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和白若松上次进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开阔的大堂内人满为患,正中间幕台上四周的轻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密密的珠帘,有三位小公子或坐或立于半高的台上,一人抚琴,一人吹箫,还有一人居然跪坐在地毯上,玉指纤纤正在弹奏一架巨大的竖箜篌。
台上奏到精彩之处,环绕着幕台围坐的女人们举着酒杯大声叫好,纷纷从怀里掏出银子往台子上掷。
箜篌这种乐器其实在后世是很难见到的,白若松好奇心强,不免分神多看了一会,没注意到前边的路,重重撞上了一个人。
身材高大的女人胸脯也硬邦邦的,白若松感觉自己被石头打了一拳,有些受伤地捂着脸后退几步,这才发现是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护卫正浅笑着站在她们面前。
这个中年男人白若松还认识,是负责沈佳佳的那个平翁。
白若松之前来的时候,他还是带出花魁的阿翁,虽然面带倦色,但春风得意,满头珠翠,穿得比楼里的公子还要好。如今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人就朴素了不少,只在发鬓上插了一只固定用的银钗,人也明显佝偻了下去。
“二位娘子。”平翁福身一拜,摆出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假,“为表红楼的歉意,给二位准备了雅座,请随我去楼上吧。”
嘴里说着“请”,可看后头跟着的两个明显高大一截的护卫,更像是威胁。
白若松朝后瞧了一眼,发现身后也明目张胆地远远坠着几个像是红楼护卫的人,正虎视眈眈地瞧着她们。
花魁宴实在是太重要了,白若松并不觉得她们会在宴会上解决她们,闹出事端来。请她们去楼上雅座,估计是抱着便于严密看管的意思,毕竟大堂之内人员嘈杂密集,实在是太乱,明明还是青天白日,已经有醉鬼在大声嚷嚷了。
白若松都还没想好到底是接受,还是再闹一通硬留下来呢,易宁就已经先开口道:“带路吧。”
嗯?
易宁被夺舍了??
平翁在前头领路,易宁很快跟上,走了几步发觉白若松停在原地没动,转回身来看她。
二人目光一对视,刹那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白若松闭上了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大的嘴,提步跟了上去。
虽然平翁说雅间是楼上,其实并不是二楼,只是一楼中间延伸出来的高一些的平台。
平台面积有限,所谓的雅间并不能像霖春楼一样建成小房间,只能摆放一些坐具和矮桌,以屏风作为隔断,称作雅座。
这样隔出来的雅座,私密性其实是很差的,说话若是不压低嗓音,都让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还好此刻底下歌舞升平,大大掩盖了人声,不至于让旁人听得这么清楚。
平翁将人带了上来,遣人送来酒水瓜果后,还十分贴心地寻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年轻小公子来作陪。
白若松看着那小公子明明年轻俊秀,却被抹了厚厚一层白色,一笑起来簌簌往下掉粉的脸,默默后退了一步,并且庆幸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女侍,不用面对这些。
易宁单独坐在黄梨木的罗汉床上,那花枝招展的小公子塌着腰就往她旁边靠。
易宁不像白若松反应这么大,只是身子微微偏侧了一点,呈拒绝之意,口中冷淡道:“不必了。”
“这可不行。”平翁笑道,“没有小公子作陪,怎么显出红楼的诚心呢。”
好一个诚心。
红楼虽然大,但楼里男伎的数量肯定也是没办法一对一服务这么多客人的,楼下熙熙攘攘全是一个人喝酒的女人,一桌最多就点一两个小公子陪酒,怎么到这里就是诚心了?
不过是监视罢了,真的是将人看得密不透风。
易宁眼锋又是一扫白若松,白若松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拂开那小公子,道:“我家娘子知晓红楼诚心,但着实不喜欢这样的小公子。”
平翁一个眼色,那小公子悻悻退下后,他仍然摆着假笑,不依不饶道:“不知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咱们楼里别的不多,小公子那是个顶个的出挑,温柔小意的,清冷高傲的,无论娘子想要什么都有!”
