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颜宁道,“能否容我问一句——如果这真是奇门遁甲,你又是怎么窜到我这边的呢?”
“因为这最多也就是半吊子的奇门遁甲嘛。”仙家道,“遁甲术是黄帝围困蚩尤,囚禁旱魃与百苗的东西。两军交锋兵贵神速,奇门遁甲一个呼吸间就能隔离内外,混淆神魂,中招的倒霉蛋甚至不能反应。如果施法中还要留给人呼救思考的余地,威力就算大大衰减,更别说遁甲术本来是杀敌制胜狠辣凶险的刀法,如果主持者没有杀人放火的心,术的本身就会大有漏洞……”
颜宁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他慢慢道,”我还以为是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呢。“
说着他转了转手腕,垂下了一节纯白的衣袖——这里的衣服似乎用了什么特制布料,长久都是洁净如新,挺括鲜亮,所以只要定睛一看,就能瞧见袖管上金光流转,闪烁着一个小小的符咒。
仙家沉默了半分钟。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它感叹道:“奇门遁甲好厉害啊。”
仙家的语气相当之诚恳——这位非人的怪物还真是在诚心诚意的感叹。如果在场有一位在道术上初窥门径的好手,或者旁边的望气士还没有神魂颠倒,大概都会点头称是。这道符咒当然不仅仅是什么“手脚”,它算是仙家几百年来压箱底的保命术法,在隐蔽性上几乎冠绝当今。如果不是提前有这道预备,以千年老妖的谨慎小心,还真不敢一醒来就直捣黄龙。但奇门遁甲的玄妙还在想象之上,从法术生效到现在不过两三分钟,原本设置的隐蔽咒术已经大为衰减,居然可以被凡人察觉。奇门遁甲失传得太早,长久以来只有零星的传闻,但以现在的情况而论,那么除了通常猜测的隔绝空间迷惑五感以外,恐怕还能压制囚犯的法力,直接削减法术的效力。
如此一来,仙家的时间就相当之局促了。这道被精心隐藏的法术是从茅山学来的兵解秘法,可以在本体遭受重创时转移魂魄法力,并将元神“藏匿”在某具鼎炉内。当初以常理推断,江罗这种道术界纯粹的门外汉应该是很难发现颜宁身上的猫腻,但现在奇门遁甲顷刻之间釜底抽薪,仙家略一考虑,不得不当机立断。
“不过我很奇怪。”仙家道:“阁下居然还知道奇门遁甲。A市宗教局曾经交上来过一份报告,情报部门的人说自几年前两位卷入了当时的一场重大事故后,他们就一直保持着对颜家的关注。但几年下来,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当然,网情人员注意到了几次大规模的网购,不过在仔细分析后认为只是缺乏实际价值的兴趣而已,没有进一步关注的意义……”
颜宁道:“什么?”
“缺乏实际价值的兴趣。”老妖怪语气平淡:“这是情报部门的术语。通常来说,即使是在科学理论相当兴盛的现代,仍然有妄人对神秘主义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上面投入大量的时间。按职责划分他们也属于宗教局的监视范围,但通常这种人并没有太大的危害,所谓‘监视’也就是例行公事,被直接划入优先度较低的类别——他们对神秘主义的兴趣缺乏实际价值,所以没有浪费人力的必要。”
颜宁微微一笑,颇带讥讽:“看来宗教局的制度,似乎并不完善?”
”事实上,宗教局的这套体系一直运行得不错。“仙家语气淡定:”当然我也不太放心这边的结论。在出发之前,我就申请调阅了A市对颜家的所有调查原件,但整体来看,情报部门的判断是有道理的,从阁下购买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看,真的就是——请恕我冒昧——连门都没摸着。“
颜宁:”……什么?“
就算是战术成功不代表理论精通,但现在您老都已经被江罗的法术压制得动弹不得了,再口口声声提什么门外汉是不是有点太专注学术了?
仙家浑若无事,径自继续:”简单来说,就是既舍不得花钱,又喜欢乱花钱。情报人员在报告中举了一个例子,在前年一月颜家向一家水产品网店下了订单,买下了一只水龟的标本,鉴于上个月这个账号才下单了一本《归藏易》,他们判断应该是有人在研究龟卜……“
颜宁:“怎么,研究研究乌龟也不行了?”
“准确来说确实不行。”仙家道:“研究这种上古法术是需要向主管部门报批的,因为‘龟通鬼神’,说不定会招出什么来。不过宗教局检查了那家网店,然后调低了优先级别——根据专业人士的报告,这家网店自称贩卖的是土产的乌龟,但为了保证产量和存活率,事实上引入了黄喉拟水龟的混血。但购买者显然没有辨识能力,恐怕对占卜是真的一窍不通。”
“另外,报告提到了订单的成交价——一千不到。在真正占卜的圈子里,这种价位就近乎是笑话了。两年前圈子里有人买到过能用的龟壳,光是请专家的鉴定费就在八位数以上,还算是面子到位人情上的买卖。自古以来,穷文富武,败家的是道士。玄门法术上稍有成就的,每一个脚下都是金山银山。那么颜少爷,从两年零三个月前起宗教局监测到你第一次超自然事件,到现在为止,阁下花了多少钱呢?”
