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碧香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老爷,”萧芳的声音失去了刚才的神采奕奕,带上一丝压抑与委屈,“去年便是阿筠去的,前年是碧施,今年不就应该轮到碧香吗?”
毕竟外人在场,岑万山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烦躁,他避开萧芳和碧香的目光,下意识地揉着眉心,“不是我不记得,而是温斯顿家族的请柬今早送到我办公室,上面清清楚楚写的便是阿筠的名字,我能有什么办法?”
严恕适时站起,微微躬身,“岑先生,天色已晚,若无其他吩咐,我先告退了。”
“你今日辛苦了。”
岑万山点头。
岑碧香的眼泪早在眼圈里打着转,待大门一关外人离开,那泪珠便不声不响地落了下来。
萧芳一看更是心疼得紧,便急忙碎步走到岑万山身侧,讨好似的轻轻搭上他肩头,声音放得极软,“慈善晚宴上年年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何况那些外国佬哪分得咱华人的长相,不如——”
“你歇了那心思罢——”岑万山霍然起身,避开她的讨好,“温斯顿家族的二少爷曾经可是阿筠的同班同学,别人认不出,他还认不出?”
岑万山行至长女跟前,叹了口气,手掌在她肩上轻拍两下,便转身上楼。
萧芳快步上前将女儿揽入怀中,指尖轻抚。
岑碧香却只是木然地任母亲搂着,泪水无声滚落,冷冷盯着那件下午还令她雀跃不已的华丽礼服。
……
礼拜日一向是美好的,除了今天。
早上全家难得齐了人,岑碧筠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父亲告知她必须出席今晚温斯顿家族主办的慈善晚宴。
岑碧筠敏锐地接收到了二姨娘萧芳和大姐岑碧香瞥来的冷漠与厌恶。
她装作没看见,优雅地擦过嘴巴,对父亲应了声是。
岑碧筠完全理解大姐的怨怼从何而来。
温斯顿家族,在金门城,不,在整个西海岸,都是难以撼动的存在。
他们代表着从淘金热时代就积累的财富帝国,商业版图铺满全花旗国。
工业、航运、铁路还有电影产业投资,甚至市中心那片寸土寸金的商业地产,都刻着温斯顿的名字。
这场所谓的慈善晚宴,说到底不过是金门城权贵们精心粉饰的名利交际场。每一张邀请函背后,都暗藏着无数商机与人脉的明争暗斗。
大姐比她年长两岁,自然明白在这排华法案当道的年头,根本不必奢望能与西方贵公子有什么浪漫邂逅。
她真正在意的,无非是能获邀出席温斯顿家晚宴的华裔家族,无一不是在这座城市真正站稳脚跟的名门。
这才是她真正的盘算。
可她们哪里懂得,这世人眼中的蜜糖,于她却是穿肠毒药。
若时光能倒流,岑碧筠宁可永远留在母亲身边,也不愿漂洋过海来到这座身不由己的异乡。
沉湎过往已无意义,岑碧筠轻轻甩头,将纷乱思绪尽数抛却。
时间所剩无几,定制礼服显然来不及了。
草草用完早餐,她便吩咐严恕开车带她直奔金门城最高档的百货商店。
岑碧筠姿态优雅地站在巨大的试衣镜前,一件件高级礼裙在她身上轮番展示。
严恕站在几步开外,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高挑纤细的身影吸引。
她对簇拥在旁的柜员们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微笑恰到好处,询问轻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尽是体面优雅的名媛风范。
她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更加白皙温润,此刻正微微侧首倾听店员讲解,修长的脖颈下是曼妙起伏,腰肢在绸缎包裹下不盈一握。
她的美并非咄咄逼人,而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的东方女子内秀婉约之美,让人移不开眼,却又不敢亵渎。
她转身步入长廊,随意掀开一间挂着厚重绒帘的试衣间。
严恕仍沉浸在方才那惊鸿一瞥的余韵中,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猛地从长廊那边传了过来。
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迅速绕开挡路的柜员,三步并作两步,猛地掀开了岑碧筠所在的试衣间门帘。
帘内,岑碧筠的礼裙方褪至腰间,上半身仅余贴身的小衣。
那莹润白皙的肌肤晃得他眼前一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他的头顶,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只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岑碧筠惊愕地抬眸,眼中先是茫然,随即化为被冒犯的熊熊怒火。
她猛地用双臂护在胸前,美目狠狠瞪向这个莽撞闯入者,脸颊也因羞愤飞上一片红。
“上帝啊!虫子,好大的虫子!天哪!”
