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彩虹布拉克的那天,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晴天。
一望无际的草场从山脚下蔓延铺开,又止步于另一个山脚,泡沫般的云朵就像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高高矗立在山的那头。
张凤侠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又从容不迫的模样,悠闲地坐在小卖部前的破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瓜子皮。
骆驼在路边缓缓停下,扬起灰黄的尘土,祁正印从驮背上下来,乖巧地唤了一声侠姐。
沙发上的人这才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慢慢悠悠地绕着从夏牧场回来的女孩走了两圈,仔细上下打量,扯着尖细的嗓子扬声道:
“诶呦!这一趟总算是长了点肉,人都看着更精神了!不像之前,瘦得跟个竹竿似的,一副没吃饱饭的模样。”
她说完抻着个脑袋,瞟向祁正印的身后,仿佛在找什么人,找了半天却也没有找到,一抬手抖落手里的瓜子皮,盘问起眼前的人来:
“我听说阿依努尔在弹唱会上跟隔壁村的小伙子好上了?”
身前的人闻言一愣,惊讶于消息怎么传得如此之快,转头却又担心起另外一件事——既是张凤侠已经得知这个消息,想必努尔江也快收到风声了吧!
不禁隐隐有些担忧。
河对岸的那座白色房子,或许正有一场疏风骤雨在等待着她的好朋友。
但还来不及替旁人操心,紧接着又听到身前的人说:
“不说阿依努尔了!我听说你这个小孩子也是蛮厉害的,一声不吭就把那么帅的小伙子给搞到手了,我听说巴太还因为你拒绝了帕丽娅,害得人家离家出走跑到县城里头去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情情爱爱,简直不要太精彩!”
闻言,祁正印一口气卡在气管里,硬挺挺僵在了原处。
她原先只知道这个村子的消息传播速度遥遥领先,却不知道制造谣言的能力亦是不甘于人后。
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呢!
她有心同张凤侠解释清楚,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但想了一想却是作罢,比起为了追逐梦想而踏上征途的漫画故事,或许人们更热衷于年轻女孩爱而不得背井离乡的通俗戏码。
既是谣言,更须得有声有色才能吸引人,何必执着于真相究竟如何。
祁正印暗暗撇了撇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从肩上取下那个去夏牧场之前张凤侠送给她的彩色背包,郑重地对她道了一声谢。
其实她也是后来才恍然大悟,张凤侠可能早就知道了雪夜那晚的事情,只是一直没有戳破她的谎言罢了。
也是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才回想起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自从那晚过后,张凤侠便一直有意无意地促使她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产生联系,包括逼叶尔达那教她骑马,又让她帮叶尔达那辅导数学,后来还鼓励她跟着阿依努尔一起去夏牧场,以及走之前将这个富有深意的彩色背包送给她作离别礼物。
一切都有迹可循。
但没有人知道的是,她其实偷偷写过一封遗书,就藏在之前的那个黑色背包里面,她不太确定张凤侠到底有没有打开过那封遗书,但可以确定的是,背包和遗书,都已经被她默默处理掉了。
新的色彩,新的背包,也象征着新的希望。
那个看似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卖部老板,其实一直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静默无声地帮助着这个深陷黑暗的陌生女孩。
每每想到这里,祁正印都忍不住鼻头发酸,落下泪来。
张凤侠却是一点也受不了看别人哭,连忙出声制止,一脸嫌弃地将她往远处推开:
“别别别,千万别给我来这一套,你这一哭,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收你房租?这不是道德绑架嘛!”
她这样说着,捋干净手上的瓜子皮屑,趁着身后草丛里埋头啄米的鸡不备,一把就薅住腿倒拎起来,举在面前慷慨道:
“算你运气好!今天刚做成了几笔大生意,晚上咱们炖鸡吃!”
