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宁带回来的册子大概有七页,但江罗整整读了十七分钟。
当终于把册子放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是虚的。
“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吧?”
江罗的声音飘浮得像他此刻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颜宁摇了摇头,伸手抓起了江罗尚未启封的薯条——在咖啡馆里他和周锐你来我往提心吊胆了半个小时,除了开头碰了碰咖啡杯外之后几乎是一口水都没喝,等到了现在肾上腺素的效果褪去,他就实在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想费了。
江罗的表情更加崩裂:“——证据呢!就凭一个小册子吗?”
以江罗十数年形成的世界观而言,如果说周锐是什么隐世大家玄门子弟,那么即使觉得古怪透顶匪夷所思,他也不是不能接受,盖以自小以来电视电影小说野史,谈玄学法术也大概就是这个套路,只不过现在算幻象成真;但要说印象里古板严苛一丝不苟世俗之代表的政府机构里居然藏了这么一个管道术管妖魔鬼怪的奇葩部门,那简直就是崩天塌地一样的三观崩坏了!譬如这本册子里口口声声说负责本省宗教局事务的就是政府排名第三的副省长,但这位副省长一年前才到他们的学校观过校庆的礼,几场讲话后同学们私底下赠的雅号是“新闻联播主持人最佳coser”、“人形核心价值观”,如果说这么一个离了官腔不会说话的胖子居然都要负责画符念咒跳大神,那么不是他疯了,就一定是政府和这个世界一起疯了!
但江罗仍想为世界和他的三观做一次努力,于是他坚持再次质问:
“证据呢?伪造公章不是难事,伪造公文也不是难事,随口编一个宗教局特殊事务局更不是难事。没有可靠的证据我不能信他的话!”
颜宁喝下了最后一口可乐,从桌子对面抬眼看他。
“周锐已经给了证据。”他道:“一年前学校开四十七周年校庆,本来不是什么大日子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但后来副省长突然带着几个高官来‘调研’、‘观礼’,结果这次校庆搞得比四十周年的还要盛大。你应该还记得吧?”
江罗当然还记得。当时学校被这个消息逼得魂飞魄散死赶活赶,校庆前几天下了几场罕见的雷暴雨校长都还要老师学生冒雨上学彩排,以致于后来搞得天怒人怨人人不满,差点在表演上当众闹出洋相来。
但——“这和周锐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周锐甚至根本不知道副省长来的就是我们学校。”颜宁颠了颠薯条的纸袋:“但他让我去查查跟着副省长来A市的高官和随从——此行名义上是调研中学教育质量,但随行的十几个人只有教育厅一个小小的科长,条烟图案除了副省长最大的官,居然是省宗教局的局长。”
江罗抽了口气——副省长大人当时随行有哪些陪同,学校网站肯定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周锐绝不可能蠢到撒谎。但要是他所言真的如实,那么一个教育调研团下来检查居然带个宗教局局长,如果不是主使者失心疯了立着靶子让人捅刀,就是省政府上层达成了默契,背后别有隐情了。
江罗直觉这个隐情对他的三观不会太友好,但颜宁从纸袋里摸出了薯条,自顾自说了下去:
“周锐告诉这个调研团就是个幌子,参观学校校庆不过是为了给副省长和局长的真正目的打掩护。不过具体目的和安排是局里的机密,到现在他也并不完全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术数科的人提起,当时好像上面算出了A市有妖物正要成精,宗教局上下都颇为紧张。”
江罗几乎要把眼睛给瞪出眼眶。这一句话槽点有点多,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先说什么——术数科是什么东西?上面还能算出未来?A市怎么会有东西成精?
最后他问了一个最奇葩的:“妖物成精宗教局紧张什么?建国后一律不得成精?”
“那倒不是。”颜宁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周锐说妖物成精可不是请客吃饭,要脱去妖骨就必然招致天劫。渡劫时天象异动清浊混杂,不留心防范就可能蔓延成灾,带来极大的损失。譬如校庆前后三四日,为了防范雷劫,A市光在避雷和防洪上就花费了几千万……”
“防雷?”江罗眼皮一跳,顿起不祥之感:“雷劫?”
一年之前的那场校庆有多么隆重热烈,副省长做的讲话有多么深刻高明,到现在江罗都已经不太能够记起了。但“雷劫”则迅速唤起了江罗对那场据传千年不遇的雷暴极为深刻的回忆——在校庆前后整整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天上震耳欲聋的雷声大概就停过几十分钟,光是雷击引发的火灾就达上百处。
但气象数据和统计损失都还不是重点,真正的记忆留在校庆彩排的最后一天——当时因为雷暴,上下学都是由专车接送,结果那天车开到一半前面突然一道闷雷,把环山公路两边的树木直接就劈倒了几颗。那时司机吓个半死开门下车查看,江罗和颜宁坐在车上等了没多久,就听到哐当一声外面跳进来一只浑身湿透的松鼠,躲在江罗怀里瑟瑟发抖。然后江罗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有一道亮光当头而下,就在他们面前劈倒了合抱粗细的大树——如果车子再往旁边移上两米,那么江罗的校庆就要在医院度过了。
当时雷光罩顶的恐惧江罗现在都不能忘怀,于是他立刻就觉得青筋在跳。
“周锐提没提过……成精的是啥?”
