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以昼不语，孙云起却惊道：“稀罕，稀罕，没有子宫和卵巢怎么叫‘不算什么大问题’？人是会死的吧？”

“母亲不同于旁人，没有这些东西也是可以的。”元晔的语气平淡，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

“缺少卵巢，雌激素便会减少，停止月经只是开始，内分泌失调和骨质疏松会接踵而来，”刚得到的通晓能力使元以昼能自然说出这些知识，往常模糊的常识变得更为清晰和深入，“子宫也是月经的源泉。”

“还是查一查吧，我想看看。”元以昼坚持道。

超声仪器的探头接触元以昼的腹部，她盆腔内的空间显得异常宽敞。原本应该被子宫和卵巢占据的位置现在被其他器官所填充。

孙云起等人不禁抚摸上自己的腹部，她们虽身为女性，但却从未好好看过这两位独属于自己的重要器官。

她们被世界上到处萎立着炫耀的东西蒙蔽了双眼，它们总是被刻意控制着出现在她们视野，侵占原本属于她们的公共空间。

于是，她们真的以为自己生来就少了什么东西。

于是，食物、类似形状的物体都要沦落成到被强行牵扯和比喻的境地。

于是，世界像被他们撒尿标记了一样，她们胆敢沾染分毫，都会被萦绕在自己身上不怀好意、扫视打量的笑淫沾染。

卵巢和子宫隐匿于腹部。

世人也知道皮囊皆为虚幻，内在才是真实与宝藏的朴素道理，却依旧人云亦云，被驱使着跪舔、崇拜、塑造那软烂半两肉的神辉。

“让我也测测。”醒来的胡芙恢复了活力。

孙云起有理由相信是她的好转给利伯蒂带来了好心情，否则这位冷淡的科学家不会对元晔表现得那样热情。利伯蒂好像松了口气，连带着恢复了几分青少年原本该具备的心性。

元以昼欣然给胡芙让位。

卵巢位于子宫两侧的盆腔内，两端尾部呈卵圆形，它蜷缩成一团，像休眠中依旧紧握双拳的拳击手。

卵泡是卵巢的核心部分，它们在超声图像中呈现出大小不一的圆形或椭圆形暗区，宛如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

子宫位于盆腔中央，呈前后略扁的倒置梨形。

“我的身体内部原来长这样。”胡芙的手在虚空停留，横亘在屏幕和眼睛前，“子宫是用来生育的吗？它看着那么小。”

“不止，准确来说有两个作用。最重要的、排在第一位的是自己。所以它并不为了生育存在，”元以昼感到她的逻辑不对，出声纠正，她尽量用了通俗的语言，“它会分泌调整身体状态的东西，使我们健康。”

“还有呢？”不止胡芙，其余人也很感兴趣。

她们并不对元以昼此刻表现出来的博学多才感到疑问。

当一个人站在足够的高位，所有人都会为其行为找补。

“父爱如山，沉默不言”是掩盖根本没有温情的遮羞布；“哪个男人不这样”洗白了整个群体，让人们被迫接受这堆劣币不断下降的道德底线；“李时珍说女人来月经时不吉利，不应该进庙宇是为了保护女人”，“刘半农创造出‘她’字是照顾了女性语言表达的特殊需求”，她们感恩戴德，说，“他们真伟大啊。”

她们全然忘了自己本应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需要任何名为“保护”、“照顾”、“特殊待遇”的禁锢。

“第二个——第二重要的当然还是自己，”元以昼不带感情地道，“研究显示胚胎在哪都能存活，像寄生虫一样。但只有它在子宫中，母体才能存活。所以子宫的第二个作用还是保护母体。”

她没有生育过，当然不会对胚胎有什么感情。更何况元以昼所说也都是事实，作出这样的宣判十分合理。

“哇！”胡芙收回了手，将它放在自己腹部，“这么说，它该叫‘女宫’，它是为了我们存在的，哪怕没有小孩，也只属于我们自己、会永远保护我们自己？小孩可不会一辈子跟着我们，但它会陪我们直到死亡！”

童言无忌，却引人深思。

“当然，你可以那么叫。”孙云起赞许道。

“子宫也是可以的，‘子’难道不曾形容过我们吗？这两个词都属于我们，为什么要让出去？”元以昼却并没有如胡芙想象中夸赞她的奇思妙想。

“老板、老板娘，女老板，子宫，女宫，”胡芙掰着手指，有点不高兴，“什么时候要‘女’，什么时候不要‘女’，真是把我搞糊涂了！你上次就叫我改‘老板娘’的称呼。”

元晔在一旁抱臂看她们争论。她有些被这些女人绕糊涂了。

元以昼叹了口气：“当你的性别被点出来时，你便成了特殊的那一个。一开始你或许会因为这份‘特殊待遇’开心，但脱离主流语境的后果就是被边缘化。你是希望自己独一份特殊，变成唯一的女老板，还是希望见到更多姐姐妹妹、阿姨婶婶变成女老板，最后一提起‘老板’这个词，就想到女人们？”

“当然是后面那个了，”胡芙点头，想到做生意的都是女人会让她感觉安心和快乐，“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用‘女老板’、‘女宫’这些词了。”

