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车子交给酒店的门童,又是避开了左右,快步上了电梯,轻轻叩开了她的房门。
东方女子穿了一身丝绸的睡裙,胸部的弧度若隐若现。这身打扮让他一怔,有些语塞:“哦,抱歉,冒昧到来,您是要休息就寝了么?”他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口,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请进吧,将军。”她微笑着向后闪身,将他让进了屋子。“请坐,我去给您泡一杯茶。”
他反手关上了门,踱步进了房间,坐在客厅的宽大沙发上。
她对他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感,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并不抗拒却也不热情,他的眼神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沙发上放着她的那件勾花的披肩,衣服架子上挂着她的旗袍,那件衣服让他眼神一亮。屋子里似乎还熏着香料,是东方的檀香的味道。
“请。”她双手捧着一只白瓷咖啡杯子,奉到了他的手上。
他嗅了一口啡杯里那一颗颗卷着嫩芽的小球,是沁人心脾的茉莉花的味道,他第一次见这样形态的茶。
她浅笑着说:“这茶叫茉莉绣球,是茉莉花茶里面极好的一款,这是我去年回中国时候,一个朋友送的,这次来德意志我随身带了一包,以备招待贵客。”
“一杯茶中的花蕾,渐渐绽放,充满月光,了无俗香。”他眼神灼灼地赞美到。
她有些羞赧地笑了:“那是友人赠的,谬赞。”
他只觉得她不似电影里那样忧愁,虽然总是微微低着头,那笑容却是爽朗的。
“你在《上海列车》里的表演不俗,但是更让人惊艳的,是你在早期电影《海逝》里扮演的渔家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莲花?”
“您看过那部影片么?真是荣幸,那可是我10年前的作品了,那个时候刚刚出道,才17岁。”她平静的脸上,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欣喜。
“十七岁,真是美好的年纪。”他挑唇笑着说。记得那部片子里,她梳着晚晴的发髻,额头上是乌黑的刘海,穿着丝绸做的窄窄的绣花衣裙,圆中带尖的脸蛋儿,面容算不上是绝色,柳叶眉下一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儿,有种别样的惹人怜爱的羞怯又深沉的美。这种微妙的暗香浮动的美在白人金发女星身上是体会不到的,甚至在《海逝》的母本《蝴蝶夫人》中那个日本歌姬身上也找不到。
“黄小姐,我并没有恶意,而你,也不必对我言谈举止如此小心。”他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诸如,艺术,电影,歌剧……”他停顿了一下说,“你的德语说的非常流利。”
“不好,不好,”她谦逊地摇头说:“当时为了出演电影,我苦学了四个月,德语的规则太多,考验记忆力。”
“的确是,但是在我看来,中文更难以掌握,没有逻辑可寻。”他说。
“可惜我并不会中文。”
“哦?”他吃了一惊。
“我出生在美国的唐人街花街,我的父母都是讲粤语的,我甚至连粤语也讲不地道,要夹杂着英语。”
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突然寂静。
“弗里德里希将军您深夜到访,是有什么事?”她侧着身子问。
“是这样的,我代表帝国宣传部,以及我所管辖的……文化与舆情处。”他重新组织了措辞,担心自己的身份给她带来惊吓。“挽留《上海列车》剧组的艺术家和演员们,留在德意志发展事业,共同打造新的好莱坞。”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邀请!我对于美国好莱坞的导演、同行以及美国和欧洲的观众们的支持非常感恩,尽管我只能在A级片中担任配角,在B级片中担任主角,报酬往往会低于自己的配角,但我很满足,我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满意的银幕地位。”
“可是好莱坞没有给你应有的尊重,《上海快车》的剧本本身就低俗又矛盾,让这样一位美丽迷人的东方佳丽演了那样一个替罪羊的角色。”
她沉默不语,他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上海快车中,她饰演的中国妓女,虽然是羊脂球式的善良正直的妓女,但她面目僵硬,缺乏生命力,玛丽琳饰演的“上海百合”通过和英**官的婚姻得到了救赎,而她却被常先生□□并杀害,成了保证白人纯洁的替罪羊——使得白人既不曾被玷污了高贵的血统,也解脱了杀人的罪行。
“是的,我的国人,认为我出演了那个角色,侮辱中国的情形令人发指。最让我伤心的是,我的故乡的相亲,举起标语不让我下船,生怕我污染了祖国的土地。”
“那些指责你的男人才是令人发指。”他说。“不能承担起保护本民族女人的男人,是多么无能和自私,有什么资格指责女人。”
她轻叹了声,“感谢您的理解!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中国人希望我能在西方面前,展示进步的、现代化了中国人形象,传播正面的中国形象。而我显然辜负了大家的希望……”
“这该是葛蓓尔那样的官僚所操心的事!对于一个柔弱的女人来说,太沉重了。”
“在我虚度的31年光阴里,或许是在电影上演过太多的令人绝望的角色,我所饰演的东方女性的角色,妓女、鸦片女郎、龙女、女奴,我一次又一次在电影里死去,我感到我的心已经干枯如朽木死灰,可是,在荧屏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白人男子的吻,而弗里德里希将军,再也找不出比您还要标志的日耳曼男子,您在酒会上当众亲吻了我的手,尽管那可能是礼节性的,所以,我……”她说着低下了头,脸颊变得绯红。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了起来,他低垂着蓝色的眸子,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31岁,这个女人看上去只有20出头的样子,虽然她化着浓妆,留着乌黑的夸张的齐刘海,飞入鬓角的柳叶儿长眉和红唇,眼睛里分明还有些少女的娇羞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31岁的女人。
她环抱着双臂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迟疑让气氛更加尴尬了。
