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chapter 85

夜晚的路边, 行人三三两两,没有什么太大的声响。

格外安静。

所以显得钟知贺这一声“甜甜”格外明显。

孟遥刚刚原本就没有走远,这时距离身后的沈玉兰和顾柏宇距离都算不得远。所以循声望去的人不只有孟遥, 还是沈玉兰和顾柏宇。

顾柏宇是见过钟知贺的。

不论钟知贺是以他大表哥的身份, 还是以孟遥男朋友的身份。

虽然两次见面过程都不大愉快,但是再见到钟知贺, 他也不至于太过惊讶。

但是另一边站着的沈玉兰就不同了。

自从孟遥因为顾柏宇和何思思的事情,和家里闹掰了之后, 别说是孟遥的男朋友, 她就连孟遥本人, 也没见过几次。

不过倒是听何思思说起来过。

听说孟遥后来和他们集团的少东走到一起,现在已经同居了。

刚刚听那个年轻人叫的那么亲昵, 大约就是他。

钟知贺逆着路灯的光,大步向着孟遥的方向走过去。

沈玉兰这才看得更清些。

只见年轻男人身材颀长, 高大英俊,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装,碎发下,是窄窄的银丝眼镜。

迎面走来,英气逼人, 让人几欲不敢直视。

他很快停到孟遥面前。

沈玉兰和他们之间还有一小段距离, 可是这样看过去,仿佛他们的对话声犹在耳边——

“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

“啊?”

“来接你回家。”

“……”

直到不远处的年轻男女并肩而去, 渐行渐远,仅剩的天光映照下, 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沈玉兰突然意识到。

她的孩子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再事事听她的话,不再对她唯命是从。

她们说的“家”,终于不是同一个家。

她这大半生里, 最亏欠的人就是她唯一的孩子。

可是好像,余生只有无尽悔恨,再没半分补偿机会。

……

-

沈玉兰没有再说话。

倒是一直等在一旁的顾柏宇,走过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钟知贺。

上次的警告犹在耳边,情敌再次见面,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过顾柏宇像是感觉不到尴尬似的,即使见到了钟知贺过来,也没有很快走开。反而站在原地,用一种带有挑衅感的眼神,直直看着钟知贺。

即使对方的眼神,从始至终也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过。

他站的位置也很靠近孟遥。

这样的距离,不管他们三个人任何人说话,另外的两个人都能够清楚地听见。

顾柏宇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不无挑衅地问钟知贺:“大表哥。女朋友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现在才来?”

这话虽是说给钟知贺听的。但是孟遥站的位置,已经可以原原本本地将这话听清楚。

很倨傲的语气,一点也不友善。

这句话别说是钟知贺,就连孟遥自己听着都觉得不大舒服。她一向是敢说话的,尤其是面对顾柏宇这种无耻的男人时,她尤其敢说。

是以,此时还没等钟知贺开口回答,孟遥先开口呛声回去:“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来。这些都是我们的事情,我想,这些跟你没有半分钱关系。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我们也没有向你汇报的必要。”

“孟遥!”

听她这样说,顾柏宇皱起了眉,一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是为了你好”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现在才来,这就是不把你放在心上啊?你如果真的找一个比我好一百倍一万倍的男人我可以接受,可是你真的觉得他这样,能对你一辈子负责吗?”

孟遥原本就因为沈玉兰和何家父女俩突然闹出来的这桩破事觉得烦心得很,正觉得无处发泄。顾柏宇这么一说,简直是戳到她最生气的点上。

她当即冷笑一声,讽刺道:“我们怎么样,实在不劳您费心。您有时间就多在何思思身上花点儿心思,怎么?当初不是一副不能跟她在一起就要死要活的样子么?”

“孟遥!我今天说这些话没有任何私心,我只是单纯地为了你好。”

听到顾柏宇一口一个“我这是为了你好”,孟遥觉得讽刺至极。正要开口反驳,却被钟知贺抢了先。

只见身边的男人推了推眼镜,深秋的冷风将他的面颊吹得透白发红。他只穿一身薄薄的西装,在这样的冷风天里,风只需要稍稍一吹,就能将他的西装吹透。

可是他站在这里,岿然不动,仿佛什么也影响不了他。

他看着喋喋不休的顾柏宇,仅仅一个淡然的眼神,却好像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叫对方避之不及。

很快,孟遥听见钟知贺冷声淡道:“你能做的比我更好,现在也就不用站在这里。”

说完,再不给顾柏宇反驳的机会,拉着孟遥转身就走。只留下顾柏宇在风中怔怔出神。

-

孟遥跟着钟知贺上了车,世界终于重归安宁。

车门合上,孟遥顿了顿,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他们认识的这些时间,他清楚得记得,她从未提及过什么亲戚。

也能从她之前的只言片语中知悉,她母亲改嫁之后,几乎从不和前夫的亲戚联系,母亲那边的亲戚大多不住在平城。

所以,孟遥在平城几乎没有什么亲戚。

当然,以前何树鹏家里的那些人,会经常假借“亲戚”之名,来让她帮各种麻烦的忙。

还好现在她已经和何家人一刀两断。再也不用去为了一群素昧平生,没有半点儿亲缘关系的人奔波劳碌了。

孟遥似乎对钟知贺猜到她在这里感到惊讶。不过很快,又转为平静。

他能找到她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聪明如他,很多事情,都能轻松自如。

不过孟遥没想到,此时,驾驶座上的男人却换了语气。

比刚刚要严肃一些。

“昭阳区那边的工程出了问题,你知道么?”

