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分明是初见这位大名鼎鼎的计掌门,心底却没来由地有点抵触与她对视或者靠近。
虽然她身为一派掌门,身上的气焰比起那些老不死的掌门已经够温和了。可就是很奇怪的,他一靠近她,就呼吸发紧,而且总会有种不详的预感。
仿佛她就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无风无息。
阿苹端来了热茶,正好这时兰因尘和计檀善的事已经敲定。
多加一百两银子,即刻启程。
阿苹许久都未出谷,这回可是兴奋了。跟在兰因尘屁股后面暗自偷喜,忍不住的眉飞色舞起来,心中已然已经想好了出谷后该买些什么零嘴玩具了。
兰因尘身子孱弱,计檀善的拂尘现在还浮在归道山上镇场,因此暂且只能御风而行。
乘坐马车又太慢,所以最终敲定下来的是只能携带一个人。
兰因尘便毫不犹豫地让阿苹留下来看家,嘱咐他把谷中的茶树照顾好。
他还在和阿苹交代些事物,阿苹垂着个脑袋失神落魄的,搞半天还云里雾里没懂得他的意思,又被师父指着脑袋骂了一顿。
计檀善在一边儿等着他们说完,眼珠子来回在师徒俩身上滴溜地转来转去。
第一次来这风波谷,她倒是看到了不少徒有其表的东西。
这兰因尘看似对徒弟管教严格,实则就是拿徒弟当自己的枪使。
借阿苹的嘴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
表面看起来,他是在阻止徒弟的放肆言行。其实等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冒犯的已经冒犯完了,他才跳出来假惺惺地骂上几句,做出一副严师的模样。嘴上就那几句礼来礼去,医来医去的。
计檀善百无聊赖地用左手的大拇指指甲敲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心底冒出一个念头: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还有点意思。
等师徒俩唠完了,兰因尘把包袱收进锦囊里贴身带好,然后看向了计檀善。
计檀善面无表情,手指随意对着树缝间召出一道风,残影一掠就自己先踩了上去,然后对下面的兰因尘高高在上伸出手。
“上来。”
望着她脚下空荡荡的,兰因尘眼神不可置信地移到她手上。
他迟迟没有牵上她的手,似是还有些迷惑,有点抗拒和她牵手。
计檀善逐渐失去耐心,“干嘛?快点啊,没见过神仙御风而行吗?”
看着他贞洁烈男的扭捏姿态,计檀善在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没见识。
他天真地仰首望向她,“计掌门,男女有别,在下不敢逾越。你说你的法器没带,不能御物而行,我那里有一柄木剑,不如你用那个?”
回想起在亭子里的那把粗糙儿童木剑,计檀善顿时无语,再好的脾气都要被他搞得不爽了。
但她还是由着性子多问了一句,“你那木剑是拿来干什么的?”
“打太极。”
计檀善的嘴皮动了动,最后清晰响亮地吐出了一个有力的字,“靠!”
她直接没了耐心,皱着眉跳下来抓起了兰因尘衣袖下的手,可以说是有点粗鲁地把他弄到了风上。
乘风即起。
兰因尘一声惊呼,再睁眼时人已经踩着风飞起来了,他一只手被计檀善捏着,一只手情不自禁抓住她的衣裳。
俯瞰着下面变小的风波谷,他顿时感到头昏气短,心脏砰砰地跳。
两人飞得老高了,阿苹还在底下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大概是“放开我师父,你这个粗鲁的女人”这种类似的话。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兰因尘扭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被她紧紧抓住,体温都相互传达在对方的身体上。
瞥见他焦急甩开她的神情,计檀善嗤笑一声,暗讽道:“医者仁心,听说医者眼中并无男女之分。难不成兰神医还害羞了?”
兰因尘抬起浓墨黑潭似的眼睛,里面有了丝愠怒。他一字一顿道:“计掌门,你身边没人告诉过你,你的力气很大吗?”
计檀善嘴皮子一掀,看向自己抓住他手腕的手。
在兰因尘瞪大的双眼下,她粗鲁把他严严实实遮到手腕的袖子撩开,那里已经红了一圈了。
敢情她真的把他捏疼了。
她略微松了点力,云淡风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哦,报歉。确实没人说过。”
这话倒是真的,要不是他说疼,她还以为自己的力气不大呢。
兰因尘千言万语压在喉咙里,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僵持了一路,计檀善又不敢真的把他松开,万一他真掉下去了,谁知道这古怪神医会不会半路反悔不医了?
兰因尘同样也不敢真正脱离她的手,万一他掉下去了她不救他,他这条命就算是丢在这了。
计檀善整个人松弛得要命,相反某人的状况就不太好了。
他貌似是晕风了……
兰因尘时时刻刻眉头都没松过,拘谨得不敢动弹半分。
计檀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传来的苦涩草木气息,她逐渐开始反思起来,心想自己之前确实有点没顾虑他的感受。
他的身子骨确实很弱啊。
她降慢了速度,手上的动作早就改成了隔着袖子轻轻握住手腕。
“你还好吧?要不要停下来歇息?”