“他也不知道。”颜宁抽了张纸擦手,“但那只松鼠在家里面呆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我记得雷暴停了后它就消失了吧?”
“……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江罗勉强道。
“没有什么异常也不能否认证据的合理性。”颜宁语气平静:“周锐告诉我政府的文件每一年都会定期公开,如果有心去查查那几天的资料,就会发现A市名义上抗击雷震下达命令的是市长,但实际下达的文件却全部转交过副省长和宗教局批阅。以政府机关的惯例来看这简直就是政治上的重大错误,除非抗灾本来就与宗教局有极大干系……或者说必须仰仗他们的助力。”
“综上,”颜宁摊了摊手,“尽管要追究起来漏洞的确还有,矛盾和疑点都不能忽视,但就概率而言——这已经是最可能的答案了。”
“——再说。”他停了一停,“我们应该也有能大致分辨真假的方法吧?”
——————
在甩出了医院与省里给出的惊人论断后,李敏敏依然不能说服周锐。哪怕他承认了颜家那两个小孩持核弹过市而不知,的确算是“重大威胁”,却依旧坚持和缓为主——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投鼠忌器,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儿。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他反复强调,“颜家身后那位不一定对我们抱有好感。”
李敏敏却不以为然:“没有好感也不一定就有恶感,你写的那封殓文拜门信,他不也没退回来吗?”
所谓拜门信,是指圈子里小辈要谒见长辈时奉上的自荐,讲究的是既要谦卑自抑尊重元老,又要于信中一展才华,在几百字内昭示自己的法术造诣。周锐为了取悦于颜家大佬,费尽心力才拿宛如天书的殓文凑了一篇“四六”,纸面上还特意以阴符写了一道极高深的障目法咒,既是保全**严守秘密,又是小小展示一下符文功底。而照惯例拜门信送入颜宅后三个时辰未被退回,那就是大佬慈悲为怀关爱年轻仔,至少应该是不反感周锐一干人了。
但周锐神态中忧色并不少减,他沉吟片刻,突然道:“你知不知道我进咖啡馆这半个小时,大半时间是在和颜家那孩子谈什么?”
李敏敏当然摇头不知。
周锐:“这半个小时我们一来一往说了不少,但中间起码有整整十分钟,我都在想方设法给他解释同一个问题——宗教局到底是干什么的。”
李敏敏惊愕万分:“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是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用着超一流镇鬼符腰间带着厉鬼从小见的就是奇珍异宝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宗教局?这简直就等于亿万富翁不能识数,岂不是荒唐到了可笑的地步!”周锐摇头叹气:“当时我也不信,但他问了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我身上的探心镜都告诉我这人没说谎话,所以绕来绕去跟他扯了半天,我就真的只有承认这个事实了——宗教局也好,道术圈子也罢,这孩子简直是一点常识都没有。”
李敏敏犹自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周锐神色凝重:“但无论如何,如果颜家背后的人对宗教局这种人人皆知的常识都避而不谈,那他对局里的态度,恐怕就相当——”
话还没有说完,周锐的上身突然一折,鼻梁向下,脑袋就砰地撞到了咖啡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声咖啡甜点全部滑到地上,碎裂声中是周锐的惨叫:
“聆音符!聆音符!”
没错,就在他话还没有说完的那一刹那,被以朱砂雄黄工笔纹在后颈与脊背处的聆音符就骤然发烫,而后灼热中两处同时激出磅礴巨力,像两座泰山把他的脑袋砸进了餐盘和咖啡里!
撞击带来的眩晕只有一瞬,在剧烈疼痛中周锐的脑子立刻就清醒过来了,他在李敏敏的尖叫声中奋起法力挣扎了片刻,立刻从回馈中理解了这两处的符咒到底爆发了什么力量——聆音符的法效在于封锁信息隔绝窥探,如今本来的温和柔缓的镇压效果被强化到了这种程度,那就说明外界必然有极为强霸的法术在试图窥伺,现在的重压不过是强弩之末,聆音符已经快要被攻破了!
但哪怕明白了他也说不出来——符咒的重压箍住了他整个脑袋和颈椎,渐渐的周锐觉得他的血液在横冲乱撞血管和骨骼在呻吟,那两只眼珠也快要被压迫一点点推出眼眶。最后他拼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找王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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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麦当劳里一切只能从简,所以江罗用的是酉阳杂俎中圆光术的变种——“取白纸剪作浑圆,书人姓名,置于水盆,而后上下颠动。如姓名处纸被水浸破,则其言为伪”。白纸剪刀与签字笔不难,水盆就只好因陋就简去拿了杯冰水。
剪好了圆形后江罗写上了名字,但他的左手刚碰到水杯的把手,就听到隔壁哐当一声大响,椅子桌子餐具全部翻倒在地,猛然窜起的邻座年轻人一步冲到他们面前,扬手浇下了一大杯可乐。
简而言之,周锐精心准备的拜门信就是信封里除介绍信与约见条子外的那张白纸,大概就是想在不动声色中用障眼法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取悦大佬,结果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大佬直接把白纸丢进了垃圾桶……因为颜宁看不懂。
虽然不到五千字……但要赶榜,所以只有先发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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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聆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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