钟知贺谈起公事,态度总和平时有所不同。

他似乎天生有种领导风范,不怒自威。

一听到对方这样说话,孟遥本能的坐直身子,也换了一副比刚刚更严肃的神情。

她眉心微皱,歉疚地问出口:“出了什么问题?那两位工人,安全问题?”

“是。”

听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孟遥紧张和歉疚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到极点,当即脱口而出:“他们怎么样?”

“为什么不及时找人接替你,项目组不是只有你一个负责人,公司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员工。”男人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车子还没开出去,他神情淡淡,瞥着她,“你甚至不需要找其他人,一个电话,我可以过来。”

“……”

钟知贺话音落下,窄窄的车厢里,沉默的气氛笼罩着两个人。

孟遥张了张口,忽而觉得百口莫辩。

好像有什么哽在喉头,最后只略显苍白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

一切都是她的错。

“工程的问题,你该对不起的不是我。”钟知贺移开落在孟遥身上的目光,利落地给车子打火,然后是起步,开上旁侧的五环公路,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一气呵成。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两个工人下降到最后的时候,设备出了一点问题,径直摔下来,还好那时候只剩两米,没受什么伤。”

“不过公司还是会出资给两位工人身体检查,明天你抽时间,去看看他们吧。”

钟知贺说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接下来,语气也软了一些:“你是负责人,出了问题要负责任。这么简单的道理,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你。你能走到今天,这一路并不容易,吃了多少苦你自己最清楚。你现在不上心,真出了问题,追责到你头上,你让我怎么做?”

此时时值深秋,孟遥出来的时候里面穿了高领毛衫,外面还穿了件厚厚的毛呢大衣。眼前的男人就只穿了套西装,外面连一件大衣大约也没来得及穿,他大概找过了几个地方,冷白的手背上关节处被冻得发红。

整个人单是看上去,就透着寒气。

孟遥听这他的话,不自觉得就陷入沉默。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对。

让她没有一点可以反驳的余地,更不想反驳。

她是工程的负责人,可是整个工程甚至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只要在旁边看着,出了问题解决,她却连这点儿小事也没能做好。

这一路走来,不管是上学的时候,还是进了海擎实习、上班,她从来都是来得早,走得晚,有什么工作都不推拒。

起初她只是办公室里一个端茶送水的人,后来成了董事长身边最得力的助手。现在还成了一个项目的负责人。

当初什么也不懂,唯有一腔冲劲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钟知贺说得对,吃了多少苦,中间经历了多少事情,只有她清楚。

可是今天,她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不管他是站在她男朋友的角度,还是顶头上司的角度。说的没有一点问题。

孟遥垂着头,目光落在男人冻红的手上,只觉得喉头有什么哽着,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车子开过转弯处,惯性使然,孟遥身子一晃,险些磕到挡风玻璃。

驾驶座上的男人分神睨她一眼,淡声说:“安全带系好。”

孟遥颔首应下,低低“嗯”了一声。听话地伸手去将安全带扯过来系好。

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好久,孟遥才开口,声线低得快要听不见:“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道歉多少次也没有用,明天我就去看那两位工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搞砸的。”

她的话匣子似乎被打开,虽然带点儿哽咽味,还是勉励支撑,继续说着:“还有,对不起,以后我办不好的事情,不会再自作主张。”

从昭阳区到长安街的路有些远,一时半会儿开不到家里。两个人就坐在车里这逼仄的小空间里,让原本就异常的气氛,更显得紧张。

周末的平城往日是没有工作日堵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马路上排起了长龙。依照在平城多年生活的经验来看,今天少说也要提前延迟半个小时到家。

驾驶座上的男人今天似乎有些烦躁,他一向是很善于控制情绪的人。喜怒皆不形于色。

今天却几乎将烦躁写在脸上。

他长指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下躁动地敲打着。

孟遥则自知做错事,头埋得更低。如果他是因为私事生气,她还可以撒娇道歉,以求原谅。可他是因为公事生气,她不可能对领导撒娇求原谅。

“孟遥。”

前面的车排起长龙,他们也被迫停在马路上,困顿住。

身畔的男人陡然开口,孟遥看过去的时候,对方也在看她。

她看到他眉头紧皱,眼底神色晦暗难解,顿了一下,才说:“你觉得,我气的是这些?”

孟遥抬眉,下意识因为对方的问题去回想两个人刚刚的对话。

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还没捋清,又听眼前人开口。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次如果出了大问题,工人的生命会有危险,从二十几层楼降下来,稍有不慎,非死即残,你懂不懂?”

“是我的错。”尽管很不想哭,可是他今天话很重,她眼里不自觉就已经氤氲起一层水雾,不过被强忍着,倒也没掉下来,“虽然我知道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晚了,但是钟总,怎么罚我,都可以。”

闻言,男人眼神稍滞,长睫翕动几次,才再度开口:“这事关乎性命的大事,无论如何也要上心的事。然后是你的事。”

听到这话,孟遥顿在原地,眼中写着不解。

她的事?