“那也不太对劲。所有的词都是我们的。特殊的指代可以用，在女人们没有自我意识、没有受到真正重视的时候就该多用、多强调，”元以昼说，“否则，未被强调的女人们就会变成你那些同学们写的小说中的背景板，或者直接被剔除。这是更糟糕的后果。”

孙云起摸摸下巴，感觉这一观点很熟悉。她之前看过的许多电影翻译前都带有“woman”，转换后全剔除了“女人”的含义。

没带“woman”的，反而会多加“粉骚”、“少女”等词。

总而言之，电影的翻译行业混入了不得了的东西。

好的、正面的形象尽量弱化“女”字的存在，凸显噱头的时候，他们又回头癞皮蛇一样非要黏着“女”字了。

胡芙思考得兴致勃勃：“我懂了！好的全提‘女’，坏的就不说话。”

“我会成为一名女科学家，”利伯蒂突然开口，“然后，天宫会出现更多科学家。”

“好孩子，”元以昼说，“好女孩。”

她不知道自己随口两句夸奖会成为利伯蒂往后发表获奖感言的序言——

“我从未为我的性别而自豪过，但他们从小便懂得炫耀会站着尿。我当然知道自尊不存在于双腿之间，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我天然拥有更长的寿命和更稳定的基因，告诉我，生命初始的发展状态都表现为女性，告诉我，女人不是残缺的男人，他们长了多余的东西。”

元晔清咳了一声，打断她们的讨论：“母亲，您应该赶紧去海面上炸掉画板，毁灭猎户座——用您的力量。盖伊已经消失不见了，您更要早作准备，趁他们还未恢复时给予其最后一击。”

正在同时，强烈的电流波动和刺耳的滋滋声贯穿耳膜，在元以昼紧绷、捋成一道直线的神经上擦出火星。

【不听话！不听话！祂已经从百忙之中朝这个副本投来一瞥！你无法承受他的怒火！】父本系统叫嚣，像个顽劣的小男孩。

“祂？祂亲自来了？”元以昼心问。

【当然没有——祂管理着那样多的世界！祂这样的创世神，岂是你一介蝼蚁想见就能见的？更何况以你的实力，根本不够格与祂一战。】父本系统得意洋洋。

“你应该没听说过一句话，”元以昼道，“自大是生存的唯一障碍。我果然应该活着，因为你和你的父神都是一样的自大。”

“而我只要活着，你们就一定会毁灭。”也许是因为普勒俄涅的神血在她体内翻涌，她下了判语。

祂既然还要猎珠人帮忙寻找献祭珍珠，那便意味着其并非无所不能。

墨洛珀是有力量的，尤其在逃跑这一方面。她不如她心里想的那般弱小。

而元以昼，她自己原本就有机会活下来，否则如今也不会再站于此。

加上母本的助力，她活下来的概率会更大。

【但祂给了俄里翁助力。】父本系统阴恻恻地道，若是它还有人身和牙齿，绝对会将其磨碎了。

【你就等死吧！还得感谢你，现下重获力量的俄里翁知道了墨洛珀在哪，她已经被杀死了，就等着猎珠人献祭她的灵魂。没有你，有的是人愿意干这件事，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厉害。】它说。

元以昼一僵。

奥菲莉娅感知到其心慌，调出任务面板。

上面的支线任务内容不知何时加了前缀，变成了“夺回墨洛珀的灵魂，复活墨洛珀”。

“一定要复活墨洛珀，”元以昼思索明白了，“她十分重要，她不单单只是一位失去神力的神。父本、母本两方都在抢夺她，代表她和这个副本有直接而必然的联系。她死去，说不定这个世界都会毁灭。”

“她是这个世界的吉祥物？”孙云起道，“放那什么都不做，无所谓，只要她存在就行。”

她扯出一个十分不尊重母神的比喻，不过墨洛珀自己本身也不会在意就是了。她的确放弃了挣扎和反抗，像个吉祥物一般被俄里翁用来装点门面。

“是，”元以昼肯定，“她本是一颗星星啊！她就在地星身旁。失去了这颗星星，地星会如何？宇宙中不可缺少秩序，它是有引力和既定轨道的。”

“虽然被称为七姐妹星，但在夜空中，七星中有一颗很难看到。希腊神话中，这颗迷失之星代表的仙女，就是七仙女中最美丽的墨洛珀。”孙云起喃喃，这是她从元以昼拿来传说中所看见的一句话。

“迷失之星……愿我们在宇宙的旅程中，永不迷失。”奥菲莉娅深吸一口气，感到大战将来的沉闷、压抑和苦痛。

元以昼坚定道：“不会的，我们有母本。”

都走至这样的最后一步了，元以昼在心中彻底肯定了自己想重建这里的心思。

前进是唯一的退路。

以前她想毁灭这里。但看着胡芙、利伯蒂、孙云起、奥菲莉娅，想到芭特弗莱、珊、胡木莲、安娜、普勒阿得斯……

“这里很好，如果能恢复母系时代的生活，就更好了。”元以昼轻轻道。

当然，不完全是母系。

赢了之后，她会给这里的制度加点料，那是她一直以来想象但无法在现实龙州中实现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