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家。”
镜子里的影子若有所思。妖怪修成灵性之后即能过目不忘,回忆数日前一份不过数万字的报告自然不在话下。当时它与刘洋调阅这份文件时都看不出什么端倪,但现在想想文件中描述颜家的段落,却觉得遣词造句中仿佛确实有些遮遮掩掩欲盖弥彰。
如果那份报告真实可信调查足够详细,那么A市的首富、从事建筑业而起家的颜氏,在至今数十年的家族历史里绝对找不出一点与神秘主义领域有交集的关联。如果以常理而论这样的家庭已经可以直接排除出道法世界的圈子——若说三代才能养出一个会穿衣吃饭的贵族,那么要培育一个不那么荒唐走板的玄学雏鸟,起码也要五代的簪缨世家。气候不到就妄求铅汞,多半会落个宁府贾敬的命。但报告随后以相当迷惑的口气引述了宗教局数年来对A市所有的监察情报,玄龙观的数十份文件里异口同声,证明常驻的观察员在颜家附近检查到过多次极为罕见的神秘主义现象。而最近一次颜家周围所爆发的阴阳倒逆、怨气凝聚,恰恰就在医院事件,宗教局得到灯芯草后不久。
论概率这当然完全可以算巧合,所以报告也仅仅只含糊建议要加强观察、增派人手。但对于可以算A市土著的双方而言,这几个小小的段落就实在别有深意……众多罕见的神秘现象姑且不论,令他们更敏感的是异象爆发的时间。
“三年前。”仙家声音冷淡:“看来得去亲自瞧瞧。”
话音未落镜子嗡嗡一震,影像中倒映的瓷砖墙壁地板像是水波一样晃动。在这片晃荡的水面上刘洋看到了自己青白发乌的脸。与此同时他已经被逐出了意识的表面,那道烟一样的影子从镜像的世界里飘了出来,重新占据了身体的主导。
“好好配合。”仙家理了理躁乱的头发,对着镜子发出警告:“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鉴于颜家并未有什么明显的违规乱纪,堂而皇之闯入而大肆搜索显然绝不可行。故而以借口哄过了病房里的几个人后,那个妖怪就设法从当地的快递公司偷了一身制服。颜氏的住宅地处偏远荒无人烟,只要骗过了保安溜进小区,接下来自然可以大展拳脚。
普通的保安当然不能识破千年的障眼法,但在进入小区后,附身的妖怪却明显表现处了谨慎。在此种状态下刘洋的魂魄在识海中载浮载沉,能明显感觉到四肢百骸五官七窍都被以法力催化到了极致,由外界传来的信息汹涌澎拜一发不可收拾,身为处理核心的双方忙不胜忙聚精会神,最终十分钟竟然只走了不到百米。终于刘洋不胜其烦,经不住责问核心的主系统:这么小心是要闹哪样?
仙家对此不予置评,却伸手握住了身边垂下的一道藤曼——此时他们正在一条僻静悠长的石廊正中,大概是为了掩盖水泥与岩石的质感,设计师在两侧的石柱上引种了不少牵牛紫藤。现在时至初夏两边郁郁苍苍,藤曼密布得像扇长帘,仙家伸手把玩了长藤片刻,却又忽地撩开树叶,露出了被长蔓密密缠绕的石柱。
“你看。”他伸手抚摸一处,语气凝重。
刘洋借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盯出了一点端倪来:在自己手掌的下半段,绿色藤曼由左向右向上攀爬,缠绕的是逆时针方向;而手掌以上长藤中部突出了个硕大的疙瘩,之后藤蔓由右向左,自逆时针转为了顺时针
他从初三起就被接到了北/京,到现在对生物常识算是一无所知:“这是怎么回事?”
