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就立于皇城之侧,府邸巍峨,朱红门楣,鎏金铜钉,气势恢宏。其上有金匾高悬,镌“相府”二字,笔力遒劲,金光熠熠,彰之显赫。
门前两侧石狮雄踞,张目昂扬,有侍卫环立,执戈佩剑,目不斜视,威仪凌然。
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白若松提前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相府,没想到这个时候相府门口已是宾客络绎。
高车驷马靠墙边整齐排列,里头撩帘而出的女人们锦衣华服,一看就身份尊贵,相互之间拱手施礼。
她们表面看起来一派祥和,但是白若松走近了,却又隐隐感受到众人之间那种争奇斗艳的攀比之势。
白若松发誓,自己自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堆里有这么多种艳丽的颜色的。
看来古往今来,不论是男人当权,还是女人执政,大家求偶的时候都还是保留了一些动物的特征,喜欢似孔雀开屏一般展示自己。
她低垂着头颅,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快步穿过人群,来到朱门之前,将怀里的请帖递给门吏。
那门吏接过白若松的请帖,眼睛一眨,似是有些惊奇。不过在这种场合她不敢表现什么,马上收敛了表情,打开折页的请帖,上上下下细细扫过。
就在门吏看请帖的时候,白若松听见了自己背后压低的议论之声。
“那是哪家娘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穿得如此朴素,别是什么意图混进来的不法之徒。”
“什么不法之徒,你看她这腰比我大腿都细,一看就是个一戳就倒的病秧子,能干出什么不法之事来?”
白若松缩了缩脖子。
她如今最值钱的东西应当是云琼送的犀角銙蹀躞带,她不敢穿出来,怕别人认出这是云琼的那一条,最后闹得满城风雨,所以只捡了根丝绦系在腰间,确实衬得整个人都弱柳扶风。
况且,说她是病秧子,也不算诽谤,她家里还放着路途年给的一匣子药呢。
腹诽间,门吏终于检查完了那张请帖。
她确认无误后,竟是挥手招来一个女侍,对其耳语几句后,笑着对白若松道:“娘子请进。”
那女侍也温柔礼道:“娘子请随我来。”
白若松跨过门槛,跟着女侍进入相府,沿着长廊而行。
她远远望出去,发现其余娘子跟着领路的女侍都是走的另一侧,进了一处前后贯通的厅房,自己却是由侧而绕,心中已然有些了然。
二人复行数十步,刚绕过会客前厅,顿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原来前厅后头便是纳凉的湖泊,九曲回廊矗立其上,每隔一段便有凉亭水榭供人歇息品茗,顺便还能欣赏一池亭亭菡萏。
白若松自认为在陇州见惯了当地官员奢靡的府邸,但回到玉京一见,才知帝王脚下的宅院那才叫雕墙峻宇。
她掰着手指头,细细算了算自己的俸禄,觉得就算自己活到一百岁,应该也买不起这宅子的十分之一。
水榭的东面便是此次赏花会的现场,与白若松隔着整整一个湖泊,以她的视力,眯着眼睛望过去,只能见到攒动的人头。
女侍带着白若松沿着靠西面的长廊越走越远,渐渐地,靠着矮墙生产长的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彻底遮蔽了视线。
周围很静,赏花会那边的声音根本传不过来,院子里头有有个五六尺大的,环绕着一人多高假山的小泊。
小泊清澈见底,有各色巴掌大的锦鲤游曳其中,皆若空游无所依。
小泊对面是上浮的一座小型戏台,此刻空荡荡地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挂起的红色帷幔随风而荡。
那女侍走了几步,突然“哎呦”一声蹲下身来,口中急道:“娘子饶恕则个,奴婢突然肚子疼,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说完,也不管白若松应没应,健步如飞地穿过戏台,朝着另一边离开了。
白若松是看得目瞪口呆。
讲道理,来到这个世界,没了网络以后,她好久没见过这么悬浮的演技了。
白若松在原地只等了一会,就被脚下铺着鹅卵石的地面硌得脚掌疼,想着绕过矮墙往外面的青石地板上走两步,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冷不防迎面遇上了一个人。
此人鬓发半白,面上沟壑陈横,却腰板挺直,精神矍铄,那双晶亮的眼眸扫过来,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精明之感。
白若松见过这个人,是言相。
她在看着言相的时候,言相也同样在看着她。
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少女,看着她那双圆润的小鹿眼里幽深地如同漩涡一般的黑色,一时竟有万千话语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她和她父亲太像了。
春闱放榜之时,言相本意欲挑个老实本分,成绩又不出挑的进士来给自己这个最最疼爱的小嫡孙做下辈子的妻家。这样的人不敢造次乱来,能被相府压制,就算她今后去了,也不会怎么为难发夫。
她想是想得极好的,可当她看见那红榜之下,穿着破旧青衫的白若松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再也顾不上别的了。
太像了,简直和她的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生得这般姿容绝色,令人挪不开眼睛。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张脸!
言相浑身颤抖起来。
若是被别人看见了这样的一张脸,联想到她的身份,整个朝堂将会天翻地覆!
