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站起来它也看不到什么了——屏幕角度已经完全歪斜了过来,从目前的视角它只能看到水泥碎块中裸露的黄褐色泥土,以及泥土上两只歪七倒八的白色的拖鞋——一双至少在十秒钟前还套在江罗脚上的拖鞋。
【……这门遁地的法术在族里已经传了三四百年啦,其实练来练去也都差不多一样。不过原来老一辈的有个说法,说如果把这个东西给练到出神入化啦,那就和中原那群汉人修的仙法一样,也能搞什么‘天人感应’……当然怎么感的我是不清楚了,那些老头也只是说到了最后,人就能和大地连为一体,可以全身都遁入地下,操纵地气就像呼吸那么容易。到了那个地步,据说人可以藏身在土壤中靠地脉来过活,十年都不必吃一口烟火饭……】
三百年前那个生苗黑巫师满是皱纹的黑黄脸庞又浮现在了仙家面前,这个老头在背诵咒语时参杂的喃喃低语,在过了将近十万个日夜之后,至今仍然能被它一字字清晰回忆。
仙家长长吐了一口粗气。
如果这时颜宁已经摆脱了催眠法术地遗留影响,大概会被这妖怪现在的这副模样给吓的再次昏死过去——就在这一站与一望的短短数秒,原本还大体保持了人形的刘洋的躯体发生了一些诡异的变异:他脖子与面部的肌肤在极短的时间里起伏皲裂鲜血四溅,然后从密密麻麻遍布头颈的细小裂口里钻出了无数细长发黑的毛发。毛发鲜血纠结起伏,看上去宛如僵尸尸变的鬼片现场。
——这当然不是鬼片现场。事实上在起立的一瞬间里仙家贸然催动法力将内丹催化得太过,于是刹那之间这具身体里人与妖的比例有了那么一点偏转,而偏转立刻就反应到了人类躯干的外表上,瞬间的畸变也由此而引发。
这种畸形的状态并不能长久维持,却可以在短暂时间内给仙家以雄厚到远远超越极限的法力,宛如将经脉中循环往复的汩汩溪流化为浩荡长江。凭借着倍增的法力,它的感应范围与精度都随之迅即扩大,由此而更能有效勾连之前在颜家小区附近预先做下的布置。
凭着一个千年老妖的经验和智商,仙家当然不会做出无脑硬闯龙潭虎穴这种蠢事。在立下决断要一探颜家的时候,它已经沿路在医院在玄龙观在颜家小区的入口与绿化带处布下了无数的暗手与准备。凭借着这些暗手,现在它可以躲在相对安全的垃圾场遥控探查江罗附近的一切情况——在填埋地阴气极为浓郁的环境下,本性就偏于阴寒的妖类愈发如鱼得水,延长的神识自识海中针一样射出,借着弥散的怨气不过数秒就能穿越数十公里距离,与之前埋伏在颜家的伏笔交相感应。在冥冥中传递消息。
但这一传就不太妙了。
仙家的暗手大多是埋伏在树木花草中,原本用意是要借草木的阴气遮盖妖术的阴气。但现在双方彼此一联结,它却骇然发现埋伏的草木附近灼热逼人,不知何时醇厚阴柔的地气竟然静极思动,从根须处窜出来了一股相当强劲浑厚的阳气!
这股阳气刚正威猛之极,仙家附着在植物上的那点法力根本不敢与稍擅其锋,只能尽量回旋躲避。不过侥幸的是阳气虽然猛烈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准头,只是在树根下的土壤中徘徊不定。但从各地布置下的术法来看,这片阳气蔓延极广,已经隐约笼罩了周围方圆数百米。
仙家的元神在微风中随着树叶摇曳,少顷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悄然顺流而下,渗入了元阳浊烈的地面。
————
哪怕渗入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刚一接触地脉仙家仍觉得大受煎熬:妖怪的元神本就偏于阴邪,在阳气灼烤下痛苦无异于火烧雷劈,更兼以元神脱离肉身缺乏大脑的应急机制,于是无论受到什么苦楚都能保持清醒,使得痛苦的效力进一步激增。
