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却没有因此陷入沉睡，反而愈发清醒，路灯一排排立在道旁，落下澄黄明亮的光线，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梭，沿着笔直纵横的公路朝前开去。

他们兴许是赶着回家，也兴许是奔赴更远的未来，都和这座城市一样，拥有着无限开阔的图景。

祁正印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决定去圆一个小时候未遂的梦——去一次那个曾经无数次经过却没能走进去的绿芽餐厅。

公交车站就在医院对面。

时隔多年，她再次踏上了那趟开往少年宫的公交车，晚高峰的车厢座无虚席，连走道上都塞满了人。

车子合上门，缓慢地朝前开去，一路走走停停，人去人留，不停有人到站，又不停有人上车。

途经记忆里那座熟悉的高架桥。

时过境迁，道旁的栏杆早已重新刷了漆，栏壁上的涂鸦也被彻底抹除痕迹，只留下几笔潦草的办·证广告。

但车厢里的女孩却透过眼前的一切，清楚地望见了那个因为害怕赶不上同学生日会而在夏夜里拼命奔跑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她，是多么渴望走进同龄人的世界，又多么渴望抓住那一丝丝稀薄的温暖。

只可惜，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努力，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虚浮的梦幻泡影般，还没碰到，就已经散在空气里了。

曾经那个孤独无助的少女，终究是永远地留在那个躁动不安的夏夜，再也追不回了。

过了少年宫，便是绿芽餐厅。

餐厅换了门脸，也改了装潢，正值晚饭时分，宽敞明亮的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祁正印特意挑了一个靠近门的位置，北京的冬天总是来得很早，寒冷的晚风透过那一丝关合不上的狭窄缝隙灌进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服务员好心提议给她换个位子，却被她微笑着拒绝了。

她卸下背包从容落座，眸光深深锁定餐桌正对面的瓷砖壁画——那幅徐宝宝曾经提起过的针叶林，咧开嘴轻轻笑了。

这幅画从很久之前一直就存在于这里，但她从旁边几步之遥的少年宫走到它面前，却足足用了十多年的时间。

那天晚上，她在餐厅里面待了很久，直到隔壁桌换了第三拨人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但说句老实话，这家餐厅的饭菜着实难吃，几乎到了让人难以下咽的地步，但有关记忆里的那种亲切感觉，却是无比珍贵，不可复制的。

就好像……

只有真正地走进这家餐厅，坐下来认认真真吃一顿饭，她所有关于年少时期的幻梦才是完整的，没有任何缺憾的。

从餐厅里面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她决定走路回去。

餐厅离家并不远，但也不算近，坐公交车三站路。

晚高峰逐渐有了些颓势，但马路上仍旧不太松快，车来车往，灯如流水。

祁正印沿着公路慢慢地走着，步履间，竟对眼前的城市产生新的领悟，果断掏出相机，尝试记录下这一珍贵的时刻。

却没拍几张，便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来。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个不认识的陌生号码，望着来电界面微微蹙眉，隐约想到些什么，方才下迟疑地按下了接听键。

“猜猜我是谁？”

哪知刚一接通电话，便意外地听到了那个哈萨克青年熟悉的声音，他活泼的语调中带着些一丝隐隐的得意，宛若抻着脑袋等待主人摸摸头的小动物，听得让人瞬间心软。

她哪里用猜。

就算是被堵住耳朵，蒙住眼睛，也绝不会将他与世上任何一人轻易弄混。

但依旧还是十分配合地陪他演起了戏，煞有其事地胡乱猜道：

“不会是叶尔达那吧？”

电话那头的男人本来打电话之前还有些担心，怕她心爱的女孩无法轻易走出悲伤，此刻听到耳边传出来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方才终于放下心来，隔着电话摇了摇头道：

“不对，再猜。”

电话这头的女孩闻言又是一笑，佯装认真思考一番，又猜：

“那是阿依别克大叔？”

话一出口，便被电话那头的人火速否认：

“没那么老。”

于是她又继续往下猜：

“难不成是赛力克？”

说完这话，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场，隔着电话放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行人匆匆的大街上，显得格外空灵刺耳。

透过听筒传入那个哈萨克青年的耳朵里，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但只笑了一瞬，却又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对戛然止住，有些不悦地反问道：

“塞克力？他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

闻言，正笑得一脸开心的女孩微微蹙眉，神情略显无奈，不得不承认，某些人的理解角度有时候还真是刁钻得可怕。

连这也能吃上飞醋！

她简直无比庆幸自己刚才说的是赛力克，而不是桑贾尔，要不然还真是彻底完蛋了。

月明星稀，高高地悬于城市的上空，寂静地俯瞰着底下灯红酒绿的繁华，也洞察着隐匿在凡尘俗世中的每一处孤独与寂寞。

祁正印陡然间意识到，哪怕她此刻与电话那端的人隔着几千公里的遥远距离，但眼睛所看到的却是同一轮月亮，不禁万分惊喜道：

“快抬头看，是满月！”

闻言，马背上的男人条件反射地朝天空中望去，但却只看到一抹日落西山的沉沉暮色。

她大约是忘了，阿勒泰的日落远远晚于北京，这个时间点，哪里能看到什么月亮。

但他却没舍得搅扰她的雀跃，只配合地顺着她的话道：

“嗯，看到了呢。”

电话那头的女孩丝毫没有察觉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依然还沉浸在莫名的兴奋当中，将手机夹在肩膀上，拿起相机就对着天空中的月亮拍了起来。

咔嚓，咔嚓，一声接着一声。

电话这头的男人默默听着听筒里传出来的快门声，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那个汉族女孩认真专注的神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笑了。

如果眼前寻不见月亮的踪迹，那么，她就是他天幕里的月亮。

明亮，柔和，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