她现在脑子很不清楚,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很难思考。

不过她知道,钟知贺既然这样说,一定很重要。

“你刚刚升任梦谷平城项目区总监,这才多长时间,这个工程是你负责的第几件事?身为公司的管理层,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又有多少人在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无限放大,稍有错处,等着取而代之的人,就要蜂拥而上,将你碾碎成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出了问题,你会面临公司追责,你的职业生涯会因此产生污点,甚至再严重,将会因此终结。”

“你在职场这么多年,不会不懂这些道理。”

“你说的对,当然要罚你。这件事情已经被竞争对手发到网络上,虽然公关部的人会处理,但是很快消息就会传遍公司。”

“我是可以帮你压下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可是甜甜,我希望你可以依靠自己撑起一切。这个世界上每天有无数的意外发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生活。”

“古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和我,我们,也是一样。一直以来,我都是尽我所能帮助你,帮助你成为更好的你。而不是帮你将所有事情做好,把你变成羽翼折断的金丝雀。”

“……”

他的话音落下之时,孟遥已经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泪水顺着下颌落下,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转眼之间,又滑落不见。

孟遥低着头,听凭止不住的眼泪肆意滑落,不再去做无畏的挣扎。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头脑嗡嗡作响,更加恍惚了一些。

不过恍惚之中,还是隐约听见驾驶座上的男人微不可察地低叹了一声。

很低很低。

像是梦中呓语。

孟遥本以为是自己错听。可是很快,男人的长指伸过来,落入她朦胧的眼帘之下。

她本能地抬起头,去看他。

这一抬头却一不小心躲开了他伸过来为她拭泪的动作。

兴许是孟遥眼前水泽浸染,隐约看着男人面色稍霁。

见她无意躲掉,他又抬起手,停在她眼前,试图重新为她擦眼泪。

手指寸寸靠近,孟遥几乎能感觉到对方靠近的气息。

不过,在肌肤接触之前,还有大约一厘米距离的时候,陡然被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

“滴——”

后面的汽笛声震耳欲聋。

今天堵车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看着前面堵了一整条长龙。现在却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钟知贺这里。

前面的车转眼之间已经开出去五六米,后面的车等得着急,已经急不可耐地按起喇叭。

男人的手指最终还是没有落到孟遥脸上,他缓缓移开,又重新按到方向盘上。

车里的气压,不知为何,反而变得更低。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无话,还算得上是畅通无阻地开车回了金悦府。

车子停在楼下,两个人起先谁也没有动。

还是孟遥拗不过,先解了安全带。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特有的浓重鼻音,囔囔地低声开口:“……回去?”

“你先回。”

“那你呢?”

“临时要去杭州出差,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今晚的航班,现在就走。”

“……”

这么恰好,他今天要出差。

让原以为回家以后,两个人可以稍微缓和一些的孟遥神情不禁暗了暗。

她咬咬下唇,问道:“这次要去几天。”

“还不知道。”对方答得很快,“少则一周,多则半月。”

钟知贺之前的这段日子也经常出差,最近“梦谷”项目启动,这个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没有先例的项目,一旦开工,需要克服的现实问题非常非常多。底下的人拿不定注意,需要钟知贺的决策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

所以他最近这段时间才会频繁出差,全国各地到处飞。

其实不只是钟知贺,这段时间,孟遥,梦谷整个项目组,乃至全海擎,都比较忙。

一则是“梦谷”项目启动之后需要处理的问题繁多;二则是接近年关,这段时间各行各业都会非常繁忙。

前段时间因为两个人都很忙,孟遥需要长时间待在公司,或者出去到酒店现场。钟知贺则是频繁出差。

他们两个人虽然同住在一间房子里,想见面的机会却少得可怜。

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两个人都在家里的机会,准备好了所有东西要一起吃火锅的。没想到,又被各种公事私事彻底打乱计划。

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多月这样的生活,孟遥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当钟知贺说起他今晚就又要去出差,说起这次出差少则一周多则半月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绷不住。

良久,她才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对方也再度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件事情我会秉公处理,这两天会出全公司通告,你暂时不用去公司了,手头上的工作就先交给项目组其他人。”

既然说过怎么处罚自己都可以的话,孟遥就不会因为钟知贺的这个处罚而有任何埋怨、不悦。

这件事情是她有错在先,无论如何也怪不着旁人。

至于这个处罚的内容,孟遥吸了吸鼻子,还是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可以回去上班?”

“等事情冷却一下吧。”

“好。”

“回去吧,我走了。”

“路上小心。”

道别看似平和,可是总是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叫孟遥心上一阵一阵发窒地疼。

她站在楼下,风口处,静静等着钟知贺调头开走。

男人车技很好,即便是在住宅区里,毫不费力就将车子调了头。

眼见着着要从她面前驶离。

孟遥眼里又有痒痒的热意涌上来,正准备伸手去擦,刚刚调过头去的车却又停了下来。

驾驶座旁的车窗从里面被摇下来。

钟知贺眼镜的镜片反光,光线就直直打在他眼睛上,叫人看不清神情。

只听得见他说:“孟遥。”

“什么?”

男人声音淡淡,音量不大,却好像有穿透冷风的神力,直达孟遥的耳畔。

她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公事我不能包.庇你,可是私事,我一定会帮你。”

“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

“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好像离我很近,其实拒之千里。”

“……”

他的那些话孟遥听得很清楚。但不是句句都记得请。

最后一句倒是记得很清。

她记得他开走车子之前,撂下的最后一句是:

“所以,为什么要骗我?”

