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易宁自回到房间之后,已经大半日都没有什么动静了。

孟安姗在房门外等了许久,等到暮色四合,空荡荡的腹中都开始咕咕直叫,也没见易宁出来。

其实易宁并没有关上门不让她进去,甚至还给她把门留了一条缝,自门缝中可以看见枯坐在月牙凳上的易宁的背影。

单纯只是她自己不敢进去,怕面对面色冷厉的易宁。

孟安姗虽然表面看起来年轻,其实也已经在刑部司待了好些年了。在这些年里,她和易宁做同僚,向来都是她不去招惹,易宁也不跟她发火,大家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当然,说到底,易宁也没有和她发火的理由,毕竟她只是一个对断案一窍不通的,说好听点叫亭长,说难听点叫看大门的武官罢了。

她守在门口,站累了就把重心挪一挪,左脚倒右脚,大大打了个哈欠,嘴巴刚张到最大,便听“吱呀”一声,木制门栅被一只手摁着推开了。

孟安姗猛地闭上自己的嘴,过程中一不不小心咬到了舌尖,伴随着剧烈疼痛,口中很快弥漫开一股铁锈的腥气。

满脸扭曲,双眼又氤氲着朦胧雾气的孟安姗,一看到易宁扫过来的古怪目光,立刻反驳道:“我不是,我没哭!”

“我知道,你应该是咬到舌头了。”易宁说着,微妙地顿了顿,提醒道,“有血渗出来了。”

哦,忘记易宁是以眼力出名的易青天了,据说只要被她看上一眼,能把你昨天拉没拉屎都分析出来。

孟安姗立刻用手背一揩,又背到身后去在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手背,毁尸灭迹。

“大人您出来啦。”她凑过去谄笑道。

易宁面上还是那种一贯冷淡的神情,她点头,鬓边垂下的发丝便轻飘飘地拂过侧脸。

“走吧。”她说,“去见一见白若松。”

*

天还蒙蒙亮,地平线上有一点带着金色的橙光延伸开来,慢慢融进黛色天幕中,由远及近愈来愈深,等到达唐平头顶的时候,便变成了蓝而近黑的藏青色。

唐平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箱柜顶上,搓着手指头往自己烟袋的烟锅里头塞了些艾绒,刚举着火石要打,便有穿着粗布短打的矮个女人光着脚丫子一路狂奔而来,走到近处被堆在路上的货物绊了一跤,直愣愣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摔在了唐平脚底下。

唐平被她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火石,眉头一拧,粗声粗气道:“干嘛呢干嘛呢,赶着投胎去啊,还是想来老娘这里讹看大夫的银子?”

“黑漆漆的,看不太清嘛。”女人脸朝下瓮声瓮气道。

“什么看不清,你脑壳上长两个大黑窟窿是为了插蜡的吗?”说着,她搁下翘着的腿就想踹过去,可惜她坐得太高,那光着脚丫子的女人又很灵活,咕噜噜往旁边一滚,让她踹了个空,还险些从箱柜上滑下去。

“你他爹的躲什么!”唐平手肘向后一撑,稳住了下滑的半边身子,却感觉自己的老腰发出咯吱一声,瞬间骂骂咧咧起来,“王八犊子,你今天别想拿到工钱!”

女人手脚并用自地上爬了起来,手背一抹脸,喏喏道:“李姐昨儿个说的人,今天到码头上了。”

“李姐,哪个李姐,不认识!”唐平不耐地回道,随后双手捧着那烟锅,打火石擦擦两下,火星迸溅,落入早就塞好的艾绒上,立刻撩起一点焰色。

她凑近烟嘴,深深吸了一大口,直起脊背,于灰沉沉的暗色天幕下缓缓吐出一口如云似雾的白烟,将她的面庞掩藏在后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哦,是李云那狗屎女人。”唐平终于想了起来,于烟雾后头冷笑了一声,“真会给我找事。”

“那我把他们赶走?”女人试探地问道。

“赶走?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你就赶走,没眼力见的东西!”唐平抓起一旁装着烟丝的袋子就朝着女人砸了过去。

女人没躲,受了这一下,还在烟袋从她脑袋上滚落下来的时候一把接住了。

那软软的,毫无重量的烟袋砸在脑壳上也没什么感觉,还不如她每天晚上头磕在枕头上来的痛。

“我看她们衣着普通,不像什么贵人,李姐说是从雍州来陇州行商的。”

“李姐李姐,李云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子知道个什么!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怎么不去舔她屁股呢!”唐平烦闷地在一旁的箱柜上磕了磕烟锅,厉声骂道,“去把他们带过来!”