她匍匐下身子,直到跪在他的长靴之下,低低地说:“我对白人男性,或者是女性,并没有非分之想。那些关于我是同性恋的传言都是谣言,只是单纯的……感谢您,您和那些对我有非分之想又不肯负责任的美国白人不同。”说罢,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诚地望着他。
他闻言怔住了,过了许久,还是弯下身子,扶着她的手,将她的身子扶起,注视着她黑色的眼睛说:“安娜黄梅,我的小鸽子,我多么想自私地把你留在德意志,但是对于你这样一位有着东方脸孔的美丽女士来说,还是回到美国更适合你,或许美国有十个洲都在实施禁止异族通婚的法案,但是在德意志的每一寸土地,都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将他送出门,她轻轻关上了门,当门关严实的一刻,她就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倚靠在门上,心惊肉跳地不住喘息,刚刚她的演出非常成功,她不卑不亢,以退为进,放的极低的到尘埃里的姿态,让他主动放弃,保全了那个男人及其高傲的颜面,又没有逾越她的底线。
她的黑眼睛里划过一颗泪水。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个金发碧眼无比俊美的男人是什么人,在席间他看见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美国那些对她起了歹意的白人男人一样,她的好友玛丽琳小姐在洗手间里补妆时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她料定他今天晚上必然不会放过自己。她早已经不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也曾经为了某些利益不得不迎合男人,她自然不会死守着所谓的贞洁,和这样一个迷人的男人哪怕只是春风一度也是多少女人艳羡的事,只是她很清醒,他和好莱坞那些老色狼不同,他是万万碰不得的男人。她和他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是故作娇羞妩媚,而是怕对上那双幽深的冰蓝色的眼睛,自己会陷入万劫不复。她的目标是在美国找一位至少不是下等人的白人男子,年纪和经济实力都不是问题,这显然很难。
第二天清早,他穿过在办公室门外排队等待汇报的副官,来到办公室坐定,正准备处理的公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将军,葛蓓尔博士专线找您。”接线员甜美的声音过后,电话听筒那边葛蓓尔那尖利的声音传来,“怎么样?怎么样?盖尔尼德,你昨天晚上过的不错吧?”而后他故意压低了声调,那声音更像一个从地底钻出来的毒侏儒:“是宿在了玛丽琳小姐的房间,还是真的去睡了那个黄种婊-子?”
他沉默不语,脸色如冰,只听到对方继续咳咳地笑着说道:“还是说,两个一起?”
他毫不犹豫地扣了电话。葛蓓尔的话提醒了他。该死的,自己昨天晚上中了那个黄种女人的圈套,她低眉顺眼、欲拒还迎,却从头到尾都在演戏,看似要激起他的□□,实际上,每句话都在浇灭他的渴望。
这个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毒侏儒的声音又冒了出来,这次他正经了许多:“弗里德里希,刚刚断线了么?元首的任务你完成的如何?”
沉默了半晌,他冷冷地说:“我已经向玛丽琳女士,代替元首阁下以及您的宣传部门表明了挽留她的意思,可是她并没有接受。”
“什么?那你要我向元首怎么交代?!”电话那边咆哮了起来。
“那是你的事!”他提高了声调,毫不示弱地回击。
“等等,不要再扣电话!”葛蓓尔有些着急:“你知道元首私下里非常喜欢玛丽琳女士,她那冷艳的形象非常符合德意志的女神的身份,你竟然让她飞了!元首对于爱娃已经有些厌倦了!”
“想必你也收到了关于刺杀计划的线报,所以不同意她面见元首本人,我们暂且不讨论玛丽琳小姐是否真心对元首不利。我希望你转转小脑袋想想,是爱娃那样的天真无城府的女人留在元首身边,对我们而言比较轻松,还是把那样一个美丽迷人的充满了野心的女人放在元首身边,如同埋了一颗定时炸弹在我们的身边。”
“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他难得有跟他意见一致的时候。
“博士,我不得不结束和您的谈话,我8点整有个重要会议!”他不耐烦地说:“至于怎么回复元首,我相信你自有一千条妙计。”说罢,又是扣了电话,对分机的接线员说:“葛蓓尔再打来,就说我在开会!”
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我不是说过么?我在开会!”
“抱歉。将军,这次是施密特博士打来的电话。”
“艾克尔?”他没想到是好朋友打来的,艾克尔向来不再工作时间打扰他,“接进来。”
“弗里德里希将军!”今天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艾克尔的声调提高了八度,“恳请您,立刻,马上,把那个变态的纳尔森博士赶紧关起来!他昨天在柏林的国际学术会议公然展示他向孩子眼珠里灌注墨水以改变颜色,以及企图像繁殖狗仔一样制造人类的多胞胎!他的行为在侮辱我的实验室!不!是侮辱德意志!不!是侮辱神圣的科学!”他喘了口气说,“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我打电话找了你一个晚上,所以今天才忍无可忍打到你的办公室!”
“艾克尔,你先不要激动。”他压低了声音问:“那个家伙不是负责在集中营的实验室做标本么?”他并没有时间去亲自过问这些小事。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从’精神病院‘跑了出去!在国际会议上公然挑衅科学权威!在公然向全世界科学界抖搂集中营的那些事儿!”
“好吧!我明白了,看来我得尽快视察一下集中营医学实验室的情况。”他起身亲自向副官安排这件事。
他身后宽大的黑色胡桃木办公桌上放着一张香烟画片,这是《上海快车》的电影海报,上面一个是金发碧眼的美艳女子,她美的那么锐利耀眼,她的身后则站着一个低眉顺目,不起眼的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女子,她的五官说不上多么精致和独特,那低头的温柔,竟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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