颜宁眯了眯眼睛。到现在为止,他所支援江罗的资金,都只不过是挪借自己的小金库而已,以零花钱而论算是相当庞大的数目,但如果要和豪掷千金,所谓请一次专家就是百万经费的“败家的道士”相比,当然就是不足道哉。但最令人介怀者还不在于此,所谓“两年零三个月以前”——如果颜宁没有记错,那么他们当时才刚刚看到“里世界”一个小小的侧面,出于某种幻想成真的狂喜,小心在学校的废弃教室内稍微尝试了一下通灵。如果这都能被宗教局监视,那么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到什么地步了呢?甚而言之,这个怪物蓄意的旧事重提,是想警告,还是想威胁?
“那么我应该夸奖一下你们的敬业精神吗?”颜宁慢吞吞说:“那还真是法网深密,秋毫必察。”
“请不要误会。”仙家解释道:“宗教局监察的机制不是针对每个人,否则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工作进度。他们在各个城市的地眼设置了符咒,以秘法检查整个人口聚集区的阴阳流动,只要气脉波动过大,就可以相当精确的检查出超自然事件的发生地点。所以没有谁要刻意监视你们。只不过是自两年前开始,宗教局所能检测到A市所有值得关注的神秘主义事件中,几乎一半以上都有二位牵涉其中,就概率而言实在解释不通,才实在让人惊异。但只要深入探查,就能发现颜家上下简直没有什么靠近玄门法术的可能,宗教局上下其实相当矛盾。颜少爷,我知道你做过一些预备。但恕我直言,处理神秘事务的部门极有背景,建设至今已经六七十年,几代人花费心力建立的体系规矩,不是几个玄妙精深的术就能糊弄过去的……情报部门之所以犹豫再三,一直没有给够优先级别,不是他们没有抓住阁下的马脚,而是被常识所困,不能交给上面一份胡说八道的报告。”
颜宁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舔了舔嘴唇——他敏锐地意识到,仙家东扯西扯,敷衍这么大一堆闲话,精心铺垫地戏肉,终于是要来了。
“你是什么意思?”他轻声道。
仙家的语气中有了一种狡黠的快意:“请放心,我只是在复述相关部门的工作而已。从文件上看,不能说A市的工作人员不尽心竭力。他们在常识范围内做了相当多的猜测,譬如假设颜家躲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世外高人,或者是颜家的人有什么‘宿慧’,或者颜家招惹了什么报复心极强的精怪……但无论怎么解释,在道术的规律上总是有完全无法忍受的硬伤——‘从任何迹象上看,监察对象都不可能与玄术道法有什么瓜葛’。当然我并不是要责备什么,他们已经尽力集思广益了。只不过有的东西的确太冷门了,大概几百年过去,现在的人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仙家停了一停,画风一转:“颜少爷,你知道人类所拥有的法术,都是怎么来的么?”
颜宁一愣:“有话请直说。”
“看来阁下果然是不通。”仙家的声音逐渐低沉:“这个疑难可不是我胡说八道,北周天和二年,陈抟老祖就曾与一个游方道人在华山顶论法三日,争论不休。陈抟道祖以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谓道术法力,不过是远古人类相天法地,揣度出的诀窍心得;而那个游方道人则力辩其非,说大道精妙不是人类可以领受,现有一切道法玄术,归根到底是古时人类所聆听仙圣的妙语纶音,逐渐揣摩改造而成,现在的‘法理’,只是对原典的穿凿附会,扭曲原意罢了。
“当日论法辩疑,说实话两人旗鼓相当,谁也不能压服对方。只可惜十几年后朝代更易,陈抟为宋太祖所赏识,他的学说遍传天下耳口相传,那个游方道人的东西,也就渐渐失传了。”
仙家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我当日就在附近猎食,这些东西也就绝灭无闻了。”
颜宁觉得有点微妙的不悦。“……所以呢?”
“现在世俗所传,都是陈抟老祖的见解——既然道法是人类参悟出来的,那么人类当然要遵守几千年积累的道术法则,违背法则的术法是绝不存在的,根本不必考虑,就算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术法,那也是可以分析琢磨,逐渐理解。但如果按当年那个游方老道士的论点,那么人类不过是从某个仙贤处得到了启示、‘原典’,而后几千年上万年的改造揣摩,不过是力图让‘原典’尽量契合人类。在本源上并没有根本的改动。所谓的‘法则’也是不存在的——以人类所窃取的,那一点并不完整的原典,足以描绘整个道法么?”
仙家悠悠道:“当年那个老道士说,人类所知所学,不过只是当年所听闻的片鳞残甲,真正的道术玄妙之处,恐怕已经是不可思议,完全的玄之又玄。哎,这种话听起来确实稀奇古怪,其实也怪不得后人不喜欢这种调调,毕竟没有眼见为实,谁会信什么‘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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