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的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三夜,叫揽月阁的杂役丫环好不欢喜。虽这雨水下得温润和气,打在身上都是暖暖的,但也减少了不少连日来的暑热燥气。
可大家伙儿刚痛快没几天,雨一停,天气又愈加地热起来。再加上下了这场雨,揽月阁的人个个跟笼屉里蒸的馒头似的,一个个叫苦不迭。
已近黄昏,揽月阁偌大的院子见不到半个影子。虽刺史府规矩严苛,但此时的天气杂役丫环少不了要见机着偷懒。
独独纯小姐不嫌热,自打卫铭出现在汴州之后,纯小姐便少在揽月阁呆着,一有空便假以各种由头去将军府。说是将军府的冰鉴镇出的冷气都要比刺史府厉害,其实府里上下谁人不知,纯小姐是去会卫名将军去了。
纯小姐提点的少了,揽月阁上下对我的照拂也不如以往,得空便找个阴凉的地界歇着纳凉去了。
倒是阿宽与阁中一个叫做凤舞的丫头,对我倒是关照依旧。
傍晚阿宽来给我送酱肉丸子的时候,凤舞正在为我所居住的偏殿扫尘。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便攀谈起来。
“阿宽,你怎的这样偏心,平日里也不见得你给我们这些姐妹们一点好脸色,如今倒是对这只畜生如此上心。莫不是它肚子里住了个狐狸精,把你的魂勾了去?”
阿宽为人一向和善,听了这话也不恼怒,淡淡一笑道:“凤舞姑娘你这话说得不对,它是只猫,就算肚子里装了个什么精,也便是猫精,怎的又成了狐狸精?”
凤舞举着鸡毛掸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虽是拿我取笑,我心中也不怪凤舞。她平日便是个直接爽快的,说话从不过脑子,人心倒是不坏,干起活来少有偷懒,对我也是未曾怠慢。
我也十分理解凤舞。阿宽虽是家仆,但生得一副清逸俊俏的好面孔,每每因着各种差事来揽月阁,总引得一群十七、八岁的小丫环们驻足侧目。凤舞自然也未能免俗。
凤舞不羞不臊地撩拨了几句之后,阿宽仍不越雷池一步,只仔细地看着我吃他求伙房为我精心烹制的酱肉丸子。
凤舞自讨无趣,便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凤舞打扫完半个屋子,又耐不住过来与阿宽说闲话。
“阿宽,你说纯小姐和卫将军的事儿能不能成?”
阿宽微微一怔,憨憨厚厚地问一句:“什么事?”
凤舞见自己成功引起了阿宽的兴致,竟得意地笑了起来,鸡毛掸子往肩上一搭,故作矜持了好一会儿,见阿宽愉快不耐烦了,才又说道:“还能有何事。无非是……男欢女爱那档子事呗!”
阿宽吃了一惊,蹭地从我面前站起来,一下子像是绝地而起的一栋高大建筑。
“凤舞姑娘,你可别乱讲!我刚进府的时候便听闻……”阿宽四下张望了一下,便接着小声说,“纯小姐与韩王殿下可是定了娃娃亲。”
凤舞又是倨傲一笑,向阿宽解释:“这你便是不知了。昔日安史之乱之时,咱们夫人和独孤皇后那是共患过难的,平乱后更是亲如姐妹,二人欲亲上加亲,便商议着要给两家的孩子定娃娃亲。后来独孤皇后作古,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如今貌似谁又将这事提了出来,此次韩王殿下来汴州,便是为着这件事来的。”
2.
隋朝年间,当时高祖李渊还是陇西卧龙之时,卫家祖上卫成载将军便是高祖皇帝身边的一员上将。
义宁二年,高祖皇帝建立唐朝,卫成载封天策上将,世代袭爵承业。到了卫铭祖父卫武这一辈,又在安史之乱勇立功勋,更是受尽肃宗青睐。及卫铭一出生便被策封为忠武将军,荣耀加身,虽非生于皇家,但也是坊间津津乐道的天之骄子。
这份尊荣自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怪不得骨子里便透着有恃无恐的贵族气质。此刻我竟有些庆幸自己是只猫了,否则以卑贱的婢女出现在卫铭面前,连正眼瞧他一眼都是越了规矩,那岂不是要把自己馋死?
