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系云洲

“阿离,别去……”

有些熟悉的声音饱含小心翼翼的祈求,令离落不由浑身一怔。

离落缓缓回头,便看见一身伤痕累累的寒露正虚弱地看着她。

“大白?”离落张了张口,一时茫然。他为何要这么悲伤地看她?

“可不可以,不要去?”寒露苦笑了一声,却仍支撑着被群鬼和界道吞噬得虚弱至极的身子满脸复杂地看着她,“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离落怔怔地看着,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不像你。”

寒露一愣。

“不系洲中,是有什么是你不想让阿离看见的?既然你不想要她见,为何又要带她进入莲境?你在矛盾什么?”离落淡淡地问。

她没有说“我”,反而是说阿离。

“我不是阿离。”

不系洲,她必须要去。

“鬼门被重新封印了。”寒露却说。

“嗯。”

寒露嗫嚅着唇,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一百年前,鬼门也是你封印的。

至于他在矛盾什么……他应当是知道自己在矛盾什么,可他却无法说出口,只能避而不谈。

他希望她来,只因莲境之外的世界无比纷乱,不仅有人与人之间的战乱,还有各族觊觎九龙鼎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他想让她待在莲境。若她去了不系洲,那个人就会醒了,他便希望她不去。可他又还是希望里面那个人醒来。

挣扎间,界道又再次不稳震动起来。

“能进去吗?”想起适才那些人无法打开那些门的情况,孙策皱眉问道。

离落也有些犹豫。

“没有了鬼门的影响,能去。”寒露靠着墙壁,黯然道:“刚才的话,阿离就当我没说过吧。”

离落便道:“当然。毕竟我不是你口中的阿离,不会在意那些话。”

当真是无情啊,寒露低声笑笑。

孙策瞥了眼依旧满是裂缝的界道,对于眼前这些只在话本里才看到过的人妖虐恋表示有些想翻个白眼。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尚当逐鹿天下、建功立业,局限情情爱爱与朽木何异?”孙策轻啧一声,当真翻了个白眼,但又还是嘴硬心软地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捞过他,连拉带拽地往门内走去,“能不能有点出息。”

对于他们妖来说,界道不可久待,况且此时的界道随时可能塌陷,而寒露身为莲境之主,竟然轻易便被情爱所困。孙策头疼,不如让他一个人去打天下一统江山还过瘾些。

出了界道,白云彼端的尽头,便是碧波环绕千里的不系洲。

虽被湖水与厚重的云层环绕,不系洲在其中看着也不过就是屹立于这片平地之上的一座似鱼的山峰罢了,无非是生在水中,有些特别。

离落站在湖边,见着日悬云端,日光不吝啬地浇洒水面肆意生长的黑莲,摇摇晃晃像是一个人的心事,格外的熟悉寂然。

出了莲境,时间又变得正常了。

“黑色的……莲花?”

原来她并没有看错,莲境的那片池中果真生有黑莲。

只是这些摇曳的黑莲,为何会让她觉得,如此的熟悉?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便与这些黑莲缠绕不分,远比那刹那的红莲还要炙热烫人。

离落下意识伸手去碰,却一下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弹开。

空中一阵水波荡漾,隐于云中的结界逐渐现出身形。结界之上,赫然摆放着一面巨大的棋盘,棋盘上以黑莲与红莲做棋,着点而定,却莫名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寒露敛眸道:“那个人,就在云洲之中。但要过去,就得先破这棋局。”

看来玄女并未说谎。

孙策这才勉强打起精神,随意扯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料潦草包扎了那被贯穿的肩骨,这才闻言抬头看向空中那始终未得解法的棋局。

“后面的棋谁下的?”孙策看了两眼,不由嘶声问。

寒露被孙策这么一问,便沉默着,既不说话,也不承认。

孙策挑眉,来了兴趣。

“这棋有什么问题?”离落看不懂,便好奇问。

孙策道:“五子棋下得挺好。”

“那个人在这不系洲多久了?”孙策又随口问。

不等寒露开口说话,孙策又自顾自地说:“一年下一手,倒是刚好一百手,看来那人在这有一百年了。”

寒露抿唇:“……”

孙策好笑地撇头看他。

“我不通棋。”最终寒露只淡淡解释了一句。

孙策似笑非笑,心可劲儿黑,“我还没说是谁下的,原来这棋是你下的。”

寒露:“……”

离落忍不住笑了笑,“你心怎么比那些厉鬼还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孙策哈哈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更是亮得如太阳。

“我心可不黑。”离落连忙离远了孙策一些。

孙策失笑:“又没说你。”

“那是谁?”离落追问。

孙策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自豪道:“当然是我那个箭术特别厉害的义弟。”

离落想了想,笑眯眯地问:“他不是你友人吗,怎么又成了义弟?不过他是否也像你一样可以赤手空拳打妖怪?”