“植物对阴阳生气最为敏锐。会随时因环境而表现出异兆。”仙家语气沉郁:“旋绕方式改变……这种情况我只在岳阳见过一次。那时还是元末,死的人多得埋都埋不下,据说湖南曾经有几处万人级别的乱葬坟。后来张三丰张真人出世,在岳阳楼做了三日的法事。从此之后岳阳沿江两岸,植物长出来的藤曼都变了方向。”
刘洋在意识里抽了一口凉气,直接有些说不话来。
仙家松手放下把玩的藤蔓,而后拎起了几根粗壮的牵牛。从绿叶的掩映中他们能看到不远处几栋红墙白瓦的独栋小楼,据情报称颜家的主宅就是其中一座。他凝神于目四处打探,语气已归平静:
“目的地也不是太远了,你最好抓紧时间调整——”
这句提醒戛然而止,伸长的手臂骤然僵直。他被法力催化的瞳孔骤然收缩,对准了某一栋红墙的顶楼。
那里小窗半开,长帘飘舞,一个容貌清秀的男孩斜倚窗台,两点漆黑如墨的眸子却不偏不倚,正正迎上了刘洋的目光
——然而被咒术强化到极致的感官却明确无误的告诉他,就在他目光转移前的一刹那,那扇窗户都依然紧闭。
在移目的同时窗户洞开,在聚焦的同时迎上目光,毫厘不差,涓滴不爽。几瞬间里的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而玄妙,仿佛是天目睽睽的0000玄机奥妙。
刘洋当然认得这点玄机,因为同样的手段曾被他用以震慑那个A市宗教局的新人……在绝顶的时机把握里是知己知彼洞察万物的魂魄感应,而唯有在道法境界上达成完全的碾压,才能这样举重若轻的洞若观火。
换而言之,此时刘洋与此人的差距,恐怕更甚于王迅与刘洋的差距。
但刘洋到底与王迅不同,他体内那个正在运行的主系统拥有所有人类都望尘莫及的经验。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精妙震慑后,灵物并没有由惊而据,相反他气运周天,生生运足了一口元气。
“撑住了!”仙家厉声警告。
————
江罗已经18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这当然不是他不想入睡。这几天以来他身上那种怪异的坏运气愈演愈烈,到了最近终于拖延到了连正常生活都没办法维持的地步了。短短一个晚上加一个下午他经历了三次停电一次床架垮塌和一次电路失火,当江罗第十五次从午睡中被惊醒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睡眠的能力——大脑依旧疲惫不堪,但已经无法再将疲倦转化为睡意。他只能麻木不仁地僵坐在书房靠窗的椅子上,打开窗户透那么一点凉气
然后他就一眼看到了某人。
说“看到”大概不太准确。事实上他的眼睛已经没什么办法聚焦了,只不过隔着十几米远隐隐约约看到绿化带石廊那里有个人影,然后就盯着发起了呆——或者说通俗一点,进入了过度运转后的强制待机状态。
以江罗现在脑子的运转状态,大概思维能力已经和野生黑猩猩相差无几。所以这种状态下他看到了什么都等于没看到、想到了什么也等于没想过。否则如果脑子好使一点,大概他还会被激发一些好奇心看得更仔细一些。然后发现一些不太正常的地方……比如下面这个人抬头望着他,好像已经有几分钟都没有动弹;而此时微风习习,长廊上却没有一片绿叶被吹起。
——就好像他看的是一幅画像。
刘洋听到了脊椎的呻/吟。
或者说他已经全身无处不在呻/吟。
在刚刚盯上窗户外那双眼睛的时候,刘洋还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精神的较量——境界更高的一方凭借卓绝的感应而给予对手以无以遁形、照见肺腑的压力,在心理的压迫下失败者丧失斗志,由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对视不过几秒他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楼顶的少年并未展现出洞察幽冥的压迫,仔细看来他的眼睛乌黑一片浑然无光甚至没有对准焦距。但这样散漫的、毫无焦点的目光带来的却是更为可怕的压力……四散而出的视线无处不在如水银泻地,于是刘洋浑身无一处不被窥查试探。而此刻他仿佛置身于滔滔汹涌的万丈水底,一旦周身的防护出一点纰漏,滚滚水流就会当头浇落,叫他万劫不复。