……

为什么要骗他。

孟遥也想问自己。

也许是觉得那件事太丢脸,又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可以。

他说得对,她总是这样。

自卑、敏感,又很爱逞强。

她很清楚,这是她个性的缺陷。

很大的缺陷。

他这次很不一样,好像对她有些不耐烦。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放弃她了。

连她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

就算,就算他真的要放弃她。她还是觉得很感激。

虽然她敏感又自卑,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有在变好的。

……

钟知贺开车去机场之后,孟遥并没有听他的话赶紧上楼去。

而是就地坐在了楼下门口的台阶上。接近冬日,石灰台阶被冷空气浸润,凉到一接触,就要被冷意渗透进骨子里。

路灯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长,风吹过,又再吹。像是要将人整个吞没进风里。

虽然孟遥今天穿的不算单薄,但还是很快就被凛冽的风打透衣衫,在风中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

饶是如此,她还是倔强地坐在原地,不肯动。

大约因为不想回家。

被平城的北风吞没,也比被屋子里的孤独吞没得好。

她现在好像跟人说话。

理所当然地就想起了孙又菡。

她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姐妹。往常有什么事情,不管是工作上还是感情上,好的坏的,孟遥都会和孙又菡讲。

对方也是这样。

她们两个对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分享对象。

这样一想,孟遥倾诉的**变得更加浓,伸出冻得发红略显僵直的手,从包里掏出手机来。

根本不用打开通讯录,孟遥能把孙又菡的手机号明明白白地背下来。

她一如往常,利落地拨了一串数字。

手指已经对准拨号键,马上就要按下去。

快要碰到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

今时不同往日。

又菡和钟恒是来真的。不像她以前的那些男朋友,都只是为了玩玩。那是孙又菡可以为了孟遥的一个电话,撇下她当时所谓的“男朋友”转身就走,大言不惭地说没有什么比姐妹更重要。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又菡对钟恒的感情很深。他们这么多年,走到现在殊为不易。

孟遥移开准备按下拨号键的手,目光落到手机左上角,时间的那一栏。

已经晚上十点钟。

很晚了。

这个时间,再好的姐妹,也不适合打扰了。

可是她真的很想有个人说说话。

心里这样想着,手已经先一步打开微.信列表。

她的微信列表很单调。

只有三种人,同学、同事、客户……

可以说话的人,一只手都数得清。

不可以打搅又菡。

倪舒?

好像更不好打搅。

孟遥知道自己活的其实很失败。这种时候,就连想找一个说说话的人都难。

现在这个时间,虽然打电话给孙又菡是有些晚了。但是对于在这个城市中生活的年轻人来说,这个时间实在不算晚。

就比如,此时孟遥坐在小区楼下的台阶上,时不时就有这里的住户进进出出。

有几位还是脸熟的邻居,虽然关系不熟,但是孟遥还是要硬着头皮跟人家打招呼。

打了招呼自然有人要热情地问上两句,问问她坐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家,是出什么事了吗。诸如此类,孟遥解释了两遍之后,就发现,自己应该换一个地方。

所以,她干脆找到小区花园角落的一个长椅,坐到上面怔怔发呆。

这个小花园夏天的时候很受欢迎。

有不少住户会到这里散步聊天。秋天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秋天的时候在这里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孟遥想待在外面,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趁着没有人,她就坐在长椅上,自己跟迎来过往的秋风讲话。

“希望2022年可以一切都好。”

“不要大富大贵也好,不要扬眉吐气也好,不要事业有成也好……不要贪心。只要平淡一点,就很好了。”

“就算是我一个人也可以。”

“……”

孟遥这句说完,顿了一顿,半晌没有再说话。

如果钟知贺后悔了,不想要她了,那她一个人,也没有关系的。

她会很坚强的。

只不过。

月亮,满天被乌云遮住的繁星,还有迎面吹来的风,你们知不知道。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钟知贺。”

“……”

风吹过去,偶尔会带回来浅浅的回声,像是在跟她应和。

总算叫人觉得是有回应的。

孟遥虽然觉得回到家里会很孤独,在外面冷风里坐了一会儿,还是记得回家。

不然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所有房间的灯都关着。不过玄关上留了一盏不太亮的小led灯。

这个原先是没有的。

不过因为孟遥很怕黑,最近工作太忙,又总是很晚才会回家。一开始的时候,钟知贺如果在家总是会点着客厅和卧室的灯等她回家。后来孟遥体谅他太累,强制要求他不许等她,回到家里就赶紧睡觉。

钟知贺就在玄关点了这盏灯。

每天晚上,只要她还没回家,这盏灯就会一直亮着。

像是在等她回家。

今天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即便她从二十一岁大学毕业起就一个人住,即便她跟他一起住的这两个月也有很多日子是一个人住的。

可是她就是觉得,今天很不一样。

今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就感觉格外孤独。

以至于进门走到玄关处看到那盏灯的时候,一不小心又湿了眼眶。

这个时候倒是又开始庆幸,庆幸没有人看到她这丢人的样子。

这一天已经过得很疲惫,孟遥没精力再想更多。便行尸走肉一样,换衣服、洗澡、回到主卧室睡觉。

不过特地改了闹钟,定了一个很早的时间。

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看望那两位受惊的工人,向他们致歉。

还要算笔账,去给沈玉兰打钱。孟遥总是有种执念,不给沈玉兰这一笔钱,很难觉得她们已经真正一刀两断。

可以说,她是在圆自己的执念。

-

一觉睡过去,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是被闹钟叫醒的。

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匆忙,孟遥连窗帘都忘记拉。醒来的时候,落地窗已经爬满秋霜,从里面向外看过去,一片雾气蒙蒙。

什么也瞧不清。

孟遥的习惯使然,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开手机看一眼微.信消息。

今天早上也是一样,孟遥坐在床边,双脚缩在被子里,先是往外面落地窗外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去看微.信消息。

