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怎么可能不去期待。
那天晚上,祁正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颗心被来回拉扯得不成形状,对于美梦的向往和对于现实的畏惧,就像是绷紧的皮筋两端,无论松掉哪一头,弹回来都是锥心的痛。
横竖是睡不着,她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摸出了毡房。
夜空深邃而幽远,星星被随意洒在蓝黑色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的,仿佛是在迎合女孩跳动不安的心脏。
她就这样在黑夜里枯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微白,升起些稀薄的天光,才终于下定决心,朝着白桦林的方向去了。
因为要去县城,这一天巴太起得很早。
但显然有人比他还早。
夏牧场的清晨总是弥散着薄薄的雾气,宛若一层轻柔的白纱,均匀地笼罩四野,令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他一推开门,便看见了那个汉族女孩。
她蹲坐在地上,双手紧抱着膝盖,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仿若一只在森林中迷失的小鹿。
他刚迈出去的脚倏地一僵,顿在了原处,琥珀色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异光。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祁正印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眼前忽而一眩,差点整个人栽倒下去。
但到底是踉跄着稳住了身形。
这狼狈的一幕差点将眼前的男人逗笑,他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一副故作严肃的神情,沉着声音问她:
“不是说不用吗?”
此言一出,身前的女孩果然被唬住,表情一下就凝固住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低吐出一句话来:
“不是带东西,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县城?”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着实让巴太有些出乎意料,他原以为她是后悔昨日拒绝得太过干脆来补救的,都已经想好要怎么捉弄她,突然来这么一出,瞬间就打乱了他的计划,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你去县城做什么?”
“……”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她准备去网吧,上□□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帮忙买一台相机寄过来,但一想起两个人昨天在树林里的对话,便怎么也开不了口。
倒不是真的怕他笑话,就是单纯地觉得难以启齿,总感觉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万一她在路上后悔了呢?
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的。
身前的人瞧见她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都不用多想,就已经猜出几分内情——大抵是又和摄影脱不了干系。
本来还想捉弄她几分,但想想却是算了,略显扫兴地摆了摆手道:
“不想说就算了。”
说着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衣服,又皱了皱眉说:
“你穿的太少了,会冻死在路上的。”
祁正印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衣,心中略有疑议,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那人已经推门进去了。
没过一会儿,便见他拿着一件外套出来,兜头扔到她身上,不容辩驳地命令道:
“穿上。”
外套在空中划过一个不长不短的弧度,严丝合缝地盖住她的脑袋。
但如果此时视线明朗的话,她就会发现,那个朝她扔衣服的人正笑得开心,嘴唇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睛透着不加掩饰的畅快。
他大抵是故意的。
但祁正印却好脾气地没有拆穿,只是沉默而顺从地穿上了外套。
外套是刚洗过的,残留着黑药皂的味道,混杂着土荆芥和草木灰的独特气味。
淡淡的,淳厚绵长。
哈巴河县距离那仁一百多公里,足足骑了两个多小时摩托车才终于抵达。
巴太将她在综合市场门口放下,约好办完事情在此汇合。
市场门口人来人往,全是陌生的异族面孔,胆小的汉族女孩紧紧攥着袖口,用力地点头说好。
摩托车上的男人扭头看一眼市场里面的景象,又看一眼路旁局促不安的女孩,走了一段,又忍不住折回来嘱咐道:
“不要轻易跟人搭话,遇到什么事就找带红袖章的人,或者去兽医站找我。”
怕她找不到兽医站,又详细地跟她描述了路线,确信她全都记住了,才再次启动车子,朝着兽医站的方向去了。
巴太离开之后,祁正印站在原地怔了片刻,便转身去了二层的网吧。
破旧的网吧光线昏暗,充斥着刺鼻的烟味,前台的汉族小伙将键盘敲得震天响,听到有脚步声上来,连头都没抬一下。
“一块钱一小时,押金二十。”
祁正印乖乖交了钱,找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落座。
天光很亮,透过玻璃投射进一缕缕细碎的光,照亮空气里的浮尘,落在昏黄的电脑屏幕上。
座位上的人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盯着不断有新消息送达的□□界面狠狠发怔,握着鼠标的手就那样悬空顿着,迟迟没有放下。
被命名为家人的分组犹如警示器一样频繁闪烁,发出尖锐的促鸣,一下又一下,刺激着她敏感脆弱的神经。
那些纷乱的回忆犹如决堤的洪水向她侵袭而来,将她瘦小的身躯深深淹没,明明身处陆地,她却觉得自己快要溺亡了。
果然,心里头藏着牢笼,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命运的监禁。
她实在没有勇气查看任何一条消息,重重按下鼠标左键,选择了忽略全部。
世界一下恢复安静,她的心也跟着慢慢安静下来。
静默片刻,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翻看起长长的好友列表,试图从中找到一个能帮她购买相机的人。
但几分钟过后,却是以失败而告终。
她的交际圈向来小得可怜,每一位成员都是经过陆谨精挑细选的,就算在列表里被分组为朋友,但她却十分清楚,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她的朋友,只是摆在橱窗里的陈设罢了。
这样的现实不禁让她有些泄气,靠在椅背上陷入了茫然,正当她决定无奈放弃时,□□动态却刷新出来一条说说。
她下意识点开——竟是消失了许久的徐宝宝。
这条说说没有像往常那样配上好看的图片,只有短短的八个字:
满血复活,继续出发。
祁正印不禁眸光一动,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那个明艳动人的笑脸来。
徐宝宝是她的高中同学,两个人其实并不算熟,充其量只是同一个英语学习小组的交情。
徐宝宝的英语极好,在大家完形填空都还做不明白的时候,她的口语已经流利到能和外教畅谈无阻,理所当然地便由她来担任组长,带领大家一起完成小组作业。
她就像是祁正印的另一个反面,自信开朗,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热情,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宛若一株无所畏惧的向日葵,无论将她移栽到何处,都能绽放出最绚烂的花朵。
两个人自打毕业以后就再没有见过面,祁正印删掉了所有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却唯独留下了她。
只因她打从心里一直深深羡慕着她。
羡慕她勇敢,羡慕她自由,羡慕她肆意地挥霍人生,羡慕她不顾一切追逐喜欢的生活,从不似自己这般怯懦,这般迷惘,这般黯淡无光。
窥视徐宝宝的生活,是祁正印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缓慢地将鼠标移到徐宝宝刚刚发出的那条说说上面,鬼使神差地按下点赞按钮,送出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赞。
但点完赞却立马后悔了。
连忙抬手想要取消,然而徐宝宝的消息却比她来的更快,久未联系的高中同学隔着网络向她发来遥远的问候:
正印,好久不见!
看着对话框里的那行小字,屏幕前的人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僵,震惊片刻,缓慢而迟疑地将手摸向了键盘。
也许,徐宝宝可以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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