又过了两日,天公作美,夜里刮了阵子北风,整个汴州一下子凉爽了下来。叫揽月阁的人们好不雀跃,连干活的劲头都足了一些。
晨起之后,我迟迟等不来阿宽给我送早饭,便伸了身子顶开屋门溜了出去。
当真是难得的好景象,丝丝凉风吹着婢女们精心打扮的面庞,虽是垂着头,却也看得出个个如花似玉般的,含苞待放、晶莹剔透。杂役们也陡然来了精神,鬓发都梳得齐整了些。一院子人托盘拎桶的,忙得不亦乐乎。
有了当日叫出一声“啥”,便被当了妖怪的教训,我早已习惯了凡事不作声响,只消在婢女们闲下来时候,便能从她们的口中听出个七七八八。
李迥寿辰在即,因着巡察汴州的差事在身,不在十天半月可了事的。回返长安实属不现实了,遂梁德温便早定下了下月初五于刺史府设宴,为韩王李迥祝寿。
通府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足忙了半月有余,拟庚帖的、购置食材的、四海内寻寿礼的,像是开锅了般。
纯小姐早已与李迥解开了误会,亦欢天喜地的为他准备了一份寿礼——伯牙子期图。
图卷缓缓展开,但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抚弹瑶琴。只见这老者虽指如流水,但眉头微皱,情难自得。似是慨叹四海之内难觅之音。画中不远处,一个粗布樵夫背着柴躬起腰身,听这瑶琴之声竟愣起神来,连身上的重量都诸于脑后。
纯小姐看了这画卷禁不住欣喜万分。一旁的成钰自是看不懂这画的,遂问她:“小姐,见这画功粗陋,线条粗细亦不讲究。何以小姐觉得它好?”
纯小姐又欣赏了好大一会儿,才将画好生卷起来,洋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道:“这你便不懂了,这幅画虽不是名士所作,却世间罕有。相传当年伯牙出使楚国,于汉阳江口觅得知音樵夫钟子期。此画是江口旁的一以卖画为生的平头书生画的。而后子期辞世,伯牙断琴。这画竟是两位先人唯一一幅合体的画作。你说,它好是不好?”
成钰恍然大悟,拍手叫道:“竟有这离奇故事。小姐是有心了。”
我龇牙咧嘴打了个呵欠,暗自垂怜起李迥。
成钰虽精于算计,却终究少了三分智慧。溜虚拍马讨好主子的事情做得巧妙,可再深一层揣度主子心思的本领,却远不如我这只猫。
3.