说完便朝屋里走去,顺手拽了拽愣在原地的人,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刻意强调道:
“你可别自作多情啊!这可不是为了迎接你回来,吃了这顿,以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偏她越是这样解释,祁正印越是不肯相信她的鬼话,刚刚冒出头的哭意瞬间就变成笑意,揉了揉眼睛,小跑着追上了前面的身影。
暮色渐晚,天边又泛起云霞,遥遥望去如山樱聚顶,红雪摇坠,萧瑟的秋日竟也被染出一抹盎然,破出无边的生机。
那座有着蓝色木门的破旧房子里面,又亮起暖橙色的灯光,就像一点微弱的星火,缓缓地点燃她沉睡苏醒的美梦。
秋天正在悄然发生。
几天后,祁正印跟着巴太一起去县城里买兽药,顺便去了趟网吧,整理在夏牧场里拍的照片。
却意外收到徐宝宝的好消息,她的博客专栏办得非常成功,目前关注量已经破万,许多地方文旅都纷纷来找她约稿,邀请她去当地采风,广告商也循声而来,给她带来了不菲的经济回报。
她信守承诺,给她的御用摄影师打来一笔丰厚的报酬。
嘈杂喧闹的网吧,祁正印呆呆望着网银账户上多出来的那一串不长不短的数字,一时间百感交集,险些潸然泪下。
原来那些不被允许的事情,并不意味就是错的,也许恰恰才是对的。
这种想法让她备受鼓舞。
也更加坚定起来。
回程的路上,她跟巴太说起这件事情,语气里带着无尽的自豪和憧憬。
后者听闻此讯,不禁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然而开心过后,却又滋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怅然。
苏力坦对他的告诫历历在耳。
他的父亲并不反对他和这个汉族姑娘一起,但却提醒他道,这些汉族姑娘,终究不会永停驻于偏远的深山,她们有自己生长和生活的土壤,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就像曾经的李文秀一样。
一想到这些,这个年轻的哈萨克男人便只觉得有风拼命往心口里灌,他极尽所能想要捂住所有风的入口,却怎么也无法捂得严实,便只能任由它在胸腔里肆意流窜,为所欲为。
秋日的风里带着些许冷瑟,铺在身上一阵寒意。
斟酌良久,他最后还是问出了那个横亘在两人之间透明却不可回避的问题:
“你难道就没想过要当一个职业摄影师吗?”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她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回到城市里去,过她更熟悉的生活。
后座的女孩闻言一顿,很快察觉出男人刻意掩藏起来的心绪——
他在害怕她会离开。
她默默地垂了眼眸,说实话,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不止一次,但每一次的答案都出奇地一致:
也许她现在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也还有许多过往仍旧舍弃不掉,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很喜欢这个偏远的地方,也很喜欢身前的这个男人,更喜欢这种不用满足任何人期待的生活。
至于未来将要面临什么……
她不知道。
但也不再畏惧。
她已经蓄满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期待,去面对,去拥抱,哪怕再受一次伤也没有关系,她还可以痊愈,还可以继续前行,绝不会再轻易死去。
于是她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一名职业摄影师,我喜欢的只是记录美好的瞬间,而不是摄影师这个职业,比起成为一个职业摄影师,我更想成为我自己。”
她这样说着,脸上露出从容不迫的笑意。
身前的男人却还在犹疑,有些不理解地追问道:
“可是你拍得那么好,不当职业摄影师的话,不会很可惜吗?
祁正印闻言却是笑了,悄然收紧圈在他腰间的手臂,靠着他的肩膀缓缓道:
“怎么会可惜呢?我正在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过我喜欢过的生活,陪我喜欢的……总之如果这样都还要被称之为‘可惜’的话,那我该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啊!”
他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然是这么想的,心中淌过一阵深深的暖意,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继续追问:
“可是……”
却不等他问出口,便被她温柔打断:
“不过做个兼职摄影师倒是不错!毕竟……我拍的照片确实不赖,而且我要做个独立女性,独立女性的第一要义就是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她说着冲他俏皮一笑,伸出手帮他捂住冻得通红的耳朵。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耳朵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封住了嘴巴,心口肆虐不休的风也跟着慢慢安静下来,世界又变回明亮温暖的模样。
有什么东西倏地豁然开朗。
他突然一撑双腿,停下了摩托车,脑海里滋生出一个大胆而肆意的想法,抬眸望着远处某个熟悉的方向定定地说:
“我带你去布尔津吧?”
布尔津?
在祁正印的认知里面,那应该是一个不近的地方,但同时也是李文秀书中那个自由狂野的哈萨克少年永不熄灭的梦想地。
于是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笃定点头道:
“好啊!”
他得到肯定的答案,琥珀色的眼睛里绽出一抹璀璨的流光,利落地调转车头,朝着记忆中的那个方向去了。
暮色漫漫,年轻的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勇敢地奔向远方,也奔向灵魂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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