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打了他？】

女郎眼中，时熠僵坐在驾驶座上，目光空洞，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悬浮器舱内，警报声和红灯已经消失。早先散落在舱内的点心残渣被自动吸附，瞬间被处理掉了。松林与柑橘混合清幽的香气重新弥散在悬浮器中，抹平了先前的惊险。

【他……真的没问题吗？我真的……唉，人际交流模块，你怎么一点也不给力呀！】

叶霜明额头上的汗珠滑落，刚才的恐惧感仍未完全散去，连她的手指都微微颤抖着。

终于，她再次开口：“你不对劲！”

女郎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探究：“你刚才那种行为，是蓄谋已久的，对不对？”

时熠的目光缓缓转向叶霜明，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想要辩解，却又什么都没说。

——她说得对。

他想起了前几个月自己每天都像游魂一样驾驶着悬浮器，机械地在城市上空徘徊。为了什么？

只因为无法忘记那个早晨——

明霜站在门口，回头对他说：“你先忙工作吧，我自己去搭校车就好。”

然而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背影。

后来事故发生，所有人都说她是英雄，是她带着学生从校车里撤离，临危不乱，舍己救人。

可只有他知道，她是个怕高的人，她特别怕失重感，会在悬浮器加减速时掐着他的手臂，涨红了脸喊他慢一点稳一点……

那时明霜一定很害怕吧？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只想回到那天早晨，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会议，只要他能亲自把她平平安安地去学校……

“你心里存着某种特别的情绪。”叶霜明皱着眉，目光直视他，语气显得异常坦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在让你失控。”

时熠沉默着。她说得没错。他从来无法克服那种愧疚感——是他放任她独自一人离开。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那天早上你送了她，她就不会出事？”女郎的发问突然变得犀利，“但这根本没有逻辑！”

时熠异常惊讶地转过头，盯着仿生女郎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

女郎的目光并没有退缩，而是更坚定了：“明霜救人的选择，是她自己做出的。而这场事故只是意外，而你为此愧疚到迁怒自己，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可能就是你现在这副熊样！”

叶霜明不仅知道这些往事，还直截了当地戳破了这个埋藏在时熠心底深处的痛苦脓包。

【哦，老天……人际交流模块，我这么说是不是太直接了？】

叶霜明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与人类沟通真是太艰难了——她看着这个消瘦男人憔悴的面庞，觉得他随时都可能会崩溃。

时熠低垂着眼，沉默了很久。他的喉咙发干，声音低哑：“明霜……真的会这么想吗？”

女郎点点头，尽量让语气轻柔和缓：“她会的。她希望你能活得更好，而不是被过去的愧疚压垮。”

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正在松动，像是埋藏已久的痛苦终于有了一丝出口。他盯着她的脸，那熟悉的面容和声音，让他几乎怀疑，这是不是明霜最后留给他的答案。

“也许……她说得对。”

良久，男人伸手，轻轻一点。

“为您切换回自动驾驶模式！”

所有三维图标与数据都消失了。时熠的悬浮器就像一朵浮云般悠悠地飘过一座高耸入云的楼宇，就像是那许许多多往来穿梭的交通工具一般，没有引起楼内人们的任何注意。

“叶霜明小姐，我为我今天下午所有的失礼行为感到非常抱歉。”

男人坐在驾驶座上，郑重向女郎躬身，表达歉意。

叶霜明忍不住挑了挑眉毛，随后她嘴角轻轻上扬，眉眼弯弯，笑得颇为得意。

“我想，你应当是有自主意识的仿生人。”

有恐惧，也有愤怒……现在竟然也会安慰人了。

男人将手从控制面板那里缩回来，语气听似漫不经心，却藏着一丝探究：

“你有记忆吗？”

“记忆？”

女郎蹙起眉头。她的双眼忽然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又陷入迷茫。

“那我们换个问题。那天你到时代大厦来找我之前，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悬浮器飞进一小团低空云，舱外的景物尽数模糊，四周尽是氤氲的雾气。

女郎面上同样也是一片迷雾：

“我记得……我遇见了一个迎宾者。它要求我出示见你的请柬，我拿出的，就是给你的那份，收货单……”

