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四十三年。
时值三月,云溪山上郁郁葱葱,目光所及皆是新绿。斜阳西沉,金色的余晖为苍翠的青山平添了几分柔和。
远离下山小道的树丛中传出一些声响,树枝沿着山坡向下晃动着,仿佛野兽在其中穿梭。穿着一身灰褐色布衣的少女边跑边用手中的铁锹挡开前方的枝条,她动作轻巧,身形灵活,在满是障碍的山林中穿梭如履平地。
徐叶抹了一把脸,擦去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随意绑在脑后的长发沾上了不少枝叶,她没去打理,只专注于抄近道下山。
走到半山腰时她冷不丁被脚下的东西啊绊了个踉跄,站稳后低头一看,面前的草里趴着一个人,脸朝下埋在草丛里,也不知是死是活。那人一身黑衣,上面用金线绣着弧形暗纹,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人。
徐叶怨恨地踢了他一脚,转身潇洒离开。
但她才迈出一步,脚腕忽然被抓住了。她低头向下看去,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腕。那个趴着的人,微微抬了点头,虚弱道:“救我......”
那是个男子,他的脸上满是污垢,再加上天色有些暗,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泥。但很明显,他受了很重的伤。徐叶轻轻一挣便甩开了他的手,她踢了踢男人的头,问道:“救你?我凭什么救你?”
地上的人在说完话后就支撑不住趴了下去,被她踢后也没什么反应,方才拉那一下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就在徐叶以为他断了气的时候,他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响起:“银子,我可以给你银子,很多很多......”
“果然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都成这样了心里想的还是银子。可就算我不救你,直接将你的银子拿走你又能怎样......”
徐叶轻嗤一声,随即蹲了下去,将男子翻了过来。等他完全正面朝上的时候,徐叶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眼睛半闭,眉头紧皱,脸上一大片脏污,头发散了一片,上面还挂着碎成两半的白玉冠。虽然很狼狈,但还是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皮囊不错的男人。徐叶撇撇嘴,在心里骂了句小白脸,伸手便在他身上摸了起来。摸了一会,也没摸到一粒银子,就在她打算将她踹到一边继续下山的时候,她从他的腰间勾出一枚玉佩。
徐叶将玉佩取下来,就着夕阳的余晖看清那块玉佩时,她的手有些颤抖。
那是一枚青玉,它的形状类似于太极图的一半,一边是完整的半圆弧,而另一边则是弯曲的弧形。玉佩的表面雕刻着一些花纹,能明显看出来有祥云,靠近弯曲圆弧的那块刻像是一条龙,因为它只有一头部,头部向下蜿蜒着的地方刚巧断在了玉佩边缘。
但徐叶很确定,那就是一条龙。因为带有它另一半身子的那块玉,此刻正挂在她的脖子上,紧紧贴在她胸前。通过触摸它的手感,徐叶就能肯定这枚玉和她身上的那块是一对。她很想将它掏出来合在一起看一看,但此刻恐怕来不及了。
方才在搜寻他身上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的右侧腰间衣服是潮湿的,张开手一看,满是殷红,他身上的伤口不会浅。徐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没了刚才的厌恶:“喂,醒醒,别睡!”
但他毫无反应,只有眼皮动了动,仿佛在说他还活着。他的体温很高,脸上温度称得上烫手。他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容不得再耽误了。徐叶直接将手伸到他的脖子后,拽着他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将他拖了起来。
他看起来清瘦,但真正拖着他才体会到他的高大。饶是徐叶每天跟着师父练功种地练就一身力气,带着他都觉得费劲。她只能一手拽着他,另一只手用铁锹撑着地慢慢向前走去。
因为腾不出手拂开挡路的树枝,只能迎头走过去,没走一段距离,两人脸上都被树枝划了几道口子,但徐叶没有停,径直带他往下走。
她一定要救下他。
跌跌撞撞回到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银色的月光照亮了前路。徐叶家旁边的那户人家竟还敞着院门,屋内的灯还亮着。
从早上扶着师父出门的那一刻,徐叶都处于紧绷的状态,此刻暖黄的的灯光让她心中有了些许的放松。她将铁锹放在门边,伸手去掏钥匙。
许是听到她回来的声音,旁边那户人家屋中跑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夹杂着几粒缕银丝的头发松散地绑在耳后,腰间围着一方深紫色的围裙,脸上满是焦急。
“小叶,你们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她走近了才发现徐叶拖着一个人,惊讶道:“哎呀,这徐秋这是怎么了,他的病是不是又重了?”
徐叶还没来得及否认,她转头就向自己家中喊道:“老季,快来帮帮忙!”
一个男子应声而出,他正值中年,但满头花白,看起来沧桑不已,很难看出来他与眼前的妇人是年龄相差无几的夫妻。在老季跑过来的时候,张兰已经走到徐叶身边,伸手去扶男子。
待她看清这人时,她惊得又撒了手:“不是,小叶,这谁啊?你师父呢?”