九月初五,汴州的暑气已然消退了不少。
按地方的习俗,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汴州城内都有放灯的、演杂耍的,以及一些外来走街商贾在城里沽售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每每此时,纯小姐便与成钰一同扮作男儿的妆扮,有时会令阿宽抱着我一起穿街走巷的跟着城里的百姓好生热闹一番。
今日则与往不同。刺史府内灯火辉煌,莺歌燕舞。
通红的灯笼三尺一个,依墙依檐依廊而挂,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火龙逶迤而行。前府由归兮堂到决兮堂,再到庭台阁榭,后府的养心亭、牡丹园,再至园林、假山、春水池,以及各房各院,皆是张灯结彩,闪烁夺目。
别说是从外面请来的汴州最负盛名的春喜班来助兴,饶是府中的杂役婢女们亦是将自己妆扮得格外精致,在灯火的照耀下,便是一幅美纶美奂天宫祝寿图,登时让整个汴州城都失了颜色。
纯小姐今日美艳异常。浅紫色的纱裙打底,外面罩了一件流光异彩的锦帔,不大不小刚好凸现出纯小姐错落有致的身形。
成钰半月半便出去学了一款新的发式,在揽月阁找婢女练习了好久才敢在韩王的宴席上为纯小姐盘了出来。有了成钰的妙手生花,更将纯小姐的美艳中略带素雅恬静的风姿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借着纯小姐的光彩坐于其侧后的几案底下,暗自窥视着这场奢华无比的盛宴。阿宽也因着纯小姐与成钰忙于应酬,被唤来照看我。
阿宽拣了几样我平日爱吃的肉丸子给我。大块朵颐之后,我才得下空来睥睨着宴席上一个个身着金光闪闪的坐上嘉宾。
正席上自然是府里身份最为尊贵、亦是今日的寿星李迥了。虽是平日里也不少见,但目光掠过他的一刹,我还是呆愣了一下。
李迥今日容光焕发,俊朗不凡。眉目中少了些往日的凛冽,倒是多了些柔软。这柔软仅是一片,便叫人在心中不由升腾起一丝激荡。
席下的人依次是汴州刺史梁德温、忠武将军卫铭,还有几位一看面相便是不是俗物的汴州城内数一数二的达官贵胄及其家眷。
几番觥筹交错后,十几个身着薄纱彩带的女子轻移莲步,翩翩而至。
随着“咚咚”几声错落有致的击鼓声,一曲蝶舞霓裳奏响,浅色罗裙在舞池中摇曳生姿,婀娜腰肢细细软软顾盼生辉,引得在座看官无不停箸止杯,目不转睛。
一舞作罢,众人的兴致已被推至了顶点。纷纷红扑胀脸,举杯相向。
少顷,梁德温着身边婢女为自己斟满酒,恭恭敬敬地举起,向殿上一鞠,大声道:“臣提议,众位同僚、座上贵宾共祝韩王殿下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
众人纷纷颔首示意,正欲举杯遥祝,李迥却一抬手,作了一个恭让的动作。随后缓缓起身,从正位上款款而下,行至纯小姐座前,双手抱拳鞠礼,眉目舒展盈笑,朗声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迥思慕纯儿良久,愿死生契阔,白首不移。执子之手,与汝相依。”
言罢,更是腰板更是深深弯了下去。纯小姐登时怔住,半晌不能言语。韩王的心意她怎的不知?送这幅伯牙子期图,便是含蓄着坦露自己对其无意的心思,却未料韩王先发制人,竟在宴上众目睽睽便表白了,真叫自己骑虎难下,着实是为难了——应承下来自然是不能的,若此时拒绝了韩王,又将这位素日里威风八面的韩王颜面置于何地?
一时间宴席上如时间停滞了一般,此刻便是一根针落到地上也都听得清清楚楚。梁德温的手举在空中,片刻的功夫,他将杯子倏地落到几案上,大步向韩王走过来深深一鞠,道:“韩王殿下对梁家的厚恩,老臣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纯小姐亦小酌几杯,头脑不十分清楚,以为自己的父亲要替自己应下这门亲事,急急从几案后起身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一上,高声道:“恕纯儿不能从命!”
韩王本是一脸详和孺相,倏地面脸骤变。席上众人见了,更是噤若寒蝉,连喘气都变得小心起来。
“可是因为卫将军啊?”此言一出,众人又将目光投到本是坐于纯小姐一侧的卫铭。韩国反身由座上取出宝剑,再快走两步直奔卫铭将军处,向卫铭喉咙一抵。只听纯小姐“啊”的一声,众人也目瞪口呆,心跳到了嗓子眼。
韩王余光一扫纯小姐,又对着卫铭,冷笑一声旋即敛起眉目厉声道:“卫将军,本王早就想和你一较高下了。今日正好,输了的给我滚出汴州,再不出现在纯小姐面前。”
卫铭气定神闲,不为所动。静静地端起一杯酒,细细呷了一口。
“我只将纯小姐作妹妹看待,殿下何至于此。”说完,竟起身向后一退,大步流星踏出了宴席中,回府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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