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看下去也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白若松自日挂中天看到日薄西山,直到大理寺监中那个高处的小小的窗口透进的光芒,已经不足以让她看清册子上的字,这才重新合上册子,将它塞回了胸口。

大理寺监的走廊外头的漆黑一片,只有狱卒休息的小房间才有微弱亮光。

在这个年代,油脂是稀罕物,无论是蜡烛还是油灯的价格都比较昂贵,监狱里头关着的犯人,也就只能在狱卒举着油灯过来巡逻的时候,才能看见一丝丝的亮光。

白若松仰躺于竹席之上,双臂上举,手掌垫在后脑勺后头,静静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看了太久的册子,她的脑海中此刻全是言长柏。

他从十三岁起开始记录这本册子,短则一周,长则一月,定会记录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

言长柏自小与作为外室的父亲生活在城郊院子中,与隔壁的商户之女白谨有青梅竹马之情,除了一些他人的闲言碎语之外,没吃过什么苦。

那个时候他的手札中,全是闲情逸致,记院子中葡萄藤的长势,榕树上聒噪的蝉鸣,水榭长亭中弹奏的曲子,还有扒着墙头摔得鼻青脸肿,也要过来与他说话的白谨。

十四岁那年,言长柏的父亲因病去世,自己被接回了相府,却是圈养在单独的院中。言相不许他出门,亦不许他与相府的其他人接触。

这个时候言长柏的手札是记录的最少的,有时候连续几个月,每月只在日期与天气下头,加一句“近期无事发生”。

及笄以后,言长柏难得地获得了可以外出的机会。

言相领着他入了宫,参加了宫中的中秋宴会。

在那里,言长柏久违地遇到了白谨。

商贾之女不可参与科举,可那时候已经十八的白谨诗书画三绝,在玉京之中已然小有名气,被人引荐给了当时的女帝,也便是先帝,桓德帝。

桓德帝以“月”为题,令当场众人题诗,白谨饮酒一杯,七步成诗,满堂喝彩。

桓德帝自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有识之士,当场封了白谨为“翰林供奉”。

跳过科举,直接封人官职,其实是会引起百官弹劾的一个举动。

但是“翰林供奉”这个位置,却是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

翰林学士们组成的翰林院是皇帝的智囊团,素有“内相”之称,里头的人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但凡有一点瑕疵,都能引来百官不满。

可翰林供奉不同。

翰林供奉说是翰林院的官职,其实只是个没有实权的虚职,唯一的任务便是陪着女帝吃喝玩乐。

那些写诗,作画,下棋,谱曲之类的技能出众,得女帝赏识的人,一般都会被安排在这个位置。

白谨知道自己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小丑,可是身为商贾之女,这兴许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可以步入仕途的机会,仍旧叩谢了女帝。

言长柏当时坐在男眷所在的一侧,隔着缥缈的帷幕,看见了白谨下跪的,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在手札中用大白话,深刻地写道:“我与白谨境况如此相似,皆为权势玩物,是世间的可怜人。”

中秋宴之后,言相产生了要将言长柏送入宫中的想法。

她对言长柏道:“圣人继位时间尚短,后宫空虚,凤位更是悬而未决,以柏儿之容貌才华,定能俘获圣心,到时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也再也不用怕闲言碎语,而掩藏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言长柏觉得很可笑。

从小到大,在城郊,谁都知晓他父亲是外室,他是私生子。

闲言碎语持续了这么写年,什么难听的他没听过,早就不在乎了。

在乎的人,从头到尾只有言相。

他表面顺服,背地里却是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首饰,买通了一个扫撒的粗使仆从,令其休假回家探亲之际,帮言长柏送了一封信。

不过几日,白谨就因为写了一篇甚合女帝心意的青辞而受到嘉奖。

女帝询问白谨有什么想要的赏赐的时候,白谨略略涨红了脸道:“臣有一意中人,自小青梅竹马,想斗胆请陛下为臣赐婚。”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一道圣旨的功夫,又能成人之美,女帝当然十分乐意去做。

但是她好奇道:“既是青梅竹马,爱卿何不亲自去求亲,要让朕赐婚?不会是妾有情,郎无意,让朕当这恶人吧?”

“当然不是!”白谨连忙叩首,解释道,“是,是如今他不知搬去了何处,臣遍寻不到。”

桓德帝笑着许诺道:“小事罢了,朕定着人为你寻来。”

有桓德帝下旨,户部的人便全无顾忌,查了又查,终于查明了这所谓的“搬去他处的竹马”,原是言相外室之子。

所谓君无戏言,便是言相再不愿,总也不能违抗已经盖了玉玺的圣旨。

而言相是扶持开国女帝的宰相,桓德帝也做不到直接打她的脸。

总之在几方妥协之下,终究在以不暴露言长柏私生子身份的前提下,将人嫁与了白谨。

对他人来说本该是十里红妆的婚假之日,言长柏只是被一顶朴素的轿子抬着,偷偷摸摸送入了白府。

从此世人只知翰林供奉娶了正夫,却不晓得娶的是哪家小公子。

言长柏在手札中写道;“厥后,慎行屡怀歉疚之情,念及婚期之日,吾之委屈甚矣。而吾未尝启齿于彼,盖彼时吾心之所系,视彼犹若庙宇之中,低眉敛目、遍照十方之神圣佛陀,无有差异也。”

(慎行在后来的日子里多番愧疚,总觉得大婚之日这般委屈了我,我从未和她谈起过,其实那个时候在我的心中,她与那寺庙之中,低眉的漫天神佛无异。)

在昏暗的日子过去之后,言长柏的手札变得频繁起来,有时候几乎是一日一记。

他写与白谨对弈,发现原来她最不擅长此道,且一输便要泫然欲泣,低沉好些日子,自己只能绞尽脑汁给她让棋。

他写与白谨元宵赏灯,他看中了最高处的仙居刺绣无骨花灯,白谨便撸了袖子,在擂台上舌战群秀,最终为他赢下了这盏花灯。

他写白谨共奏一曲,琴瑟和鸣,听得扫撒仆从痴愣半晌。

他写踏青赏花,泛舟湖上,写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而手札则突兀地停留在了桓德五年秋,此后再无记录。

白若松明白,这不是言筠没有誊写完成,而是言长柏自己再也没写了。

因为就是在桓德五年的秋天,言长柏怀上了后来名为“白若松”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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