女人“哦”了一声,转身刚想走,忽然一偏头,躲过了对着自己后脑勺砸过来的火石。

“你他爹的,拿老娘的烟袋打算去干嘛,先给老娘还回来!”唐平吼道。

她看着女人转过身来,补充了一句:“还有老娘的火石,蠢货!”

女人捡起地上的火石,三下五除二爬上箱柜,把两样东西都放在唐平的身侧,又是一偏头躲开她扇过来的巴掌,一个后翻灵巧落地,甩着光脚丫子跑开了。

唐平看着她一溜烟跑开的背影,轻笑了一声:“他爹的,这丫头片子,脑子不好使,功夫倒是俊。”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远远地,唐平就看见光着脚丫子的女人领着一行五人走了过来。

天还有些暗,凭着唐平的老眼睛,也看不清几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为首的女人身形挺拔,气质清冷,而最后边是一个肩膀宽阔,比所有人都长得高的女人?男人?应该是女人吧,没见过长成山一样的男人的,唐平在心里腹诽了一下。

几人来到垒了一人多高的箱柜面前,仰头看着坐在上头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略有些驼背,右脚高高翘在左腿膝盖上,脚上帮着麻绳搓成的漏脚趾的草鞋。她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举着一根竹制的烟管,橙亮火焰在黄铜的烟锅中,照亮了女人有一点细密纹路的眼尾。

易宁没动,侧过脸来一扫白若松,白若松深吸一口气,装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上前,对着高坐于箱柜山的女人一礼:“唐帮主。”

“别打你那些文人腔调了。”唐平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白若松早就打听到这位漕运分帮的唐帮主是什么脾气,面色变都没变:“唐帮主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但在下不可无礼。”

“丫头片子,你就是用你这一套把李云哄得都找不着北的吧。”唐平看着她在暗色下闪着微光的乌亮的一双眼睛,嗤笑一声,“李云是蠢货,小恩小惠加几句好话,她就能把你当她姐妹,老娘我可不吃这一套。”

白若松立刻意识到,唐平不但是个没有耐心脾气暴躁的人,还是个自诩慧眼识人,看透人心的没耐心脾气暴躁的人。

和这样的人说话,最主要的就是真诚。

至少是看起来真诚。

“看来唐帮主是个实在人。”她放下行礼的双手,直起背脊,收敛了面上过分的笑意,“在下白若松,字见微,主家在雍州行商。初来陇州,不知此处匪患猖獗,想借漕运之手,将我主家安全送入陇州腹地。”

唐平将烟嘴塞入口中,深深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吐了出来。

烟丝上静默燃烧的火点随着气流的流动愈加旺盛起来,于缭绕的白烟中,犹如江上行舟时挂于桅杆上的孤灯,在漫天朦胧烟雨中小小的一点,却又引人注目。

“借?”她在舌尖上回味了一下这个字,笑了一声,“你可想好,借了就必是要还,你能还给漕运什么?”

“钱。”白若松道。

唐平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她挪开放在面前的烟袋,向后倚在箱柜凸起上,仰天大笑起来。

她年纪大了,又常年烟草不离身,笑声并不爽朗,反而还带着一丝暗哑,却也在这清晨的码头上传出去老远,把好几个正在或盘货,或搬运的工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李逸作为侦查营的兵,最先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起来,警惕地单腿后退一小步,摸上了腰后的长鞭。

好不容易笑够了,唐平一抹眼角笑出来的一丝氤氲,夸奖道:“有趣,真的有趣,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胆量不小,我喜欢。”

她这么说,李逸还以为危机过去了,可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很快,她就发现了到底哪里不对劲——是白若松,面对唐平的夸赞,白若松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唐平当然也不需要白若松的回答,她伸手将燃烧完毕的烟草在凸起的箱柜边角一磕,倏地冷冷开口道:“十七,抓起来。”

事情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前来领路的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瘦瘦小小,光着脚丫子的女人突然出手,一跃而起,五指成爪直奔白若松面门。