所幸地脉中蕴藏的阳气对它似乎并无敌意,在开头咬牙熬过了那点火烧火燎的疼痛后仙家的元神渐能自如回缳,隐约间察觉到土壤中深蕴的元阳暗流涌动,自各处汲取而来的阳气彼此混杂纠缠不休,不同的气流之间彼此相抗又彼此融合,大股小股出处各异的阳流渗透排斥吸引交织错乱,凌乱得就像是各色毛线搅成一团的线团。仙家的元神躲在地气薄弱处稍微感应了一下几股阳气的脉络,就被膈应得头皮发麻——驾驭阴阳穿行地底需要物我两忘而臻至极为飘渺难测的高妙道境,而这些被招引来的阳流麻麻杂杂乱成一团稀里糊涂除了混乱地气外再无用处,却又俨然是对道术茫然无知的痴儿才会做出的蠢事。在一个法术之中体现出的信息彼此矛盾完全不可调和,恰好与之前的种种怪事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仙家心中的猜测更为鲜明,于是在原地徘徊少顷就沿着阳气的脉络顺流而上,开始在一团乱麻中梳理传气入地的线路。人类开凿后的土壤通常气脉都相对单一,仙家不费什么力气就顺着阳流环绕了小区大半圈,由阳盛至阴盛逐一经过此处风水的脉门。尽管被召集的气流混乱无章并没有什么条理,但一路流过来光是阴阳的颠倒就足以激起种种异变。在元神游历的短短数分钟里,仙家亲眼目睹小区四处繁花茂盛而落叶纷纷枝条枯黄,在同一株植物上竟然同时展现了春秋两季极为矛盾的怪相。而树荫下草丛中,已经枯黄萎缩的树叶里三三两两躺着一个个衣衫凌乱的人影,从地底往上看这些男男女女大都半睁双眼口角流涎,开阖的眼皮中看到的只有浑浊的眼白。
毫无疑问,激烈动荡的阳气不仅仅影响了植物。外界阴阳的冲突引发了人体内部阴阳的失调,浩盛的阳气已经直接压制了属阴的魂魄。
仙家的元神一路飘荡也一路嘀咕,心想这都不必操纵地气来迷惑人心了,这样剂量的阳流冲击下去震撼意识,这个小区的人只怕连今天是星期几都未必会记得。虽然用颠倒地气扰乱阴阳实在匪夷所思,但从某种荒谬的角度看江罗也算是达成了使用法术时的初愿。只是这样乱来的举措,究竟是无心为之还是有心施为?那个姓江的孩子又是否意识了自己的举动?种种谜团环绕心间,随着仙家一起悄然沉入地底,最终抵达了阳气流转的终点。
说来奇怪,阳气聚集的终点竟然风平浪静。无数混杂的气息至此百川归一,凝聚元阳本应威力无俦,但沿路飘来土壤温度却反而降低。沿途阳气四处催发高温,乃至较敏锐缺水的草木都已渐渐枯黄。但温度至此却又逐步缓和,在终点处已俨然与人体体温无异。仙家在外围环绕数次,体察了四周温度后陡然生出一个猜想:
“江罗?”
由元神催发的叫喊霎时间传遍方圆百米,地底每一处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仙家并没有立刻等来回应。数十秒钟后叫喊声悠长的回音都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土地中,它才“听”到了一个飘飘渺渺,似有而若无的回响:
“你是……”
这声音仿佛是在四面八方同时奏响,又仿佛是上下左右全在回荡,飘忽不定而根本不能区分方向。仙家在地气里凝神细查,最终丝毫不得要领:
“你在哪里?”
这一次的回复依然缓慢。不知在何处的江罗依旧沉默了不少时间,然后才飘飘忽忽接上了话,语气却恍惚虚渺,仿佛午睡未醒:
“我想起来了——听声音你像是那个闯进来的……颜宁怎么样了?”
这一句话平平无奇语速迟缓,就像是酣睡之人的梦呓,唯有句末提到颜宁的那一刹语气才稍有起伏。而于此同时仙家只觉得周身一烫,刚欲后退就觉得识海刺痛,元神居然迎头撞上了一股拙热之极的阳气。它脑子嗡的一响下意识往下一钻,果不其然地底深处好似岩浆沸腾,竟然也涌出了一股热气!
在一瞬之间上下左右真阳重重阻拦,它竟然没有一点能反应的机会
眼见难以逃脱,仙家反而镇定下来了——反正此处仅仅是它苦修的一点元神分身,就是被搅得形神俱灭也不过是损失百年道行。狠狠心也不是赔不起。它在原地沉浮片刻,平息心绪宁和语气:
“我之前说过,带走颜家的少爷不过为求自保,无缘无故绝不会伤人。现在他肯定是安然无恙,如果你不肯相信,我也愿意立咒赌誓。”
土壤深处沉没片刻,传来江罗的嗤笑:“……赌咒又顶个屁用。”
仙家心中一跳,意识到自己终于摸到了难得的关窍:“何出此言?”
“我不懂你们玄学界的门门道道。”江罗道:“不过就算用常识都晓得——誓言这种东西随口一发等同没有,我发过的誓也未必……”
说到这里他的口齿转为含糊,下半句就变为了朦朦胧胧的鼻音。然而千年的妖怪听力何等敏锐,仙家当然不会受这点含糊的干扰。它极为机敏的抓住了重点:
“未必什么?!”
