛的手,没有轻重地扒开她上下眼睑,一遍遍提示她是失败的、无力的、孱弱的。

她不想面对这座城市,不想回忆失去的母神和以前平和的生活——那又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要逼迫她面对这一切?她抗争不过俄里翁,那就让天宫的男人居上,那又怎么样?

反正大部分女人和她是一样的,她们也在襁褓中被俘虏了。那些负隅顽抗的,由于人数稀少、狠不下心或是生产力不够的原因,填躯于历史和战争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斗争的结果,难道还有改变的余地吗?

“作为神,你真的不够格。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天宫的母神呢?永远在躲避,看着好像是在养精蓄锐,实际上是被追杀、到处逃窜的老鼠。你睁眼看过这个世界吗?你被它刺痛,所以宁愿闭眼不管吗?”莲娜咄咄逼人。

她今天站在琥珀面前,正是要在最后交付给市长前这段空余的时节质问她。

愤怒在心间堆聚多年,她无从泄愤:官场上她要巧舌如簧、左右逢源;生活里她要严以待人,雷厉风行;对钱德勒,她要装出一副母亲和情人慈眉善目的模样;在胡芙面前,她长期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地扮演一个被家暴母亲的形象。

没有地方供她宣泄叩问和怒火,但现在她找到了。

“谁告诉你的?”琥珀问,她已经丧失神力,但面容沉静,恍惚间有些墨洛珀的神态和气质在脸上浮现。

“爱神,阿芙洛狄忒,你不会忘记她了吧?你失势后,她也遭殃,俄里翁让她失去了人间供奉的香火,现在她人人喊打了。”

琥珀冷哼:“她也沦落至此。”

不等莲娜开口,她又说话,那张清纯、带着稚气的脸上浮起了被逼至绝境的癫狂,一层层地渐渡成笑意:“她也这样了,不是吗?没有人可以帮我们,这世界本该是这样的。乱糟糟、肮脏、混沌!你问我又有什么用?我的尸体被我的子民吞吃,你现在吃的那些蚌肉里,说不准也含有我的尸身。你便是这样一边吃我,一边骂我的么?”

她一字一句地问出,满意地看到莲娜的脸色变得苍白。

莲娜伸出手,但还是放下。

“阿芙洛狄忒给了我苹果。可以引起混乱的金苹果,我会一一给那些人喂下,终止这个混乱的世界。”

“你不能结束的黑暗、邪恶、混乱......”莲娜瞪着琥珀,“我会代你铲除。包括这个世界。”

“天宫已经没必要存在了,天宫之外的国家,到时也会覆灭。不用谢我。”

她原本以为琥珀身为海洋女神的孩子,又长久以来管理着天宫,会对这片土地有深厚的感情。

起码,琥珀得表现出一些苦痛和失落吧?她毁灭了神和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大洋和生机,琥珀难道不会感到害怕或受打击吗?

但她没有从女孩的脸上看见任何一种预想中的情愫和表情。

琥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过了很久,然后说:“那样是最好的。”

她的声音充满疲惫。

而后,莲娜读懂了,那种眼神,名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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