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鹤觉得自己最近,大概,也许,可能,有些犯太岁。
他一向不信这些神佛鬼怪一类的说法,但他当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解释自己今天的倒霉劲。
先是一大早被人拍门叫醒,带着起床气一打开门,是一个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男人,说自家主子昏迷不醒,求他下山去救人。
柳从鹤向来不是什么大善人,空有神医的名头,却并没有神医的慈悲心肠。正当他面无表情地想关上大门回去睡觉的时候,自家那个有些傻乎乎的小徒弟却抱着药箱匆匆忙忙地出来,跟着男人下山出诊去了。
柳从鹤这个小徒弟颇有天赋,跟他学医不过数年就已能独当一面,就是这心肠颇软的毛病,总也改不掉。
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哈欠,回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完毕以后照例进行药方的,却发现堂内药柜的药材空了许多。往常这都是小徒弟要干的杂事,现下小徒弟都出门看诊去了,他只能自己去仓库,在密密麻麻堆叠的草药搜寻许久,总算从中找到了装着自己需要的药材的油纸包。
这油纸包一抽出来一点,晒干的药材就沿着缝隙,稀稀拉拉地往下掉。柳从鹤皱着眉用力一拔,整个纸包直接被扯烂了,药材落了一地。
他看着自己手上明显有些老鼠牙印的油纸包,冷笑了一声,忍住了骂爹的冲动,抬脚回屋。须臾,柳从鹤从屋内出来,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黄栌色短衣,背上靠在墙边的竹篾编制的背篓,黑着脸把一把小型镰刀往背篓里一甩,往山里去了。
柳从鹤常年住在半山腰的药庐里头,对周围的山头都无比熟悉,知道每一种草药的分布,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连爬了两个山头,都没能寻着自己想要的草药。
眼看太阳西斜,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柳从鹤还是去了平日里觉得危险,不常去的山涧的悬崖顶上。山顶上被他钉了铁制的钉子,固定着长长的麻绳,方便上上下下地攀附悬崖上采药。
他检查了一下钉子的生锈情况,确定牢固,不会出意外以后,才将麻绳捆在自己身上,用脚尖垫着岩石凸处,一点一点往下蹭,待落日余辉将整片悬崖都染成了橙红色,他才终于在山腰处,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柳从鹤将多出来的麻绳在腰上多系了几圈保持安全,接着扒拉出背篓里头的小镰刀,脚掌顶着山壁用力支撑着,一手套着手套紧抓麻绳,一手举着镰刀收割草药。待采下的草药装了半篓左右,再继续下去天黑就不好走山路了,他停手准备原路返回。
正解着腰上多缠的麻绳呢,突然发现挂在一侧的用来在夏日驱蚊的药草囊好像不见了。
他伸手在腰上四处摸索,确定了一下,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草药囊确实不见了的时候,耳边便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好似卵石相击发出的闷响,不大,但是十分急促而有规律。
柳从鹤皱起了眉头,他知道下头是一个山涧,并且靠近这边的悬壁的路被溪流截断,无法再往前行进,于是用脚掌顶着石壁,侧身朝下面望去。
在山崖底下,溪流边上,一个身着白色衣服的人正拼命挥动着双臂,双手举着石头一类的东西在敲出响声,而这个人的身后则拖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高大人影。这个人可能只是昏迷,也可能是死了,隔得这么远,他没办法很好地确定。
柳从鹤是真的真的,不想掺和这种一看就很麻烦的事情,奈何那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见他不动,竟然还高高举起什么东西在空中挥舞。
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是心里头猜测,那大概是自己的药囊。
如果不是药囊掉下去摔在那人旁边了,可能那人都不会发现自己头顶上有个人。
其实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里头的药草也很常见,但好歹是自己无聊时候花了几个时辰绣的,柳从鹤觉得丢了怪可惜的,心里考量了一下,还是解开腰上多缠的麻绳,一点一点顺着山壁往下降。
还好他准备的麻绳够长,容他堪堪降到了山壁底下。他解开绳子,掸掉身上一路攀爬崖壁而落下的尘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确认自己已经足够体面了,这才警惕着小步靠近那二人。
刚刚挥手的人,原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跪坐在地上的,鼻青脸肿的女人。
她的侧脸似被什么钝器狠狠击打过一样,肿起来一大块,泛着青紫色,形容可怖。身上也仅仅只着一件里衣,里衣的颜色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可如今无论是前胸下摆,还是双臂,都染上了各种污渍,黑灰色的似乎是淤泥,中间夹杂着的深绿色又像是植物的汁液。
柳从鹤是个警惕的人,面对来历不明的女人,他从来不会分过靠近。但是眼前这个女人身形瘦弱,并且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可能连站起来也困难,别说是暴起伤人了。他便放下一半的警惕心,走得稍微靠近了一些,停在约莫五步开外。
刚刚落在底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人似乎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但是他没在意,此刻靠近了,他才发现女人一直在重复着嗫嚅的语句是“救他”。
女人发现柳从鹤不再靠近,焦急起来,膝盖一动,跪行着刚往柳从鹤这里靠近了两步,柳从鹤就厉声呵止道:“不许过来!”
