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两人顺道去了一趟兽医站。
布尔津的兽医站远比哈巴河的更大,药品也更齐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货架林立,前来问询购药的人络绎不绝,大多都是附近牧场的牧民,戴着清一色的黑平绒翻边毡帽,说起话来总是情绪高昂。
兽医站统共就两个药剂师,外加一个收银的小姑娘,三个人被牧民们缠得脱不开身,不停地应付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巴太俨然是最省心的一个,径直越过人群,沿着货架一排排扫过去,没一会儿便找齐了要买的东西。
兴许是见他找药的过程过于经验老道,很快便有挤不进人群的牧民转过头来向他讨教。
来阿勒泰这么久,祁正印依然听不太懂哈萨克语,只远远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哈萨克男人耐心地为上前询问的牧民一一解答问题。
她总觉得,但凡遇到与马沾边的事情,他的眼睛便是透着光的,就像东方微白时将破未破的晨曦,又像大雨洗过之后的炫白光晕。
耀眼夺目,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马儿是哈萨克族最好的朋友,他珍爱生命中的每一匹马,也永远怀念曾经陪伴过他的每一个伙伴,譬如阿克包匝阿特和逐风,以及踏雪——
那匹被少年亲手杀死,永远沉睡于古尔邦节的马儿。
途经村口那棵挂满马头的沙枣树,后座的女孩开口叫停身前骑车的人。
暮色四合,晚风渐起,吹动树上悬挂的马头,生锈的铁丝划过干枯的树皮,发出低微的咯吱声响。
祁正印缓缓走到树下,仰头看向挂满枝头的马头,李文秀曾在书中写道,少年亲手割下最心爱的小马头颅,悬挂于每天都会经过的沙枣树上。
想必就是这棵树了。
只可惜树上悬挂的马头实在太多,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踏雪。
身后的男人却似读懂她的心思,望着沙枣树的方向沉默片刻,熄停摩托车走近,指着最高处的那颗马头缓缓道:
“踏雪是我见过胆子最小的马。”
他这样说着,仿佛陷入某种美好的回忆,唇边漫起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身前的女孩闻言回过头来,正好撞进他的笑意里头,眸光略微一怔,斟酌了片刻才接话道:
“我听说他有四只雪白的马蹄,就像刚从雪地里走出来一样。”
话音渐落,沉浸在回忆里的哈萨克青年侧头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微微一挑眉毛笑道:
“对啊!踏雪长得可漂亮了,马场里有好多小马都喜欢他呢!”
说这话的时候,男人的脸上堆满了自豪,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缓缓抬起,越过女孩的头顶,落在悬挂着的马头上。
见状,祁正印轻轻笑了一笑,默默地凝望着男人的侧影不再说话。
秋日的夕阳宛若一幅浓墨重彩的水笔画,线条模糊,色块交融,天地万物都被晕作一团橙红。
她倏地回想起昨晚马棚里的情形,以及他医治马儿时的专注和投入,忍不住问起他对于今后的打算,难道他真的愿意放弃马场的梦想,被困于羊群之中吗?
不曾想他却是坦然笑了。
抬手扶着她爬上身前的沙枣树,撑着身子坐在树干上惬意地晃着双腿,举目望向西沉下坠的落日,从容不迫地说:
“不着急,未来还有很长,一切都可以慢慢来,而且我本来也很喜欢放牧啊!离开马场,我也还是可以继续养马,我不相信牧场长大的马儿就一定会比马场的差,说不定牧场也可以养出比伊犁天马更厉害的马呢?”
他说着,笑得自信从容,眼睛里闪烁着透亮的光,让人忍不住为之静驻。
风渐渐大起来,吹动衣衫,卷起长发,扬在空中翩然起舞。
霎时间,祁正印的心犹如被风翻开的书页,也跟随着男人的话语翻开崭新的一页。
年轻的哈萨克男人暗暗瞥了一眼身侧的人,隐匿在昏黄的夕阳里勾唇一笑,伸手揽过女孩的头,霸道地摁在了肩膀上。
暮色之下,一双紧靠着的剪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肩上的女孩被温热粗粝的手掌覆住脸庞,艰难地抬头去看身侧的人,却只看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他笑得是那样肆意,就仿佛从来没有遭受过伤痛一样,就连暮色都为之沦为一团模糊的背景。
她倏尔咧开嘴角,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
秋天来得缓慢而笃定,在夏日里收获了爱情的年轻男女们接连修成正果,村子里几乎每隔几日便会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
阿依努尔热衷于参加婚礼的每一场舞会,却只字不再提与赛力克结婚的事情。
自打努尔江得知她和赛力克好上之后,便气得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丝毫不见好转的迹象,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病得下不来床,还是想借此机会逼迫阿依努尔妥协。
又是一日通宵达旦的舞会。
祁正印又一次被阿依努尔拉去作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混在肆意起舞的人群中胡乱挥舞手臂,几度困得差点站着睡着。
天快亮的时候,阿依努尔才终于尽兴,拎着半瓶啤酒,拉着她困到睁不开眼的好朋友往回走去。
破晓将至,东方泛起鱼肚白。
两个女孩相互搀扶着,穿过辽阔无边的枯黄草场,沿着河岸的方向慢慢走着。
阿依努尔喝了不少酒,深邃明亮的眼睛里晦暗迷离,而在更深的眼底深处,是一抹浓浓的化不开的忧愁。
走着走着,这个情绪积压已久的异族女孩忽然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和愤满,一口气喝光瓶中的酒,带着哭腔吼起来:
“爸爸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呢!我结婚不是为了要给家里找一个人放羊,而是想嫁给喜欢的人,难道这也有错吗?”
说着,她扔掉手中的酒瓶,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放肆的哭声破开夜色的沉闷,回荡在空旷无际的河流上方,夹杂着微弱的潺潺流水,撕碎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祁正印望着身前放声痛哭的年轻女孩,心疼地伸出胳膊,揽过了她纤瘦的肩膀。
悲痛中的女孩感受到身前的温暖,重重跌进好朋友的怀中,哭得越发用力了,仿佛是要将这些天积攒的委屈和愤满全都倾泄干净一般。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她耗尽所有力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才慢慢止住哭泣。
彼时已然天光大亮,落在水里一片波光粼粼,河对岸的村子也逐渐苏醒过来,燃起袅袅炊烟。
身着鲜艳长裙的哈萨克女孩埋头驻足许久,忽而,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抬袖拂干净脸上的泪痕,踏着河中突起的鹅卵石,奋力一跃,涉过了身前的溪流。
“我一定要嫁给喜欢的人,不然我宁愿孤独终老。”
她笃定地说着,迎着稀薄的晨光留下一抹鲜艳的背影,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阿依努尔——黑暗里的明月光。
永远明媚,永远热烈,永远坚定照亮前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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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黑暗里的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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