毫不意外地有不少条。

大多是来自同事的。

有的同事似乎还不知道她暂时不能去上班的事情,大半夜还发来消息让她审核工作报告。

然后是有同事陆续发来消息关心她的事情。

孟遥每一条都打开看了看——

行政部小李:【小孟姐,你们工程那边真的出问题了吗?严重吗?我今天听人说钟总要求您停职查看啊,不会吧?】

总裁办钱怡宁:【我就说你这人当了总监也不行吧,怎么这么点儿小事也办不好,亏你还是总裁办出来的人呢,说出去真给总裁办丢人。】

【你真给停职查看了?不是我说,你家钟总可真是大义灭亲刚正不阿啊,你这女朋友也是白当了。】

【虽然呢这是你办事不利咎由自取,不过钱姐我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同事一场,你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说一声咯。】

总裁办张主任:【小孟啊,怎么搞的这么严重?听说钟总昨晚就到杭州出差去了,估计他回来之前你都没法回来上班啊。】

【不过你宽心,这事钟总心里肯定有考量,不这样做难以服众啊。项目那边你就放心,听说暂时由设计部的倪总监代理,你们不是关系还不错,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在家里就当休假几天。】

阿舒呀:【?????怎么搞的??你跟钟知贺分了???他这回这么狠,孟孟,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啊??】

【孟孟你睡觉呢??醒来了赶紧回我呀,我听说这些事情都要懵了!】

社会你孙姐:【卧槽孟遥你们公司这么公事公办的?钟知贺这是什么意思啊?还是你们已经内部协调好了??】

【一大早倪舒就过来问我怎么回事,这事儿你也没跟我说啊】

……

不管是相熟还是平时照面之交的,很多人都发来了微.信消息安慰孟遥。

孟遥知道大家这是好意。便一个个看完了,认真回复,然后才打开最后一个她一直没看的对话框。

钟知贺也给她发了消息。

孟遥打开之后,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才睁眼看过去——

昨晚23:45分。

H:【我上飞机了。】

今早5:11分。

H:【其他人问起来,不用太在意。】

……

只有这两条,再怎么看,也没有其他消息。

这两条消息的说话方式和钟知贺一贯的打字方式没有任何分别。都是规规矩矩地用标点符号,不管说了几个字,最后都要用句号结尾。

他是很严谨的人,他的严谨几乎体现在方方面面。

所以他这两条消息看起和上面聊天记录的其他内容没有分别。

可是在孟遥看来,却好像这两条和前面的内容有着分明的楚河汉界,不可逾越。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别扭起来。

孟遥咬了咬下唇,想了几秒钟,才终于抬手打下几个字。

不过打下来又觉得不行,复又删掉。来回折腾几次,最后只回了一个【好。】

算作回应了。

孟遥回复完,本能地停留在聊天页面上,等了半分钟。见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对方正在输入中……”这样的字眼,她才略显失落地按灭手机,整理好被子,径自走到洗漱间去洗漱。

她今天忙得很。

昨天不大清醒,很多问题没想到。只想到要去看望两位受惊的工人和给沈玉兰汇款。

今天清醒了之后才想起来,她们的项目有很多问题是她全权独立负责的,所以要交给其他人负责的话,除了她没人能进行交接。

是以,她今天要处理的问题委实有些多。

这样一想,孟遥连洗漱的动作都加快了一些。然后是和往常一样,穿一身庄重的西装套裙,外面套上大衣,匆匆忙忙地出门去。

不过孟遥出了门才想到,昨天她开了辆车出门,钟知贺开了另外一辆去接她。她开出去那辆车现在还停在昭阳区。

钟知贺还有一辆车在公司,这样算下来,家里已经没车给她开了。

孟遥只好出门打车去两位工人的住所。

工人们都是从周边其他小城市过来的,平城寸土寸金,他们在这里甚至连郊区的房子也租不起,只能共同住在一个集装箱大宿舍里。

他们昨天受到惊吓,也并没有家人过来照看,只是留在工地里休息。

昨天钟知贺让工程暂时停工,等到安全检查合格在重新开工,所以今天不止那两位工人,其他的工人也都一并待在工地的宿舍里。

孟遥来之前就将具体的状况打听好。然后叫来了她的助理一起,自费给整个工地的工人师傅们买了一些日常的蔬菜和水果。除此之外,另外又给受到惊吓的两位准备了几大袋的营养品。

带过去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孟遥带着助理过去的时候,干脆包了一辆小型货车,才将东西成功运送到工地里。

工地所在的位置是昭阳区郊区一片大空地。房子都是由集装箱组合而成的。

这种集装箱夏热冬冷,不适合长时间居住。

听说这些工人师傅们这个工程做完就要回家乡过年去了,没想到最后的几天还遇上这样的事。

这样一想,孟遥又觉得甚为愧疚。更令她愧疚的是,她到工地的时候,所有的工人师傅都非常热情。

他们并没有因为孟遥在昨天的事情上疏忽而对她冷眼相看,反而向往常一样,一见到她到工地来,蜂拥上来,十分热情地同她招呼——

“是孟总监来啦!”

“孟总监来看我们了。”

“这么冷的天孟总监还过来,辛苦辛苦!”