所以刘洋不能动。
他必须保持静止,绝对的静止,由肌肤血液而至五脏六腑的静止——任何一点细微的起伏都会破坏法力运转的平衡,而任何一点疏漏都会被那个神秘少年趁虚而入。所以他体内的仙家调动了所能调动的一切法力,一半用于抑制血液肌肉神经乃至呼吸,而另一半则用于强行接续元气不让身体因缺血缺氧而直接崩坏……当然这样的平衡实在是空前脆弱,他甚至没有办法承受哪怕是落叶那样轻微的触碰,所以所剩无几的法力也被强行挤了出来,以相当粗暴的手法镇住周围,方圆数米内连一点灰尘也不许扬起。
这是一场比拼谁最先累垮的战斗……而刘洋是一点优势也没有。
长期勒令身体保持静止是十分痛苦的,但比起身体而言更折磨他的是越来越盛的绝望——在少年窥伺他的同时他也在窥伺少年,只要对方显露出一点破绽维持的平衡稍有动荡,刘洋与他体内的妖灵就能抓住机会毕周身法力于一击,在电光火石中转败而胜一举扭转乾坤。但现在法力在急速消耗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刘洋也好仙家也好,没有一个人摸到了半点机会。凭借被法术强化的目力他们能明察秋毫之末,而在这几分钟里小楼边时有微风吹过,眉清目秀的少年托腮倚在窗台之上,衣衫和头发被风吹得烈烈飞扬……但无论风也好雨也好,尽管少年无时无刻不在被外物干扰,但他的姿态依然完美和谐流畅曼妙,与周边窗户墙壁白瓦乃至清风自然而然协调在一起。平衡无时无刻不被打破,却又无时无刻不被建立……仿佛风过了他就是风,雨过了他就是雨
“‘万物与我为一’!”妖灵咬牙切齿,几乎不敢置信:“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人物?!”
“万物与我为一”出自庄子齐物论,用以描述道法修持中高妙至极的玄深境界。至今而止刘洋都只是听闻。但百闻不如一见,这样的锋锐绝非他能抵挡!
“撤吧。”刘洋颤声道:“我们手里不还有一道遁甲符……”
“你以为宗教局那个半吊子的奇门遁甲瞒得过这种人?!”仙家厉声呵斥:“闭嘴!我的法力还没催到顶点!”
刘洋作声不得。法力还没到顶点——可问题时就算毕集了所有法力又有个卵用?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在眼睛上聚集了泰半的力量,数百年的修为激化下即使是虚不着物的目光也能被炼化得如干将莫邪所向披靡。此时如果少年不挡在那里,大概他连这座楼房都能刺穿。——然而少年就挡在那里。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两只眼睛虚得像是瞎子,但无论他的目光再如何锋芒锐利所当者死,却也始终无法挣脱那双毫无焦距也毫无神采的眼睛。
当年刘洋入安全局培训,上课的前辈说修道法有三个境界,第一重曰能发不能收,第二重曰收放自如遇强方为强,第三重最为高深莫测,叫深潭不见底,柔弱而克刚。这三年来他眼前所见无非是遇强则强。原以为最后一重无非是玄之又玄之类的臆想,但到了今天……
原来这才叫深潭不见底!
在这种对手下他们是没有胜算的。刘洋清晰而明白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必须立刻撤走,不惜重伤受创也要撤走!逃跑不过是胜败与任务的问题,再留下来就是什么时候死的问题了!在电光火石间他想明白了一切。旁观者清自己必须做出决断,哪怕强制切换意识压制住妖灵也要赶紧抛弃这个无望的对决!
刘洋在沸腾如火的意识里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与另一位用户最后再谈谈。
然而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一个清朗的男音:
“江罗?!”
仿佛是被这一声所惊扰。凝望着他们的眼眸微微一颤,融融泄泄环绕着他们的汹涌波涛,露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破绽。
机会!
