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黛与她平辈,以姐妹相称已是互相给足了面子和礼貌,平日里碰见便是一些弯弯绕绕能让互相都膈应死的话语。
没扯头发打架已经很彰显各自的优良品德了。
如果一定要划分等级,姑姑和嬷嬷甚至排在舞姬下面,舞姬受限于副使,而副使又在教坊使的管辖内,一层套一层,按理来说整个教坊都是皇帝的所有物。
那么问题来了,秦姑姑和副使在同一层,就像田鼠和蛇共存,食物链出现了逻辑漏洞。
“啊这……”孟萝时抱有一丝希望道,“大人是单指秦姑姑一人,还是所有的姑姑。”
谢期将燃烧至指尖的残纸扔到砚台内,跳动的火苗渐渐在黑瞳内熄灭,他幽幽然地反问:“你觉得呢。”
孟萝时想了片刻,认真道:“我个人倾向于秦姑姑一个。”
每月跟随副使入宫述职的只有秦姑姑一人,两年来风雨无阻,且有时还会单独在宫里小住,教坊内的其他姑姑和嬷嬷也都听秦姑姑差遣。
闻言,谢期唇角漾出一抹笑意:“你胆子还挺大。”
孟萝时:“?”
“后院的事,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发生刺耳声响,“你身体不好,今日便不用下楼演出了。”
孟萝时抱着琵琶快速摇头:“不行,我拿着教坊发的工……工钱,总告假岂不是月末连银钱都扣光。”
谢期微怔了下,一言难尽道:“你还在乎这个。”
还未等孟萝时出声反驳,他颇为无语道:“我没记错的话,三个月前你以来癸水的理由,短短一个月告假了五次。”
“你知道宿二怎么同我说的吗?”
孟萝时好奇心爆棚:“怎么说?”
“说女子当真不易,整整一个月的月事还能活着,堪比老虎的生存能力。”
孟萝时:“…………”
有时真的很想报警。
“我只是……”她绞尽脑汁地想理由。
谢期贴心地帮她补充完整:“总有那么几天不想上工,我懂。”
孟萝时顺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向堆积在书桌上的案卷,干笑了两声。
副使的位置约等于副总,教坊使不想干的活尽数都会推到副使身上,如此一想这个位置其实也挺惨。
“快到演出时间了,我该下楼准备了。”
她单手抱着琵琶拿掉插销,打算离开。
“一起走吧。”谢期拿起放在桌侧的令牌挂在腰间,先于孟萝时推开房门。
两人在这瞬间距离极近,身穿轻薄舞服的少女如同依偎在男人怀中,炽热的体温在后背一擦而过,亦如从鼻尖飘过的松木香。
孟萝时往前踉跄了两步,与男人拉开距离,然后摸向瞬间变得滚烫的耳垂,觉得莫名其妙。
来时还不在的宿二此时勤勤恳恳地站在转弯口当保安。
瞧见两人并肩从书房出来,眼睛都瞪大了。
孟萝时:“大人不处理卷案吗?”
谢期关门的动作停顿了一茬:“方才小憩时着凉了,看不得文字。”
他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神情认真:“头疼。”
孟萝时:“…………”
比她一个月告五次月事假的理由还离谱。
戌时是教坊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刻,前院已座无虚席,演出的内容七日一换,但大部分客人热衷于来此不知厌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夜间的风偏大,孟萝时刚走下台阶裙摆便被迎面袭来的风吹起。
谢期停步于台阶处:“天气渐冷,往后下楼披件斗篷。”
孟萝时压住飞扬的裙摆:“不冷。”
见他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思,她躬身行礼道:“怀瑜告退。”
谢期应了声,少女便抱着琵琶跑入人群,与等候上场的舞姬一道坐在舞台侧后方,巧笑倩兮地四处交谈。
“大人,是否需要帮孟姑娘推掉一会儿的客人。”宿二小声问道。
谢期收回视线,淡淡道:“不用。”
以往用各种理由推脱演出的人,今日非要上台,估摸就是为了结束后的陪聊,没必要断了她的路。
他将手负在身后,很快就在稠人广众里找到了昨日的那两人。
少年探头探脑地似乎也在寻人。
“左侧台下的第四个席位,今夜盯着些他们。”
宿二很快锁定目标,视线在少年腰间的匕首上停顿了一瞬:“是鹿岛的标志。”
谢期微眯起眼:“鹿岛。”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宿二感受到了一股茫然,疑惑道:“阳仙庄往南三十公里外的海里有一座小岛,名为鹿岛,以高超的刺杀技术在中原武林夺得一席之地。”
“这还是几年前大人特意嘱咐我调查的。”宿二观着谢期的神情,“大人忘了?”
