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净缘禅师

无心苑的黄昏结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见惯了黄昏之景,此时的院子显得别样开阔。

李无疏躺在东厢房,李半初躺在西厢房。

两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时候就更像了,铜板从东厢来到西厢,都要怀疑自己遇着鬼打墙。

李半初幽幽转醒,看到一颗卤蛋一样的脑袋。

脑袋下面是张清癯的年轻面孔,两颊微凹,着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绣了佛印的袈裟。

这张脸他很熟悉,但他记忆中的这张脸总是与一袭素淡青衣和一根简单的檀木发簪相关联。

他脑中一片混沌,脱口便问:“林简,你怎么秃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中年书生噗嗤一笑,拍拍净缘的肩膀:“林简?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啊,林师傅!”

说话的是颍川百草生。

太平书行是无相宫下面的产业。他顶着一对黢黑的眼圈,来书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顺便找净缘叙一叙,说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让净缘出面给他宽限几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边的小童就跑来报大事不妙。

三人赶到无心苑,便瞧见了李半初一剑刺破了无心苑的黄昏结界。

黄昏结界是净缘所布。

净缘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结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几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设的止战之印。

这结界却被李半初一剑破了,而他所用的剑,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颍川百草生当场笑了出来,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这一笑,把路走窄了。

铜板指着秃驴道:“这是净缘禅师,半初师弟,你烧糊涂了?”

李半初记起来了。

无相宫实际的掌事者,自号“净缘”。

只不过他所熟知的,是他过去的名字,林简。

“百闻不如一见。阮道长的弟子,当真是与无疏师弟生得一模一样。”净缘捻着琉璃佛珠,左右端详他的脸,“阿弥陀佛。施主竟知贫僧俗名?你我曾见过面么?”

“不曾,我听我师父提起过你。”李半初飞快清醒过来,又补充解释道,“我师父是李无疏。他有恩于我,他还曾授我几招剑法。”这下把会使剑的事也掩盖过去了。

“哦?无疏竟向你提起贫僧?”

“毕竟佛修那么稀罕。”李半初道。

在“五世太平”时期,道门执掌天下,为安定天下,莫说佛门,连儒门等存在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直到后来,李无疏打破“止战之印”后,才有佛门典籍流传于世。

林简原属道门正统,灵枢宗弟子,是李无疏的同辈更兼同修。他凭借自己的悟性,在独尊道术的人世间竟悟出了独门佛法。现在化身“净缘禅师”,平日喜欢在无相塔焚香念经——如果没人打扰的话。

“若非当年无疏师弟点悟,贫僧也不能勘破红尘,入得此门。”

李半初点头:“勘破红尘,但是创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组织,比道门十一宗加起来还有钱。”

净缘面上不动如山,转佛珠的动作却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当年林简在修习道门正统道学的过程中误入歧途,被灵枢宗藏书阁里的佛法残篇所吸引,内心一度挣扎不定。后来还是听李无疏开解,才坚定志向,毅然离开了道门,创立无相宫。

颍川百草生道:“没有李无疏,就没有无相宫。”他从怀里掏出纸笔,拿舌头舔了舔笔尖,“我要把这话写进《李无疏续传》里,再配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藏书阁佛子窥佛法,李无疏片语渡迷津。”

净缘并不理会他,又捻着佛珠问道:“黄昏结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颍川百草生探身道,“咱们仨不都亲眼瞧见了?”

铜板也在旁点头。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净缘等在自己床前原来是要问罪于自己,顿时缩进被子里,假装身体不适:“我师尊呢?”

“阮仙长在东厢照看李无疏。”颍川百草生道。

在东厢?

这是自然。

这种时候不陪道侣难道来陪这么个便宜徒弟?

虽明白这个道理,李半初还是略感失落。

见状,净缘连忙道:“你师尊也很关心你,你晕倒后,他立刻就赶来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无疏赶来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吗?”

“你是说打破结界之事吗?”净缘安抚地一笑,“你当为此庆幸,结界一破,李无疏的情况便立刻好转了不少。”

铜板也道:“是啊,宫主奖赏你还来不及。怎会罚你?”