“……”

诸如此类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只是照常招呼,可是孟遥听着却总忍不住要热泪盈眶。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无意看过的新闻——两位农民工师傅因为刚刚做完活,身上沾满泥污,去坐公交车的时候又太累,不好意思坐到座位上,所以坐在地上。

心酸的感觉又涌上来。

工地的工头也走上来,照例跟往常一样,热情地同孟遥说话:“孟总监看您,真是客气,这来就来,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

孟遥吸了吸鼻子,看着包工头,很歉疚地说:“昨天工程出了问题,我没有一直等两位师傅平安落地再离开,实在很过意不去。回去之后我听同事说起两位师傅下到两米的时候出了问题,所以今天想赶紧过来看看他们。”

包工头看到孟遥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眶都红了,有些手足无措。他是个粗人,不太会安慰人,此时便挠挠头,说道:“害,这点儿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啊。两米又不是二十米,俺们人都皮实着呢,再说了,他们什么事也没有,放心吧。”

孟遥一听,忙摇摇头,说道:“两位师傅能够没事是万幸,我确实擅离职守,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实在觉得很愧疚。”

“真的不用太担心了。孟总监我带你去看看他们吧。”

“好,谢谢您了。”

孟遥跟着工头走进了集装箱。

集装箱的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简陋一些。

里面放着一张张单人小床。他们的铺盖显然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有着浓厚的家乡特色。

屋子里虽然捡漏,但是还算干净。烟头和空酒瓶都没有乱丢。

屋子的中央还放着电暖气,大约最近这段冷的时间,他们就是靠着这个东西取暖。

北方大多地方都是集体供暖的暖气,没有暖气的地方,很多人就是用这种电暖气来取暖。

这个东西买来的时候不贵,用电又没有空调那么费电,所以很多经济状况不太好的人都会选择用电暖气来取暖。

孟遥对这个倒是一点儿也不陌生。

她大四那年的寒假,找了一个实习的工作。那时候学校的宿舍已经封楼,不允许任何学生居住。回去家里又距离工作地点太远,很麻烦。

所以孟遥干脆一咬牙,用平时攒下来的一点儿继续在当时实习的公司周围租了间房子住。

因为预算有限,她只能尽量找更便宜的房子。

最后为了剩下一个月的四百块租金,干脆选了一个没有暖气的房子。

后来那一整个冬天,她都是靠着她那一个小小的电暖气勉强过活的。

所以现在看到这个东西觉得格外亲切,也格外心酸。

离家在外,拼命打拼的人,总是将所有的心酸辛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昨天受到惊吓的刘师傅李师傅两个人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皮外伤。

孟遥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坐在床边抽烟。

见到孟遥进门,两人有些拘谨,连忙将手里的烟掐掉,热情地站起身招呼——

“孟总监来啦。”

“孟总监快坐快坐。”

“孟总监如果嫌弃的话就坐椅子吧。”

“……”

孟遥闻言,连忙摆摆手,解释道:“这有什么嫌弃的,我就坐这儿就可以。”

不过她虽然这么说,倒是没先急着落座。而是看了一眼李师傅又看了一眼刘师傅,然后低头,分别冲着两位深深鞠了个躬。

直起身子,迎着两位师傅惊讶的目光,才说道:“两位师傅,我真的很抱歉。昨天因为的工作做的不到位,因为我的疏忽,让两位受伤还收到了惊吓,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我现在说多少个对不起都没有用,可是我还是想来跟两位道个歉,真的很对不起。”

“哎孟总监,别别别!”

李师傅和刘师傅看到孟遥又要鞠躬,连忙跟着站起身,连连摆手。

他们不像孟遥,总是能说这样长篇大论的官话儿,他们手足无措了半晌,才说道——

“孟总监我们俩真的没事,你看我们这身体,不是好着呢吗?再说了你说什么受惊的,我们大老爷们还怕这么点儿惊吓啊。”

“是啊是啊孟总监,老李说得对,我们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这点儿事不算啥。况且你一直说是你的问题,但是我们上去之前检查设备的还是我们自己呢,找你这么说,那都是我们自己的原因了。”

“孟总监您千万别给我们鞠躬了。你们大城市里的人就是客气。这在俺们老家的人可比你们实在多了。”

“你们公司可都是好人,先前那位姓钟的,老总是吧?昨晚钟总还亲自过来跟我们道歉,你们公司还给我们很多工伤补贴嘞!”

钟总?

昨晚亲自过来?

……

孟遥听到这里,愣了一愣。

原来他那么忙,还抽了时间特地过来这里一趟。

其实发生这种以外,根本用不着他这个总裁出面解决任何问题的。

他特意过来,大概也是因为她吧?

孟遥将这些心思暂时收起来,专注在和李师傅刘师傅说话上面。

见到这里似乎没有人照顾他们,她又问道:“李师傅,刘师傅,这里有人照顾你们吗?其他师傅照顾你们的话估计也不太方便,不然我请两位护工过来……”

“哎哎哎不用不用,孟总监您是哪儿都好,就是太客气了。我们这点儿小事儿哪用的着请护工照顾啊,有手有脚的又不是走不动了。”

“是啊,行了这事孟总监您就别担心了,我们俩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孟遥将信将疑:“那你们家里人知道吗?”

“哎呀,”李师傅当即道,“这哪儿敢告诉家里人,咱们都知道这点儿事不算啥,家里人可不知道,告诉了他们我老婆又要吵着来看我,这不是添乱嘛,女人就是麻烦。”

李师傅说完这句,倏然又觉得不对,连忙找补:“孟总监我没有说你的意思啊。”

“……”

又跟工人师傅们聊了几句,将带来的水果蔬菜还有营养品分给大家之后,孟遥才跟师傅们告别。

从工地出来以后,孟遥又接到倪舒的电话,马不停蹄往家里赶。

倪舒在电话里问她:“孟孟,所以真是你和钟知贺内部已经商量好了?不是钟知贺故意欺负你啊?”