那指甲盖里还带着泥的脏污手指离白若松的眼珠子只有几公分,近到白若松的眉心间都产生尖锐物靠近时的那种酸胀感。

皮制的鞭子破空而来,发出闷闷的空气震动声,快要甩在了女人身上的一瞬间,女人脚尖点地一个后仰,退出一尺远。

“啪”的一声,鞭子打空了,打在了白若松面前的空地上,扬起一阵尘灰。

孟安姗也迅速上前,警惕地挡在了白若松的身前。

白若松每个细胞都在尖叫,预警着,全身的血液都因为刚刚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而沸腾,涌上头颅,让她耳边都产生了眩晕嗡鸣。

她喘息起来,却因为吸入了扬起的尘灰,开始剧烈咳嗽。

云琼弯下腰,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一下一下缓缓拍着,替她理顺气息。

白若松咳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抓住云琼的小臂,制止了他继续为自己拍背,拼命摇着头,另一只手指着和女人正在过招的李逸。

“好。”云琼点头答应她。

他直起身子,知道贸然开口喊人会使得李逸落下风,于是抽出腰侧短刀,手腕一翻,短刀便似一支箭羽一般,尾部拖着长长的银色幻影而去。

因为感觉到被偷袭,缠斗的女人和李逸分开,各退了一大步,铮一声,那把短刀就钉在了二人之间的地上。

“李逸。”云琼淡淡开口,“回来。”

李逸现下有些怕云琼,他一开口,她就不自觉脖子一缩,连一句“喏”也来不及说,登时几步就回到了白若松身侧。

没了李逸作挡,孟安姗顿时紧张起来,她像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展开双臂牢牢把人遮掩在身后。

“唐帮主。”易宁拱手一礼,声音清冷,在这样混乱的形式下,也全然没有一丝慌乱,“大家都是生意人,应当都明白,生意二字的意思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哦?你知道我这长嵘分帮有什么需,又想要什么利不成?”唐平掀开眼皮看她,“总不能像你这小侍从说的那样,三瓜俩枣的,就让我跟你谈这桩生意吧。”

她不是我的小侍从……

易宁忍了忍,没有反驳唐平这句话,只是继续道:“唐帮主为何不等她说完呢,兴许她说的,并不是你以为的三瓜俩枣呢?”

唐平咂舌一声,一昂头对着女人示意了一下,女人接收到唐平的暗示,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那里的云琼,老老实实道:“帮主你要不再听一下吧,我一个人打不过。”

唐平眼皮子一跳,为了自己的面子生生忍住了把烟管子往她头上砸的冲动。

她目光扫过站在箱柜下的一行人,最后停留在负手而立,面容肃穆的云琼身上,眉毛轻轻一挑。着实没想到,她们之中竟还有武艺高到让十七都说一句“打不过”的人。

唐平翘着二郎腿向后一靠:“给你们半盏茶的功夫,说完就走人吧。”

李逸敏锐地注意到周围本来都各干各的活的工人都在朝这边慢慢靠近,扯了扯白若松的衣服。

白若松略略从咳呛之中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抓着云琼的小臂。

他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就这样伸出来任她捏着,小臂上的肌肉紧紧绷着,坚硬如铁,条条分明。

白若松知道此时气氛焦灼,自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高坐于箱柜之上的唐平身上,可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怂恿她。

她咽了口唾沫,不着痕迹地捏了捏,随后迅速收回手来背在身后,看着云琼僵硬着手臂慢慢收了回去,感觉自己的面颊迅速滚烫起来。

白若松以手握拳,放在唇下又咳了两下,方才开口道:“在下知道漕运掌管大桓四分之三的水道运输,从来不缺银子,但,那只是对别的分帮来说。”

唐平眉心一跳,脏话已经到了喉咙口,还没说出来,便听白若松继续道:“陇州多年匪患猖獗,把持腹地,烧杀抢掠,引得众多商户纷纷出逃。她们虽不曾直接与漕运作对,可漕运当真没有受到影响吗?”

她展开双臂,指着周围一圈堆放的货柜,扬声道:“看看这周围,这些零零散散的货件,哪个码头的货件会如陇州这般少,唐帮主难道不想解决这个问题……”

她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犹如鬼魅低喃,鼓动人心:“……让长嵘分帮一起出生入死的姐妹们都能共享富贵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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