谢期的神色依旧平静无波,承认道:“你不提,我倒确实忘了还有这茬事。”
“专做刺杀生意的人明晃晃地跑来教坊看演出。”他想起刚醒来时摊开的纸张,复杂的各类符号逐一浮现,眉心微蹙。
宿二合理猜测:“京州教坊声名远扬,许是真的慕名前来。”
谢期轻嗤了声,缓步迈下台阶:“宿二,万事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这句话虽然偏执,但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保护。”
“他们是为了孟怀瑜而来。”
宿二下意识地手握成拳,面色沉了下去:“是否需要我暗中解决掉。”
“不用。”他走到舞台的正前方,将整座教坊的风景收入眼内,声音低而轻,“让我看看她想做什么。”
嬷嬷掐着时间通知下一组的舞姬上场,在等候区里紧张万分的孟萝时脸瞬间垮下。
悬着心终于死了。
她单手抱着琵琶随着队伍迈上白玉阶,水池里的锦鲤从她脚面跃过重重地落入水中,溅起的水珠将艳红的裙摆染得发暗。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昨夜不是跳过吗。”黎巧疑惑道。
孟萝时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的,总有那么几天我的手和脚不太协调。”
黎巧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想上工的理由越来越五花八门了。”
厚重的编钟声响起,在前院久久回荡,而后是各种乐器合奏,同样的身体因操控者不同所展现的也天差地别。
相比昨日的游刃有余,今日的孟萝时稍显局促,甚至好几个动作都出了错。
结束后,她格外认真地鞠躬,心里暗想给各位客人赔不是了。
“你昨日说胥黛在收集大家的衣裙,是亲眼瞧见的吗?”下阶梯时,黎巧突然问道。
孟萝时愣了一下:“我……”
她上次离开前,有把这件事写这么事无巨细?
“你的衣裙也被拿走了?”孟萝时反问道。
黎巧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但我听说曲姐和林姐的衣裙少了,去后院也没找到。”
孟萝时皱起眉,小声道:“所以你们怀疑是胥黛拿的?”
黎巧莫名其妙道:“不是你同我亲口说的胥黛在收集大家的衣裙,现下怎地又当起了谜语人。”
“啊这……”孟萝时尴尬笑道,“那不是好奇,多问一句。”
黎巧左右望了一圈,然后凑到她耳边小心翼翼道:“我们怀疑胥黛被坏男人骗光积蓄了。”
孟萝时:“…………”
沉默震耳欲聋。
“拥有五个丫鬟的实力,没那么容易被骗光积蓄吧,她怎么看都不像缺钱的样子。”
回到候场区后,黎巧将中阮放在腿上,神情困惑:“我发现你很矛盾诶,明明是你同我说的这件事,我证实了后,你又全盘否定,你不会是……”
她忽然一拍手心,笃定道:“利用谣言击垮胥黛,然后趁着她萎靡不振的时候,取代她的位置成为教坊第一舞姬。”
“??!”
孟萝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黎巧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我支持你当第一,苟富贵莫相忘,将来分我一个丫鬟就行。”
孟萝时无力地反驳:“我真的没有这种想法,你怎么样才能信我。”
“好,信你。”黎巧提着中阮站起身,弯着眉眼笑道,“嬷嬷来了,许愿我今日的客人只定一炷香的时间。”
孟萝时感觉脑瓜子嗡嗡地疼,她抬手揉着太阳穴,看着开朗到没头脑的黎巧叹了一口气。
嬷嬷通知到她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都快漾出来了:“姑娘,还是昨夜的客人,半个时辰。”
还没走的黎巧裂开了。
她瞪了一眼孟萝时,握紧拳头气炸了:“天杀的,老娘迟早炸了这座教坊。”
嬷嬷:“…………”
孟萝时:“…………”
她将琵琶托付给嬷嬷,然后往客人的区域走,前院划分的场地很大,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闹不堪。
“孟姐姐。”她还未走到地方,小少年便兴高采烈地跑来,“你身体如何了,我带你出去看大夫吧。”
孟萝时微怔,弯起一抹笑意安抚道:“无碍,小公子不必担忧。”
褚祈一眨了眨眼,耿直道:“可是方才在台上孟姐姐跳得磕磕绊绊的,真的不是不舒服吗。”
真会聊天啊,孟萝时心想。
她维持着表面上的笑意,缓步走到席位上:“教坊会定期请大夫为所有人例行看诊,我身体并无大碍,多谢小公子关心。”
褚祈一坐回位置上,腰间悬挂的玉牌快速扫过桌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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