这次没有回答了,土壤中回荡的只有均匀而悠长的呼吸,与地底气脉隐隐呼应。
此种呼吸的特征极为显著,正是在修持高深玄法时物我两忘,不自觉陷入了庄子所谓“坐忘”的境界。这是初学者刚接触高级法术时常有的弊病,稍等片刻后自己就能恢复。在呼吸衬托的一片静寂中老妖怪心无杂念,反复思索的只有一个疑难:
此人似乎并不把誓言当一回事?
这是极为怪异的反常——佛家讲究“口过”、“口戒,道家讲究“纶言如汗”,古早的传说里哪怕是随口的誓言也不能违背。在神秘主义世界中语言能直接沟通心灵而昭示灵性,如果心境通透无暇、道境高绝至身心合一,那么随口说出的话都能勾动玄机,往往一语成谶,即道经所谓“舌乃心之灵苗”。故身具大能的高士,其誓言往往化为对自身的诅咒。
但现在……一个能这么轻松就使出这种法术的人类,居然对这种常识嗤之以鼻?
仙家沉默了片刻,思绪在地气的起伏中飘远。
所以说多活了几百年始终有些好处。自开启神智之后这么多年的稀奇古怪一一历练,哪怕是走马观花也能记得些东西,有些事情太过荒诞不经连后世修史者都不予采信,也唯有它这种过目不忘的亲历者才能以史为鉴,在现在一件件怪事中闻出那一点熟悉的脉络。
它想起了五百年前的一桩往事。
其实这桩往事说白了也不是秘密。据道教协会的神仙传载这一年张三丰张真人道法大成,自武当下山遍历天下,悯苍生饥寒而广施法力。鉴于这次行程事情太多遭遇太杂,史书里大半都是潦草而过,仅仅写几个某月日过某城的实录。但仙家自己却对此印象极为鲜明——那时它初生神智萌发了向道之心,只苦于玄门似海求学无门。某一日探到张神仙大驾光临,胆子一壮竟而乔装打扮混进了城中张真人论法的道场。只可惜全场下来多半是本地陪坐的老道士在夸夸其谈,张真人盘坐于上但微笑颔首,一场法会下来说的话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句,偏偏还全是“阴阳颠倒”之类浑然不解的怪话。最后听来听去,它只记住了一句——那时那个老道士正高谈阔论什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什么“心口相应一言如响”、“一语成谶”,最后归根结底收尾一句:修道者当谨守诺言。所谓“有言必应,其应如响”。说罢他转头向首座,语带询问——“张真人以为然否?”
布衣布鞋的张道士高踞上座,却只是微微一笑:
“所谓言必信,行必果……尊驾可多读论语,历久当知高士所为。”
那时仙家不过是一只五六百年、连人话都未必说得通透的小小妖怪,哪里领会得这样夹枪带棒的机锋?只不过当时场上气氛诡谲,这一段公案便被它牢记在心间,法会后过了一甲子仙家真的搞了一本论语细读,于是这一翻书便恍然大悟,也就此迷惑深种——论语子路篇第十三,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原来如此!
那么“多读论语”,毫无疑问就是一道含蓄辛辣的讽刺——也就怪不得此语一出,当时那个老道士竟而面红耳赤,口不能言,全场数千道士面面相觑吗,当时竟有喧哗之声。不过——硁硁然小人是何等刻薄的讥笑,张真人以此回讽并言及“高士”,言语也对这“一言成谶”的法理……不太以为然?
此种疑惑深种在仙家内心,长久以来不能释怀,甚至修行越深法理越明,反而越会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千年的妖物元神坚固,几百年来张真人的语气神色依然历历在目——只是智者已逝竖子成名,后世已经很难有能为它解决疑虑的高人。即使是后来进了宗教局见到了当世的智者,也只能用“尽信书不如无书”来敷衍。千百年来疑问积聚于心中成了魔障,只是长久被刻意忽视当作遗忘。然而今天疑窦却仿佛瞬间得到了解答,反复思索数次后仙家只觉冰水浇头醍醐灌顶,霎时之间竟恍然大悟:如果江罗对承诺誓言表现出的轻蔑态度伪装矫饰,那么所谓的玄机公案不过是妄加揣测,归根到底张真人就只是实话实说!原来世间真有不畏惧“一言成谶”的术者!
如此剩下那半句也自然豁然开朗——“历久当知高士所为”,过了五百年后世事变迁,张三丰所说的“高士”,它今日终于能看到活的了。
土壤中仙家长出了一口浊气,稳固如金石的元神竟也有刹那的动摇:它长久以来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但衍生出的……却是更大的麻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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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猜想与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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