孙策眯起眼,“又打什么主意呢?”

离落神神秘秘地笑:“你不要将我想得那么坏,况且你的义弟又没来到这个地方,我想打主意也打不了。”

孙策不相信地从喉腔发出一道啧声,“照你这么说,要是他来了,你就要打起他的主意了?”

离落眨了眨眼,不说话。

主要还是打青石的主意,离落在心里补充。

两人有说有笑东扯西扯,寒露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最后只能开口道:“这局棋可能逆转?”

孙策啧啧叹道:“还好不是一日下一手。”

言外之意,那便是还有得救了。

寒露淡淡抬眼,似透过结界看到了云洲中心。

这便是命运吗?一百年来我都未曾解开过你留下的棋局,我连见你一面都成了奢望。没想到,这局棋竟是要靠一个与阿离相识的凡人来解。

日斜西山时,云洲成了金色。

孙策盘膝而坐,半张俊朗的脸匿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地思索着最后一手棋。离落便坐在岸边以手支颐,静静地望着湖中镀满金辉随风摇曳的黑莲。

待孙策将棋局解了,再救治了闳羽,她也该回莲华城了吧。而孙策,孙策也会回到属于他原本的地方。这么想着,心里竟还生出些不舍的情绪来,似乎是她还有什么事情是未做的,只是她不清楚。

可是她遇到的妖怪,却都一个比一个清楚,九龙鼎这个词,几乎从未被避开过。

离落犹豫不定,但最终还是转向寒露,“九龙鼎是做什么用的?”

寒露站在离落的身后,轻轻地说:“九龙鼎,是定天下的神器。”

“阿离不知道么,如今莲境之外的世界纷纷迷乱,分裂割据、苦痛生离往复充斥,便是因九龙鼎的碎裂而生。”

听见分裂割据、苦痛生离,离落不免心头一痛,于是短暂地开始思考起关于九龙鼎的问题来。

这时,孙策站起身来,抬手触及一子,随意挪了个离落和寒露都看不懂的地儿,那百年都未有反应的结界蓦地便动了。

结界上泛起了莲华纹路,正由浅至深地向外蔓延,不消片刻,结界散了。

没了结界的阻隔,湖中莲香顿时由风送来,一呼一吸之间,除却心旷神怡之外,孙策竟意外地感觉肩骨上的伤没那么痛了。

“这些莲花有疗伤之效。”寒露目中隐约闪烁,却仍淡淡地解释。

一叶小船飘飘荡着行来,分明行得很慢,又有密密麻麻的黑莲阻隔,但不过瞬息间就停在了三人面前。

船上有条鱼。

应当是鱼吧。离落看着那懒洋洋飘在船头一动不动的青色大嘴巴鱼,陷入沉思。不入水也能活的鱼,倒是第一次见。

“几人渡船?”

船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然而船上除了这条鱼,并没有别人,况且这鱼还闭着眼晒着天边最后几缕太阳,也没见它张嘴,不可能话是从它口中出来的吧?

“一人渡船五颗红莲子。”不等离落他们回答,船上那声音又接着说道。

“五颗?”寒露闻言,难得压不住神色,扯了扯嘴角。

“一个人只要五颗莲子?”别的交易都需要人族流通的钱币或者是其他种族之间流通的灵宝币,而这摆渡船竟然只要几颗莲子便可载人。“大白掌管整个莲境,你要一千五百颗也不在话下。”

“阿离……”寒露听了,似有些无奈,“它要的是红莲子。”

“红莲……只出现过传说或箴言当中。”犹豫片刻,寒露还是开口说道。

离落听了,颇觉讶异。

她与孙策对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颈间那块安静无光的青石。

红莲,竟然只存在于……传说中?那她那晚见到的,难道并非红莲?

船上那鱼见离落几人迟迟不回答,这才掀起一只眼皮瞥过去,一见是三人,便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散地说道:“两个人十五颗红莲子,三个人三十五颗红莲子。”

……?

现在重点不是载人渡船的竟然真的是条大嘴巴鱼,重点应是三个人怎就莫名变成了三十五颗红莲子?

“你这死鱼,怎么不去抢?”孙策简直被气笑。

“什么死鱼,吾是鲲。汝不知道鲲之大一锅装不下吗?才要汝三十五颗红莲子,知足吧,那都不够吾塞牙缝。”那鱼竟然睁开双眼同孙策争论起来。

“小小的,不也挺可爱。”孙策似笑非笑。

那鱼当即便恼怒道:“吾这是灵体!这是灵体!这是灵体!当然小!”