女人僵住了,她虽鼻青脸肿,形容可怖,却生了一双好看灵动的圆形鹿眼,眼白少眼黑多,眨巴着望过来的时候,显得及其温和无害,只要是个有同理心的人,就不会忍心对她态度恶劣。
但是很可惜,柳从鹤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同理心。
“我不喜欢别人靠近,你再过来一步,我立刻转头就走。”他冷声道。
女人怔愣地看着他,似乎才从一种高涨的情绪中坠落下来,她胸膛起伏,深呼吸了几口,恢复了理智,立刻就膝盖顶着地面后退了两步,与柳从鹤拉开了距离。
她可能觉得跪坐在地上不雅,想要站起来,但尝试了几下以后都没能使上力气,窘迫地涨红了脸,随后右手拇指上翘,对着柳从鹤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
“这位公子。”她开口,气声微弱,嗓音沙哑,“在下与......与夫郎不幸坠入此山涧,在下的夫郎受了重伤,还请公子相救于他。”
柳从鹤的目光越过女人望向她身后,看清了那块木板上躺着的那个人。虽然这个人身形高大,肌肉虬结,但作为一个大夫,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的确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胸膛起伏微弱,快要死了的男人。
柳从鹤半掀着眼皮,看着这个情深义重的女人,冷笑一声。
“怎么,我看起来长得很像庙里慈悲为怀的菩萨么?你跪我一跪,求我一求,我就得实现你的愿望?”
女人沉默良久,对这夹枪带棍的讥讽之言,她没有表露处柳从鹤经常从别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被羞辱以后的愤怒,只是焦急地伸手往自己腰上摸,解下一个锦囊,双手捧着举面前。
“我......我如今遇难,身上只有这些金银,只求公子救我夫郎,日后必定还有重谢。”
柳从鹤面上讥讽的笑容更甚了,他看着女人,并没有做声。
他神医的名头颇盛,即便是隐居在这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也常常有人舔着脸来拜访,这些人或带着成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或带着有价无市的古玩字画,或许他田地屋舍,或许他乌纱加顶,他也从来没有看过一眼。
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也不会被这些东西所打动。
女人见他这般模样,抿着唇更是慌乱,双手放下装着银钱的锦囊就往胸口伸,从里面开始丁玲桄榔往外掏东西。
有早就已经没用的火石,没有塞子的空瓷瓶,一个破布缠着的双刃匕首,还有一个用绢帕严严实实裹着的什么东西,大约能看出来是上方下尖的形状。
柳从鹤看着那个东西,越看越不妙,可还是警惕着没有上前查看,只是冷声道:“那是什么,打开它。”
女人没能打开这个绢帕。
她跪坐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努力抗争着涌上头颅的晕眩感,眼睫颤抖着睁闭好几下,最终身子一歪,委顿在地,手上捧着的绢布包啪嗒一下掉落在了地上,漏出了里头东西的一角,闪着亮蹭蹭的黄铜色。
柳从鹤沉着脸往前几步,他保持着警惕没有用手去碰,用脚尖一挑,挑开了剩余的绢帕,让里头的东西完完全暴露了出来,正是一块五棱形的黄铜制令牌,正面以端端正正的楷书阳刻着一个“荟”字。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伸手把令牌捡起来扭手一翻,果然看见了令牌背面,右下角那小小的刻痕。
柳从鹤看了一眼女人,泄愤一样踹飞了那块绢布,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号弹,用打火石点燃引线,高高举起。
信号弹高高飞起,发出尖锐的鸣镝一般的声响,最终在半空中爆裂开来,行程一个小小的浓烟团。
他冷着脸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不消一刻钟,溪流中就出现了一艘小舟,船头站着的女人穿着一身利索的短打,手持长长撑杆,逆着湍急的水流却也面不改色。她将小舟停靠在靠近柳从鹤的岸边,一个纵越跳下船来,行至柳从鹤面前,单膝跪地,垂眸敛目礼道:“公子。”
“那个。”柳从鹤一昂下巴,指了指躺在木板上的男人,随后又用脚尖轻踹倒在自己脚边的女人,“还有这个。”
他不耐地咂舌,不情不愿道:“都带回去!”
那女人没问缘由,立刻就站起身来,一只手像扛麻袋一样扛起白若松,另一只手拽着木板上的藤蔓,把二人都带上了小船,又回过头来想帮柳从鹤提背篓,被他一瞪,缩回了自己已经伸出来的手。
“去药庐!”柳从鹤跳上了船,命令道。
女人道了一句“喏”,将长长的撑杆往水中一戳,撑着小舟顺着溪流而下。
等靠了岸,女人又重施故技一样,一手一个,扛着拖着两个人,跟着柳从鹤爬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待天都快黑完了,才到达了半山腰的药庐,听柳从鹤指挥把人分别放到了两个屋子里头。
她全程都很轻松,丝毫没有带着两个人的负重的那种感觉,面上汗都没流一滴。
柳从鹤看着人就恼火,把人赶出了药庐,刚要关上门,就听见女人低沉而恭敬地开口道:“公子,主子一直在等你回去。”
柳从鹤关门的手一顿,他透过窄窄的门缝看着女人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恶劣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你回去跟她复明,就说......”他顿了顿,面上笑意更甚,“说等她哪天死了,我立刻就回去。”
“啪”一声重响,大门在女人的面前被甩上了,只剩门上的铁环还在微微摇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