她吩咐护卫家丁将人带过来,可谁知白若松那双黑色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扫过来,看见了她之后,竟是一猫腰钻出人群,狂奔而去。
“抓住她!”言相下意识道。
家丁护卫们跟在白若松后面狂追,言相自己也策马坠在后头。
她年纪大了,颠簸不起,马跑得慢,追过去的时候白若松已经躲进了玉京衙门之中,状告自己强抢民女。
言相看见玉京府衙的县令冷汗直冒,对着自己行礼道:“大人,这,影响不好啊......”
县令说得很委婉。
何止是影响不好,周围都是围观的老百姓。
帝王脚下,王城之中,这样的闹剧够她狠狠喝上一壶。
言相发昏的脑子渐渐冷却下来,她扫过围观的窃窃私语的百姓,又扫过躲在县令身后的白若松,终究勒紧缰绳,带着护卫家丁们退下了。
当天,她这个言相当街捉婿不成的消息,由她自己操控着传遍了大街小巷,御史台狠狠弹劾了她一通,女帝也将她叫进宫中劝导了一番。
她受了一些磋磨,但幸运的是,没有人联想到别的地方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想想,白若松的父亲自小养在深闺,见过他容貌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是认了出来,也不会知道白若松究竟是他和谁的孩子的。
是自己心急,明明已经徐徐图之了几十年,便是被架空了宰相之职,她也不曾透露出半点迹象,如今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呢?
等想通了这点,言相也就没有着急,任凭白若松在小小的刑部司任主事。
言相当然也看出来女帝想要重用白若松的心思。但是白若松又不是什么牵线木偶,她想重用,难道白若松就会乖乖给她用么?
言相只觉得可笑,根本不放在心上。
谁知只是任职三个月,她便接到消息,白若松居然接了女帝秘旨,前往雍州剿匪去了。
言相终于不再坐得住,月余前一收到青东寨被攻破的消息,就借故放出了赏花会的消息,并且为了避嫌,还以自己的小嫡孙的名义偷偷给她送了请柬。
而此刻,这个自己废了千辛万苦得见的人,脸上却并无一丝欣喜,甚至惊讶也无,像是一早就知道自己会见到她一样。
白若松后退半步,拇指向上,恭恭敬敬行一个叉手礼,垂首敛目,口中淡声道:“言大人。”
她听到言相身后似乎还跟着人,应当是护卫,白若松低着头没法看到,只能听到言相用有些沙哑的嗓音道:“去外头看着。”
“喏!”那护卫道。
白若松莫名觉得这声音她听到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起来吧,孩子。”
等那护卫走远,言相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想要托起白若松的手臂,可白若松却飞快后退一步,躲开了。
言相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半晌蜷曲起枯瘦的手指,缓缓坠至自己身侧,苦笑道:“你何苦视我为洪水猛兽?”
白若松不答,空气便凝滞住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便是如今成了虚职,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无理,让她每个字都落在地上。
言相不得不顿在原地适应了一番,这才再度开口道:“你父亲,可还好?”
“死了。”白若松终于开口,声音冷淡道,“我十三岁的时候,便死了。”
她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靴子,看不见言相的表情,却清晰地听见她轻颤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
言相一开口,竟是因为哽咽有些破音,噤声了半晌,调整好呼吸,这才重新开口。
“他死前,可有什么遗言?”
何必呢。
白若松想,明知道不会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东西,又何必这样追问,徒增伤感。
“有的。”白若松道,“他让我发誓,这辈子不会踏足玉京半步。”
“他是觉得我护不住你,就像当年我没有护住他。”言相涩声,“他还在怪我……”
白若松不语。
她并不觉得言相真的对当年的事情有任何后悔,她不过是愧疚,并且想求一份原谅的心安。
可惜,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谋求死人的原谅,恰恰是最愚蠢的事情。
言相独自一人又独自伤感半晌,又问白若松道:“你呢,你这么久都不来认我,也是在怪我吗?”
白若松缓缓摇头。
言相面上一喜,上前一把抓住白若松的袖子。
明明是年过半百的人,动作居然十分迅速,毫无准备的白若松突然一时躲闪不及,被她抓了正着。
要命,她是丝绦束腰,一扯就散,根本不敢同言相拉扯,只能僵在原地。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言相道,“你如今来了玉京,我必然会让你得到你本该得到的……”
“大人!”白若松突兀出口,打断了言相的话。
她胸中涌起一阵厌烦,再也做不出谦卑恭谨的模样,语气冷厉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什么。”
她终于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言相。
“扪心自问,大人,究竟是我本该得到,还是你想要?”
言相瞳孔骤缩。
她仿佛又看见了白若松的父亲,那个生得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的男人,用他那双毫无攻击性的,圆润的眼睛狠狠瞪着自己,对自己说:“母亲究竟是不得已,还是想借我得到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他们不仅生得容貌相同,就连那点子嫉恶如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儿,竟也一模一样。
白若松伸手,一点一点掰开言相拽着自己袖子的枯瘦的指头。
“我有我自己的道。”她说,“不劳大人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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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如果我没说请假就没更新,都会在之后补档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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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 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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