隔壁试衣间传来女子带着哭腔的惊呼,伴随着衣物拍打的凌乱声响。
柜员们慌忙奔向隔壁,道歉声此起彼伏。
“还不出去。”
岑碧筠压低声音,咬牙用中文吩咐。
严恕如梦初醒,指尖还勾着丝绒帘子,对上岑碧筠含羞带怒的眼眸,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却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道了声歉,手忙脚乱地将帘子猛地拉下,迅速背过身去,僵硬地杵在外面,试图平复那失序狂跳的心脏。
严恕无意识地盯着自己小麦色的手掌,那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与方才那片晃眼的雪白相比,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帘子内一片沉默,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再出来时,岑碧筠穿着来时的衣服,显然已没了继续挑选的心情。
她看也没看严恕,径直将那条刚才试穿的粉色绸缎长裙放到柜台,简洁地吩咐柜员结账。
离开百货商店,岑碧筠在旁边一家飘着甜香的小饼干店停下,买了一袋造型可爱的姜饼人和一桶爆米花。
车子再次行驶,最终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街角裁缝店门前。
“等着。”
岑碧筠拎着装有新裙子和零食的袋子下车,没好气地扔下一句。
店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
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红棕色卷发,圆滚滚的身子裹在一件明显由大人衣服改小的格子衬衫和吊带裤里。
此刻正吸溜着鼻涕,全神贯注地跟一块紧紧粘在玻璃纸上的水果硬糖搏斗,小胖脸都憋红了。
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岑碧筠走近,他眼睛一亮,立刻把那块糖往旁边一丢,欢叫着扑过来,张开双臂就要拥抱。
“卡娅拉!好久不见!”
岑碧筠反应极快,在他即将撞上自己的瞬间,伸出食指精准而优雅地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她微微后仰,似是嫌弃他的大鼻涕,“布兰登,好久不见,”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你姐姐呢?”
布兰登徒劳地挥舞着小胖胳膊,“在店里干活呢。”
岑碧筠点点头,把手里那袋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姜饼人和爆米花一股脑儿塞进布兰登瞬间腾空的怀里。
小男孩的注意力立刻被美食捕获,也顾不得拥抱了。
岑碧筠趁机收回手,径直走进了店里。
布兰登抱着两大袋零食坐回台阶,腮帮子迅速塞得鼓鼓囊囊。
他一边满足地咀嚼,一边用充满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台阶下那个站得笔直的东方男人。
看了一会儿,小胖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冲着严恕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吐舌头、翻白眼,还用力拉扯自己的脸颊。
严恕:“……”
店内空间不大,此刻只有雅典娜在。
她正伏在一台老式缝纫机前,神情疲惫,活像被抽干了精气神。
“嗨。”岑碧筠打招呼。
雅典娜抬起头,看清来人,声音也蔫蔫的,指了指桌上尚有余温的咖啡杯,“真不巧卡娅拉,奥菲利亚刚走,要是你早来十分钟,还能蹭上她带来的高级咖啡,香极了。”
边说着,还遗憾地咂咂嘴。
“她来取晚礼服?”岑碧筠环顾了一下四周。
“嗯,”雅典娜有气无力地点头,“为了今晚温斯顿家的慈善晚宴,她提前一个月就来定制了。”
说完还叹了口气,仿佛光是提起晚宴两个字就耗尽了力气,“你知道她一向挑剔,我不知改了多少版,简直要了我这条老命。”
岑碧筠了然地点点头。
她没多废话,直接将手中的购物袋打开,拿出那件粉色的绸缎礼裙展开,然后不容置疑地推到雅典娜面前的台子上。
“来活了。”
言简意赅。
雅典娜的目光从裙子移到岑碧筠脸上,再从岑碧筠脸上移回裙子,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她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哀嚎,“仁慈的主啊!难道我这辈子注定要在这该死的缝纫机前,伺候这些千金小姐到死吗——”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额头咚地一声,重重地磕在缝纫机面板上,发出闷响。
一只白皙的手将一叠钞票按在了缝纫机上。
仅仅趴了几秒钟,职业道德似乎又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拽了回来。
大概也是因为闻到了金钱的香气。
雅典娜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甩了甩有些凌乱的头发,认命般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件粉裙打量。
当她的目光真正落在那条裙子上时,疲惫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她低声赞叹,指尖抚过那光滑如水的绸缎,“这裙子……真他X的美。”
“腰这里有点松,”岑碧筠用手指点了点腰侧位置,“改合身些,另外,”她微微蹙眉,指尖划过肩膀,“这里露得有点多了,帮我改得保守点。”
雅典娜了然地点点头,作为服务过多位名媛同窗的老手,她对每位主顾的偏好都了然于心。
她托着下巴,围着裙子走了半圈,突然瞥见角落零料盒里散落的粉色珍珠和羽毛边角料,眼前蓦地一亮。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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