孟遥怕倪舒担心,所以顺着她的话说:“当然了,他什么时候欺负过我啊。你呀,就放心吧。”

“那行吧,我勉强信了。放心,钟知贺真敢欺负你,我跟孙姐一定不会放过他!虽然我们老公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吧。”倪舒听到孟遥这么说,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开起玩笑来。

听倪舒这么说,孟遥也被她逗得笑起来:“那还要感谢阿舒为我大义灭亲。”

“低调低调,”倪舒笑起来,关心完孟遥的事情才开始问工作上的事,“所以说钟知贺的意思是暂时把你手上的项目全部移交给我负责对吗?他想的还挺远,这是怕你们组其他负责人虎视眈眈把你的那份功劳抢了啊。”

“行吧,回头你把资料整理一下,发给我秘书就行了,我现在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得了,这辈子就给钟知贺打工了。”

“……”

和倪舒通过电话之后,孟遥很快就回到家将手上的工作资料发给了倪舒的秘书,并让对方有任何不懂的问题随时再来问她。

做完了这一切,孟遥掏出手机一看,钟知贺还是没有消息过来。

她有些丧气。

不过很快,又自己调整了一下心态,开始着手准备给沈玉兰汇款的事情。

这件事倒是不难。

孟遥从小就有记账的习惯,这次也不过就是把自己一直以来用的账本拿出来,重新核对了一下里面具体的账目和总账,发现没什么问题以后,就按自己所说那样,将该给沈玉兰的钱,一分不少地给对方转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

她躺在沙发上,终于在连续的数日精神紧绷之后,有了一些短暂的轻松感。

这一刻,她将自己放空。

……

-

几天后。

平城,某处高档小区。

夜色渐浓,正是黄昏和深夜的交接时分。小区还没有点起路灯,暮色正是极致深沉。

小区里各层的住户开始陆续点起灯,有的皎白有的昏黄,色度不同。

这一整栋楼,大约因为在市中心,寸土寸金,入住率很高,很快便次第有灯亮起。唯独顶层的人家没有点起灯。

正是孙又菡和钟恒所住的这一间。

这里是一梯两户,顶层是整栋楼最大的户型。好巧不巧,一户的房主是钟恒,另一户,正是孙又菡。

不过他们在一起之后,恰好孙又菡家里房子出了一点小问题,钟恒便干脆让她住过来。这么一住,几个月了,就再没搬回去。

即便是他们有时闹得不虞,不欢而散,也没有任何人提起让她回去的事情。

不过,偶尔孙又菡看钟恒不顺眼,让他滚过去住也是有的。

孙又菡正在主卧里面的衣帽间,早已整好妆发,只为挑衣服犯难。

衣帽间里点一盏不大明亮的黄调小灯,气氛是那种叫人昏昏欲睡的暗。

长长的穿衣镜里,年轻女人正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绸质睡衣,长发高高绾起,用一个大大的金色鲨鱼发夹固定,面上妆容径直描摹,乌发红唇,有种缱绻浪漫的美感。

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衣帽间的一角,还有个男人正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孙又菡抱臂站着,目光又扫过一遍柜子里整齐挂着的衣服,而后转而看向角落里的男人,皱着眉问:“快抽了小半盒烟,倒是给点意见?”

钟恒这才抬眼,昏黄的灯光下,男人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朦胧的阴影,衬得他格外有股不吝的痞气。他叼着烟,略显含混地答:“这么半天,也没见你换。”

孙又菡一向言语不肯饶人,当即脱口而出,反问回去:“你在这儿我怎么换?”

话音刚落,就听男人低低嗤笑两声,听起来有些不屑:“我在这儿怎么就不能换了。”

他吸了口烟,觉得不够,又补上半句:“又不是没看过。”

……

孙又菡白他一眼,有一瞬间失语。

不过很快,又想到了该怎么怼回去:“让你提个意见该穿什么,你就知道不正经的。”

“喔,挑衣服是吧。”钟恒抽了最后一口,掐灭烟,猩红的火光被挤压、碾碎,直至不见。男人站起身,三两步到了孙又菡跟前,“我帮你挑。”

说完,没等孙又菡说话,便径自转向衣柜的方向,认真挑起衣服来。

钟恒长指伸过去,一边翻看,还一边低声呢喃:“粉色好不,俗气。白的太透,去夜场不怀好意的男人多,不安全。这件,和你今天的妆容很搭。”

他从衣柜里取出一挑大红色的连衣裙。

长袖,不过膝,上身稍松,下身是稍紧的包臀裙。

见孙又菡没动,钟恒将裙子从衣架上拿下来,塞到孙又菡手上,扬扬下颌:“换了看看。”

“你真觉得这件好看?”孙又菡有些将信将疑。

他从没帮她挑过衣服,她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认真,还是在闹着玩。

这条裙子好看是好看,不过大概是颜色的原因,多少看起来有些打眼。

她很少会穿这种颜色。

“好看。”钟恒眼神在孙又菡脸上稍一打量,旋即说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不穿更好看。”

孙又菡懒得理他,可钟恒一直掐着她的腰,怎么都不肯放开。

的眼神像是带了钩子一样,孙又菡太了解这种眼神了,就在他马上要亲过来的时候,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够了没?”孙又菡说,“没时间玩,我们得出门。”