离落只觉这鱼莫名其妙,道:“这里长有这么多黑莲花,你怎么不吃黑莲子,非要红莲子?”

“当然是因为黑莲子吃多了有毒。”那鱼头也不抬,还在甩着尾巴同孙策较劲。

离落心道,莲子吃多了会生毒?

“那你这一百年都吃什么?”离落神思转圜,眯起眼笑问。从醒来到现在,她虽然见过的东西不多,但也适应力极好,遇到的无非就是些生了灵智的精怪,通些常人不能及的玄奇术法,实则脑子一点也不好使。

她主意本就奇多,稍一思索便能将其绕进她的话中。

既然适才那道结界存在了一百年,想必这条鱼也被困在此处一百年。这里又只有黑莲,不见红莲,他上哪儿吃它的红莲子去?吃不了便来为难他们这些过路人。

“自然是望梅止……”那鱼抬起头,却蓦地顿住了声音。

离落微笑着看它。

它一抬头,便撞进了离落那双黑莲摇曳,极为清澈灵动的眼中。

“你……”那鱼两只眼睛一睁一闭,离落竟在它脸上看到几分难以置信。

“我……?”

那鱼跳起来,大叫:“不收汝莲子了,汝快点去,将他叫醒,然后让他把这些莲花统统给吾收回去!”

什……?

离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那鱼再次甩了甩尾巴,一道灵气卷来,便将离落卷到了船上,接着扬长而去,快得如风。

目送离落乘船远去,孙策干脆席地而坐,双手枕在脑后,躺了下去。

不系洲依旧白云悠悠环绕,月亮逐渐挂上东山。

“你那个未婚妻,说了则箴言。”孙策闭眼听风,随口说道。

“嗯,那是百年前的事,不慎被她看见罢了。”寒露低头看了眼孙策,不轻不淡道,“她并非我未婚妻,只是当年父母的一句戏言被她当了真。”

孙策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人世百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包括他也一样,他的一生都只会为天下而奔忙。

孙策轻笑了一声,“看来你知道不少事,告诉我,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也来了此处。”

寒露便道:“或许。流星不止一颗。”

碎片也不止一块。

船行得很快,不过几息之间,离落便到了云洲中心。

云洲很高,放眼望去,满是崎岖山石。中有一条小径通往云端,两侧全是崖壁,壁上淌着潺潺流水,黑色的莲花倔强地从石缝中长出、盛放,几乎遍布每一处角落。

月华如水的夜晚,如墨的黑莲次第怒放在不系云洲之上,越往上走,黑莲便开得愈加盛大。

离落不知此刻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在这条小径上,大概有些东西是她遗忘了的,至于遗忘了什么……

离落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一鼓作气往上走。

不管怎么说,闳羽还在等着她。

忘记的事就这么忘记也好,总是纠结于从前,那才叫徒添烦恼。所以哪怕离落遇见的所有妖怪都将她错认成别人,她也不会过多地在意,她更不会为了别人的事而烦恼自己。虽说这样有点没心没肺,但还是有点要对自己人负责的良心在的。

否则她又怎会坚持要来不系洲找那位莲花仙人救治闳羽。

离落走到顶的时候,月亮早已落下了,天边云霞如火织在天边,又是新的一天。

离落在山顶盛开的莲花花海中看见了一个人。

她从山脚一路走来,并未觉得有什么累的,但却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忍不住悲从中来。这样的悲伤使得她异常的疲惫,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空气中只剩下漫长的、寂寞的等待在指尖漫溢。

这山有些过于的高了,放眼望去,地面全是剔透的雪,风吹来意外的有些凉。

然而那个男人却盘腿趺坐在雪地莲海之中,风雪卷起他的衣发,又凝聚在他的发梢,睫羽,衣襟之上,就连他的白发也与白雪融为了一体。

在这独属于不系洲的天地里,除了这满地的黑莲,便只剩下这抹唯一的色彩。

他在这儿多久了?是死了吗?可为何他看着只是像睡着了一样?

莲花甚至没有长在水里,离落伸手去碰,指尖穿着花瓣而过。她微微一愣,抬头看了头顶的太阳。

原来这里的莲花并不是真地存在于此,大概是日光将别处的莲花折射来了吧。离落有些失意地笑笑,她就说,雪地上怎么会生莲花呢?

所以,这个人,便在这纯白雪地里,坐了百年……?

离落走上前,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是谁?

他似心有所感,终于在此刻睁开双眼。

“我叫倦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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