刘洋在一瞬间迎势而上,似利箭射入了那点空隙。走廊处清风一旋,只留下了原地晃荡的藤蔓。
大敌当头形势险恶,在刹那间刘洋与妖物抛弃嫌隙达成了空前的默契。于是这一次这一具身体被激发到了极限,在迅雷不及掩耳中十数米一晃而过,只听见窗户上嗖嗖风响高卷的长帘脩然而落,刘洋已经扑到了少年跟前。
而此时,他才终于呼出腹中那口浊气。
对手已经来不及反应了。自发难至现在不过数息,在几个呼吸里他已经电射到了少年面前。数十厘米的距离他纤毫必见,甚至能看清脖颈上被杀气激发的鸡皮疙瘩。而下一个瞬间他手里预备的法术已经要勃然而出,穿金碎玉的锋锐已对准了那点雪白的肌肤。
然后他听到了哐当一声。
下一个瞬间到了,刘洋手中的咒术如约而出——但所到处风声呼啸,断裂的只有空气。而少年正仰躺在地面上,身下是碎成八瓣的椅子。
在最后的一秒钟里椅子突然坍塌,上面的人随之仰面摔倒。于是咒术从额头擦过从头顶擦过,却到底没有擦伤一根毫毛。
然后刘洋听到了第二哐当——击空的咒术仍然具有非比寻常的威力,在撕裂空气后它击中了书房的木架。于是顺理成章的所当者死,书架连同墙壁一起裂成了两片。断开的模板上层列的物品纷纷滑落,其中最高层供奉的骨瓷小瓶在半空中被弹飞的石块击中,裂开了一道半根手指长的缝隙。缝隙中白色的骨灰飘飘而出,洋洋洒洒全扑向了刘洋。
这些白色的灰烬飘得比射得还快,几乎是一刹那间刘洋就闻到了身上的血气。现在他深处识海感觉不到疼痛,主控的仙家却在意识里嘶声尖叫仿佛不胜其痛。两秒钟后空中人影一闪,仙家飞身撞破了另一面墙壁,终于逃之夭夭。
于是书房的废墟中只留下了仰躺在垃圾里的江罗,犹自因为困倦反应不能:
“怎么回事……”
————
刘洋缩在小小的储物间里,尽量把门扇关严。尽管身上被那无名法器击中的伤口痛得识海都在翻滚,但谁也不敢出一点声。
从书房逃出后他根本都来不及喘息,那个妖物几乎是催命一样把他逼到了这栋小楼的某个废弃储物间里,然后七手八脚穷尽家底,在这里布下了他所知道的一切遮蔽法术。
然而这能挡多久呢?刘洋根本不敢细想。
——在仅仅十分钟之前,他们还占尽了先机。凭借着不知是谁冒冒失失的干扰,他们几乎是绝地逢生从不可能中杀了一条生路。在跃进窗户时双方气机牵引,无论在气势还是心理上刘洋都占据了无可动摇的优势。那时候无论少年用法术抵挡抑或转身逃走,他都能因势利导环环相扣,由此而衍生出无数的杀招绝招。
然而对方甚至不必出手。
他们太低估了对手,也太低估了“万物与我为一”了……为什么被法术威逼就一定要还手呢?自发动攻击到惨而败退,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少年甚至没有挪动一根手指也没有调动一点法力,只不过在那个瞬间椅子恰恰好解体书架恰恰好开裂法器恰恰好落下,三个恰恰好加在一起就是扭转胜负的决胜手。击败他们的不是法术,而是恰好。
——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是万物与我并生?什么是大巧若拙?
刘洋终于懂了.
“……我们走吧。”他左思右想,只能哑声劝告:“现在还能做什么?留下来也等于送死。”
“……要走也不能现在走。”仙家沉默了一阵,倒是没有驳斥他临阵脱逃:“等等再说。那个人的道法……未必一直会这么厉害。”
“什么意思?”
“刚刚我和那个人凑得很近,隐约中闻得到一股信雷的气味。雷霆是天谴的信号,而天人合一就必须上应天道。如果此人和天谴沾上关联,那么齐万物的效力就不可能维持太久。一时半刻就会自动脱出。”仙家道:“再说……我总觉得他的味道有点熟悉。
下一章争取让仙家认出江罗本尊,顺便拆了颜宁的房子。
江罗在恍惚状态下是最恐怖的。道德经云晃兮惚兮其中有道,此之谓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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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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