“张婶,我回头再和您解释,您能帮我把他扶到我师父的床上吗?他伤的很重,我得赶紧喊刘伯来看一下。”
张兰和季如钢是徐叶的邻居,他们的儿子远在京城当差,夫妻二人留在家中很是清闲,便对从京城迁过来的师徒二人很是照顾,每每做了些好吃的都给二人送过来。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十年来他们几人相处得如同亲人一般。
夫妻二人对她家熟悉得很,徐叶将这事交给他们很安心。
张兰还没缓过神来,听她这样说顿时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男子。刚巧季如钢也过来了,两人一边一个架住了他。徐叶将门推开,示意他们进去,转身就向村子东头跑去。
徐叶和刘郎中二人赶到家中时,张兰已经将男子的脸洗干净了,下山途中散开的黑发也被张兰找了根衣带绑在了脑后。虽然他仍脸色惨白的昏迷着,但丝毫不影响他的俊朗。
徐叶焦急得将刘郎中拉了进来:“刘伯,您快替他看看,他腰间流了好些血。”
刘仕春将手中的医箱放到床边,就上前去查看。张兰将徐叶拉了出去,留季如钢在屋中帮着忙活。走到院子里,张兰开口问她:“小叶,你老实和张婶说,那是什么人?他长得可真俊啊,穿的那衣裳也不是咱常见的料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我是在山腰捡到他的,看他受伤了,便将他带了回来。”徐叶简单地解释了一番,略过了玉佩的事。
张兰很快抓住了重点:“你去上山做什么?还有你师父呢,他身子骨不好,这么晚怎么还没回来?”
徐叶沉默了。方才急着救男子,没来得及悲伤。现在闲下来,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师父死前伸手掐断自己脖子的画面。
“小叶,师父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这是徐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徐叶对死亡并不陌生,在很小的时候她就亲眼见过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在眼前,温热的血喷她一脸。那时候的她,是麻木的。但如今在这里过了十年的安逸日子,她发现自己竟不能轻易将死亡说出口了,她甚至还没接受师父已经不在了这件事。
直到张兰又问了她一遍,她才哽咽着说道:“我师父......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张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小叶!”徐叶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刘郎中的声音打断了,季如钢同他一起向二人走了过来:“小叶,你和刘伯说说,他是什么人?”
他语气中的沉重让徐叶心慌,将方才同张兰解释的话快速说了一遍,问他:“刘伯,他怎么样了?”
刘仕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还昏迷着,我给他喂了降烧的药,只能暂且压着他的体温。他的后腰处有一个约莫半寸长的口子,血都是从那里流出来的,我给他的伤口上了药,暂时算是止住了血。”
他顿了顿,满脸讳莫如深,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或许平常人看不出来,但我行医几十年了,那伤口很明显是刀伤啊。你就说在咱们这村子,有几人见过那种杀人的刀?这哪是寻常人能遇到的事?这年轻孩子,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暂且不说救不救得了他,就说把他留在这里,恐怕以后都会招来杀祸啊。”
一时间几人都讶在原地,张兰满脸愁容:“看他那长相我就瞧着不是个普通人,经你这一说,那这还是个麻烦呢。这可怎么办,难道就把他丢出去等死吗......”
徐叶抓住他的胳膊:“刘伯,您能不能救救他?等他伤好点我就将他送走,绝不拖累大家。”
刘仕兰又叹了口气:“身为医者,自然不能看着病患死于眼前。无论他是何人,只要我有能力,自然都要救的。只是那刀伤实在太深,再加上他从高处摔落,又撞到了伤口,伤及内里,不好治啊。”
徐叶心凉了半截,她不死心地问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徐叶曾听师父说过,别看这刘郎中只是个山野郎中,但他的医术可不差。当初他的毒在京城中问了好些名医都未曾寻到一丝方子,但来这里后,刘郎中虽说也解不了这毒,但还是配了一副药出来,竟能压制些毒性。师父说,若是刘郎中到京城去开家医馆,定会有一番成就。
若是今日刘郎中说治不了,那那男子就彻底没救了。她攥紧了手指,紧张地等待着这最后通牒的下发。
“倒不是没有法子,只不过救他需要用的药太稀缺了,在我们这山脚旮旯哪能寻得到,就算是去京城,那也得花大笔得银子才能买到,这哪治的起啊......”
徐叶追问:“所以京城能买到药,是吗?”
刘郎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您把药方写给我,我去买。”徐叶想了下,又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用药吊着他的命的话,最多还能撑三日。”刘郎中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他训斥道:“先不说那药有多贵,买不买的起,京城那么远,你如何去?三日,除非日夜不休,才有可能赶得回来,你一个姑娘家......”
徐叶打断了他:“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就转身进屋去翻找纸笔,屋外三人还杵在原地。一直未出声的季如钢这才开口:“我没听错的话,刚才她不是说这男子是她从山腰上捡回来的吗?这才一会儿,咋又成重要的人了?”
张兰拍了他一巴掌:“你来问我,那我问谁去?”
刘郎中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步进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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