白若松来红楼之前,已然知晓花魁会从三楼的前十位当中选,所以这十位公子是不接客的,其中就有羽新。
剩下的二层与底层正在调教中的小公子,都会在今日出来陪客。
“我家娘子喜欢那种。”白若松压低声音,“青涩一点的那种,越不服管教的越好。”
平翁什么奇怪的客人没见过,闻言面色变都没变,从善如流道:“娘子请稍等。”
他要退下,也不好教护卫单独站在这里,太有看守的意味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于是就一起走了,使得白若松和易宁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机会。
就算没人看着,白若松也不敢松懈,还是行使女侍的基本指责,老老实实垂首敛目地站在了罗汉床侧边。
“你和门口那个女人有仇?”易宁突然开口。
她说话声音不大,夹杂在丝竹声中,白若松愣了一会才分辨出她说了什么,俯了一点身子,咬牙切齿地坦白道:“就是她杀了李逸。”
易宁脸色不变,只有眼睫微微一颤,表达了她内心的波澜。
“所以你就匡她点破我的身份?”易宁顿了顿,沉声道,“你只想着点破之后她的处境,可有想过我的?”
白若松沉默下来,自我检讨道:“是我意气用事了。”
可说完,她又立刻想起自己中途下马车,想去看一看李逸的骨灰的时候,易宁的那句“须知天地赋命,生必有死”。
兴许是刚刚面对艾棠的时候的戾气还没有消散,白若松从近处,看着易宁冷淡的侧颜,忍不住心存恶劣。
如果死的是杨卿君,她还能是这个态度吗?
可白若松到底有自己的底线,片刻后还是忍了下来,深呼吸几口,消散了戾气。
“可只要是人,就是会有感情的,没办法完全理性。”
易宁眼皮一跳,倏地转头去看白若松,一瞬间几乎幻视了那个还年轻的少年,眼角含泪,冷冷觑着他的模样。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拥有感情。”
“感情可以让人拥有软肋,一触即溃,也可以让人拥有铠甲,无坚不摧。”
“而你,易玄静。”他勾起嘴唇,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来,“你是个根本没有感情的怪物,不配为人!”
“大人?”
白若松喊了一声,易宁才骤然回神,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又转回头去,喉间一动,道:“他说过一样的话。”
白若松没反应过来:“谁?”
“你用他的脸,和他说了相似的话。”
这下白若松明白她在说谁了,因为自己这张脸,是照着杨卿君的五官易容的。
她沉默片刻,还是不忍心,刚想说些什么作为安慰,平翁就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溜烟的小公子。
这些小公子们并没有涂太厚的脂粉,一个个都十分朴素,甚至还有几个明显没有调教好,板着脸露出厌恶的表情。
确实够青涩……
“娘子瞧瞧,喜欢哪个?”
白若松一眼扫过去,居然瞧见了一个熟人,正是给她褙子上来了一巴掌的千秋。
这么久了,他也没改脾气,变变扭扭站在人堆里,下巴昂得高高的,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大公鸡。
这个好,人简单,心思浅,好糊弄。
“这个。”
“那个吧。”
白若松和易宁同时开口,二人面面相觑的同时,她看到了那个被易宁指着的,与崔道娘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小公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坏事了。
易宁反应很快,立刻接口道:“那这个也留下吧,给我的侍从,记我的账上,剩下的退下吧。”
平翁巴不得多留几个人,让她们做什么都不方便呢。
她笑得揶揄,对着白若松说了句“你家娘子可真是疼你”后,又仔细吩咐了二位留下的公子要照顾好客人,最后带着剩下落选的小公子离开了。
千秋虽然人有些别扭,但明显是做惯了伺候人的事情的,立刻熟稔地上来要贴白若松。
白若松赶忙侧退一步,感觉自己的心就和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一样冰冷。
千秋愣了一下,立刻蹙眉,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眼睛上上下下扫视着白若松,最后落在那张好看又陌生的脸上,看了片刻,又舒展开了眉头。
大概是错觉吧,他想。
“客人站着做什么,坐啊。”
白若松谨记自己女侍的身份,对易宁做了一个请示的动作,易宁下巴一点,同意了后,她才顺顺利利在一旁较小的那张倚塌上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千秋就也要跟着过来,眼瞅着膝盖一弯像是坐她腿上,白若松赶紧粗声粗气道:“给小娘倒酒!”
千秋最讨厌粗鲁的客人了,闻言咂摸了一下嘴,克制住自己厌恶的表情,堆着笑蹲下身来,就靠在白若松腿边,柔顺地给她奉酒。
真是万恶的封建主义!
白若松提前酒杯的时候,还在感叹,一抬头,却发现易宁和另外的一个小公子,正在大眼瞪小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8章 第 198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