兰因尘察觉到她的变化,迟疑了一下,还是抿着唇摇摇头,正色说道:“既是将死之人,就要赴尽全力挽回她的性命。”
计檀善嗯了声,看着他现下已虚弱得冒虚汗,不免自惭想着,如果自己算肯签,破坏他心中行医准则的事被他知道,指不定他会被气得白眼一翻晕过去。
不过这不是碰上了特殊情况嘛。计檀善心想,他一定会理解自己的。
毕竟人命关天,是真的人命啊。
避开人群,风散在了翠翠家的房子后面。
兰因尘的脚乍一踩上实地,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下。除了身体还有点不适应地面以外没什么大问题了。
兰因尘抬眼就被眼前这幅木瓦泥砖的景象震愕了。
他本以为计檀善花了那么多的金钱和时间,是要带他去归道山医治某位同门或弟子,想不到要医治的居然是个穷苦的普通人。
计檀善站在他的背后,冷眼勾勒着他的身姿轮廓。见他呆立在原地,她压下声线,
“别告诉我,兰神医不看平民百姓。”
兰因尘很快镇静下来。
他当着她的面拿出锦囊,把里面的药箱提了出来。然后推开老旧的房门,踏过矮小的门槛走了进去。
挺拔清瘦的身影在光影间被一缕缕长线切割,他的声音些许沙哑,回首道:
“依掌门所言,医者仁心。兰某既然为医,也不例外。”
好似山中松风过,心头安定,计檀善睫毛轻扑,目送他进去。
兰因尘进去了,翠翠被支了出来,在看到计檀善的那一瞬,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多了几分光芒,她跑过来抱住计檀善,手臂环住她的腰身。
“神仙姐姐,你终于来看我啦!”
回过神来,兰因尘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小姑娘可爱的脸蛋。
计檀善摸了摸她的头,弹了下她可爱的羊角辫,笑道:“翠翠乖,娘亲可还好?”
翠翠好似有一大堆的话要与她说,兴奋地小脸红扑扑的,“娘亲说她的病已经好了!多亏了姐姐!”
和她聊了会,计檀善问翠翠要了壶热水,就让她先自己玩去了。
她敲了几下门,听到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才走进去。
兰因尘正坐在床边给翠翠娘扎针,他指间捻着根泛银的细针,精准巧妙地扎进翠翠娘的穴位。
见是她来了,只是浅浅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计檀善倒了一碗热水,等热水变温了,她趁空递给了兰因尘。
一路奔波,他的嗓子早就沙哑。
兰因尘神情漠然,看着粗碗里的温水,不带犹豫地仰头喝下。
用手背抹尽唇上水渍,他说得极为小声,斯斯文文的宛若小猫叫,“多谢。”
计檀善盯着他兰草玉露般的面容,她算是知道了,兰因尘原来是个傲娇。
她弯了弯眼睛,“不必言谢。”
翠翠娘是个将死之人,纵使兰因尘身为神医,医得最多的就是将死之人,但疑难杂症不一,医起来也甚是费心劳神。
他胸中骇浪滔天编排着医法,神色却风平浪静。
还抽出一丝念想,越发不理解为什么计檀善会救这么一个快死的普通人。
非亲非故,貌似只有过两面之缘。
她真的很奇怪。
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所做的事都是常人理解不了的。
日头逐渐大了,计檀善陪翠翠玩了整个下午。
翠翠当然不知道此次医治才是重中之重,面上时时刻刻都带着娘亲已经病好的喜悦。
小姑娘仰起小脸,天真好奇地问:“计姐姐,你真的是神仙吗?”
计檀善坐在她的旁边,温和地摇摇头,“我可不是神仙。”
翠翠不理解,她不信她说的。在她看来,这个漂亮姐姐就是神仙变的。要不然怎么会唰得一下治好娘亲呢?
她羞涩忐忑地问出口,“那,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和娘亲?”
计檀善只好自圆其说,思量片刻,拿出哄小孩的语气,“虽然我不是神仙,但我是神仙派来帮助你们的呀。毕竟翠翠你呀,那么的懂事对不对?翠翠娘,也非常舍不得离开翠翠。所以上天的神仙就让我来帮助你们啦。”
眼见翠翠终于信服了这个说法,兰因尘这时却突然从背后鬼鬼祟祟冒了出来。
怕他说破嘴,计檀善只好让翠翠进屋照看她娘亲。
兰因尘掏出来一张干净的白色方巾,仔仔细细擦着自己的手指。他长得比她高半个头,边擦手边敛目看着她,但视线也没个聚焦点,隐晦地忽闪多变。
要么盯着她的鞋看,要么盯着她身上挂着的太极阴阳鱼玉坠看。
仿佛是在躲避她的眼睛,躲避一切看似会和她深入交流的可能。
他看起来非常疲惫,气若游丝的,但还不忘无情地怼她,“骗她有什么意思?不过说来也是,陌生人不图财不图色的救命之情说起来也太话本了不是么?倒不如用这个来骗她。”
计檀善环胸瞪他一眼,切了声,“先管好你自己。”
兰因尘口上继续说道:“计掌门,我很好奇,你们修道者都那么博爱的吗?”
她默了一阵,而后冷冷说道:“博不博爱,修道者和医者知行合一,不都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吗?”
计檀善转过身去,“我知道有些时候我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常理,可不被世人理解的,就并非是错的。我庆幸我有能力有金钱请来神医为翠翠的娘亲救治,看到她们相拥而笑时,我很满足。这也是修道中的一部分。”
她蓦然回首,眼瞳里幽光闪烁,对他说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祸福无门,为人自召。兰因尘,你也是信因果的。”
他神色未动,心底却漾起涟漪。
兰因尘耳边久久不散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语,直到回到了风波谷,他手中把玩着签筒已经很久了还不放下。
‘兰因尘,你也是信因果的。’
的确,他信因果。
这位传说中的计掌门,还有点意思。
他脑海里反复播演着计檀善摇签时那一刹那的神韵清明。
她的嘴角突然向上翘起,眼眸弯弯似是雀跃。
他不解的是,她在自信什么?
她会不会是知道,自己一定会抽到“肯”的。亦或是,就是她操纵的肯与否。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祸福无门,为人自召。”来自《太上感应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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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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