时熠点点头：“那份收货单是谁交给你的？是谁告诉你要来时代大厦找我的？”

“有人告诉我来见你，”女郎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她说，在你这里，我能找到一切的答案……”

答案？

时熠眉心一跳。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被赋予了这样的角色——真相掌握者？可是，这仿生女郎又在追寻着什么样的解答呢？

他调整呼吸，继续循循善诱：“那你能回想起的最早记忆是什么？”

女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一片白色……”

她的声音在舱内轻轻回响，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与疏离：“我睁开眼，看到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白色房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

“你当时感觉怎么样？”时熠问。

女郎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我很害怕。”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和脚，才发现我有肢体……但它们都是陌生的。我明明记得它们，却又总觉得它们不是我的，我就像是一只蜕壳后进入了不合身甲壳的昆虫……”

她的手轻轻抚着自己的手腕和小臂，像是在回忆那时的触感：“那时候，我的每一个动作都要花时间去理解——怎么弯曲手指，怎么站起来，怎么走路……但奇怪的是，这些动作并不陌生，反而像是埋在记忆深处的本能，等待着我去唤醒。”

时熠听得屏住了呼吸。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听一个仿生人亲口阐述“意识觉醒”——这不是某个程序的启动，而是一个生命体自我发现的过程。

女郎的声音越发低沉：“当我终于熟悉了这具身体，才发现房间里有一扇门。我走出去，外面有很多人——他们在鼓掌，有人甚至哭了。”

时熠一怔：“他们为什么哭？”

女郎摇摇头，困惑地低语：“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激动。”

时熠陷入沉思。

“你在学校里教授孩子们的课程，有人教过你吗？”

女郎摇头：“没有。我并不需要特别去回想，很多东西我见了就觉得熟悉，像是天生就知道。”

——生而知之吗？

时熠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词，但马上又感觉荒谬——仿生人“生而知之”，岂不是对人类认知优势的彻底颠覆？他猜想是这个仿生女郎的“大脑”里预存了庞大的知识体系——甚至超出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他将目光凝在女郎脸上，心里隐隐生出一个念头：她的意识，已经远超出任何人工智能的范畴了。

女郎的语气又缓了下来，再度带有困惑：“不过……在我记忆的最深处，总有一堵墙，一道透明的隔膜，像是窗户纸一样。我总想去捅破它，但每次都失败。”

这时时熠的悬浮器已经稳稳地停泊在公寓的升降坪上。可是悬浮器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动。

时熠忽然问：“那……你记得我吗？”

女郎嘴角微微上扬，眼神调皮，似乎在调侃：“如果认得你，那天在时代大厦就不用找那么辛苦了——”

但就在这一刻，她的笑容突然凝固在嘴角，眼神变得怔忡。

【这种强烈的熟悉感……】

叶霜明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会占有如此特殊的位置。

“我好像……我记得你……”

她的声音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什么？”时熠身体一震，“你……刚才说什么？”

叶霜明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去轻轻触碰时熠的脸颊。她指尖冰凉，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但她的目光既不游移也不躲闪，只管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时熠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叶霜明……”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呼唤，又像在确认。

向姐姐做出的的承诺言犹在耳——

“她只是明霜的一个仿品罢了……”

“我绝不会把真实的情感寄托在一个人类的造物，几行代码，一堆程序上……”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绝对不会爱上一个仿生人，但此刻，悬浮器舱内涌动着不明的情愫，似乎随时要冲开那扇尘封已久的感情闸门。

“叶霜明小姐，叶小姐……”

垃圾桶模样的家居机器人从公寓的方向大呼小叫地冲了过来。

“我为你准备的抹茶大福好吃不好吃……咦，咦？”

R2D2连续“咦”了两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急转动底盘，想要倒退回公寓。

但是已经晚了——

悬浮器里，时熠咳嗽了一声，挪开目光。

叶霜明也已经转过身体，向升降坪上的铁疙瘩频频微笑挥手，表示那份抹茶大福味道真是棒极了。

R2D2：[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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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