“当初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结界阻滞了灵气流转,其实不利于无疏师弟养伤。”净缘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挺好,晴雨变换,视野开阔,于修养心性有益。阮道长也该换换心情了。”

其实李半初内心里也这么觉得,这间院子,实在太闷了。

颍川百草生拈着笔,赞叹道:“不愧是阮仙长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纪轻轻,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净缘的黄昏结界。此招可有名字?”

“这招是李无疏所授,招名‘云开见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开见日’……”颍川百草生立刻把这招名记在本上,“小仙长,那你与那两个少侠比剑时,所用之招……”

“也是李无疏教的,‘藏锋入鞘’!”

颍川百草生忙记下,又问:“那你当时说的关于衍天宗那番话……”

“还是李无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这名头真好用……

“不,小生是说,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话再说一遍。”颍川百草生举着小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

“你想听什么话?”一道沉郁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对眼睛。

颍川百草生则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无疏……”阮柒走进厢房。

李半初对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应,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口。

“……已经有所好转。”

“……”

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听他进门便唤自己大名,李半初还以为身份败露。

阮柒停在床边,为李半初探脉。

他原本用来遮眼的黑绫打湿落在了灵泉中,那双残眼此时便袒露着,眼窝微凹,浓长眼睫盖在下眼皮上。

慈悲与冷淡,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他脸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许久不曾见他摘下缎子的模样,对上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听阮柒发问,他立刻回神:“没什么不适。倒是感到浑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还赖在床上,宫主来也不下床。”铜板埋怨道。

李半初闻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缩了半分:“我感觉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只记得自己通知了铜板,然后便去为师尊找干净衣物,后来发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释不了,不如干脆推给别人来解释。

顺带连同灵泉撞见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记”了。

“你一剑破了黄昏结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铜板纠正道。

“不必再提,阿弥陀佛。”净缘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颍川百草生掏出小本当场拆穿他,“你刚才不是说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气,及时打断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铜板道:“你从被子里面出来再说。”

阮柒探完脉,松开了他手腕:“你修为微薄,可能受到李无疏身上暴冲的灵力扰动,才致失控。”

铜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没有修为,怎不见我一剑捅破结界?”

颍川百草生纠正道:“是一竹竿。”

净缘道:“好了够了,不必再提。”

李无疏瞄了眼阮柒,大着胆子道:“我将结界打破,师父便好了,也许是师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许师父也希望,师尊能勘破这一隅结界,重见天日。”

阮柒脸色顿住。

这话暗示意味太强,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偷觑着阮柒脸色。

铜板朝李半初直挤眼睛,让他不要乱讲话。

谁都不敢劝阮柒想开,这个徒弟倒是胆大妄为。

阮柒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又阖上,转瞬即逝。

李半初仰视的角度看去,恰好从他睫毛的缝隙窥见那对空洞的双眼,浓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说错话了。”

最后是净缘岔开了话题:“阮道长,我已发信与白术,他不日便来为无疏师弟诊治。你可放宽心。对了,我让人搬来了两箱账目与文书,你且过目一下。”

“我过目不了。”

“阮宫主!”净缘按下恼火,道了声佛号,又继续道,“宫中无门禁,鱼龙混杂,最近外院多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巡务司还须加强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夺最好。”

“什么都让我来?你是宫主我是宫主?!”

李半初方才与林简交谈甚是和睦,以为他遁入佛门成了“净缘禅师”之后,性子变得随和不少,谁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几句话就让他现形。

净缘又道了佛号,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为李刻霜李宗主证明清白,转眼市务司便报我说锦福茶楼在梁都的几家分号都被封了,你看……”

“净缘,我看不见。”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净缘气得说不出话,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没过多久,两箱子账目与文书便送来了无心苑。

阮柒明显情绪不佳。

颍川百草生没随净缘离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铜板,却不敢同阮柒搭话,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长,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颍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说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写稿,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故事线忽然呼应开头!

颍川百草生:我至今仍未知道,那天采访到李无疏本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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