“有什么好出的?”男人盯着她,目光上上下下的扫过,眼神不言而喻。

孙又菡冷哼,抬眼睨他,忽然朝着男人抬起膝盖,眼看着就要打在他小腹上。

“啪”的一声,钟恒迅速按住。

“踢坏了你就高兴了?”钟恒也不生气,长指从她小腿划过。孙又迅速函将腿收回,狠狠瞪他。

钟恒打了个呵欠,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

孙又菡左挑右挑,最终还是穿了钟恒给她选的那件衣裳。

两个人出门之前,孙又菡又被这男人抱到玄关上,按着亲了好一阵,才出门。

钟恒勾着她的腰,很快来到楼下,开车的途中也不老实,不管是眼神还是手。

才上车不到十分钟,她的口红已经被身边的某人搞花。

孙又菡执拗不过,等绿灯终于亮起来的时候,才幽怨的拉开包包拉锁,拿出里面的口红。

今天是跟人约好,孙又菡好朋友的酒吧开业,他们受邀热场。酒吧人不少,里面铺满了五光十色的灯,台上的主唱背着吉他,一摇一晃的唱着民谣。

周围人很多,人一挤一挤的,孙又菡的后背紧紧靠在钟恒的胸膛上。

忽然有一个人兴奋过头,往前冲来,显些将他们冲散。钟恒长臂一伸,迅速将孙又菡搂紧怀里。

钟恒:“拉着我,安全一点。”

孙又菡抬头,刚要反驳,却在晃晃的灯下,直接望进钟恒的眼里。

男人的眼睛深邃而幽深,似笑非笑。

孙又菡迅速扭过头去。

她“呸”出一声,说:“姐姐用得着你?”

钟恒哈哈大笑。

孙又菡挑衣服挑了半天,所以今天心情不是特别好,不喜欢这种人挤人的感觉,可被钟恒的护在怀里的感觉让她忽然感觉,其实这样也不错。

可是随着现场的调节,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再也不需要谁扶着谁。

孙又菡从钟恒怀里挪开。

钟恒的手还捏在她的肩膀上,捏了一下孙又菡的肩膀,也松开了。

他打趣道:“委屈你了。”

孙又菡:“你知道就好。”

其实她心里有那么一秒钟,希望可以一直靠着他。

那种贴近时真实相触的体温,让她欲罢不能。

孙又菡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的坐下,钟恒也很快坐在她旁边。

台上换了个歌手,唱的是当红流行歌曲。

鸡尾酒端上来,孙又菡只喝了一口,酒精的热度瞬间冲上额头。

她咳嗽了两声,靠在沙发上,钟恒的手正好搭在上面的,孙又菡身体一歪,倒在男人怀里。

光落下来,孙又菡仰着脑袋,刚好看见男人瘦削的下颚骨。

前面的歌手声音很有穿透力,落在人耳朵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浪漫感。

钟恒低头,轻轻贴了帖她的嘴巴。

“叫你别点度数高的,偏不听。”他凑在她耳朵边,声音温柔的仿佛可以化成水一样,“这也就是我在你旁边,要是放其他男人,你还想安全呆在这里?别做梦了。”

孙又菡点酒的时候,专门找贵的点,可贵的度数都高,她偏不管,就是要喝。

钟恒拿她没办法,最后才应允,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孙又菡刚喝了一口,脸红的就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

孙又菡伸出手,轻轻勾住钟恒的衣角。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衣服一点点上升,在每一颗纽扣上跳跃,最后落在男人的第一颗纽扣上。

钟恒盯着她,片刻,孙又菡妩媚一笑,轻轻解开他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一把按住她的手。

“可以了,小祖宗。”钟恒捏着她的手腕,轻轻吻了一下,“败给你了,可以吗?收手吧。”

“阿恒——”孙又菡拉着长音,往他怀里扑。

钟恒有一瞬间愣了愣,她好久没这样叫过他。

反应过来后,忙接住,手扣在她的腰上。

孙又菡呼出口气,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片刻,说:“阿恒,我们以后要好好——”

几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孙又菡的酒一下醒了。

那些人显然也看见了孙又菡,骂骂咧咧的朝两个人走过来:“呦,这不是孙又菡吗?远处看着像,没想到还真是。”

带头的是余洋,后面跟着几个看起来很不入流的混混。三个混混嘴巴里全都是脏话,钟恒转过头,盯着那几个人。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怎么搞到一起去了?”余洋站在前头,目光落到钟恒扣在孙又菡腰间的手上,语气不善,“怎么样?搞她爽不爽?”

钟恒迅速就要站起来,孙又菡一把拽住他:“你干什么?”

“没事没事。”钟恒低声安慰,拍拍她的手臂,从沙发上站起来。

孙又菡知道钟恒能打,但是三打一啊这可是。况且那几个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东西,他们在倒上混的时间长了,什么下三滥的没见过。

可钟恒不是,他就算再混,再痞,也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几个混混见钟恒站了起来的,冷笑几声,挑事一样朝着两个人吹口哨。

周围的人看出气氛的不对劲,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三舍。

吧台上有管事的人,可是他们初来乍到,看到这几个混混不是好惹的,一时间也不敢上前去拦架,只好疯狂的跟主管和保卫处打电话。

最前面的余洋吊儿郎当的朝钟恒面前一站,再次出言不逊:“到底怎么样啊,你也不出个声,难道搞得不舒服?”余洋笑起来:“不应该啊,我们孙又菡的身材少说也是个D——”

钟恒一拳过去的,正中混混鼻心。

没想到钟恒的力道这么大,余洋直接踉跄的往后退了两步。

他用手抹了下鼻子,满手是血。

“愣着干什么?干他啊!”

“连老子也敢打,钟二少爷就是牛逼啊!”

几个人见余洋受了伤,立刻张牙舞爪,狠狠冲过来。

每一个人都不是吃素的,拳头夹了刀子片一样,每一下都带了力道。

钟恒揪着一个人的领子,压着那个人往后退,直接怼在对面桌子上。对面卡座的人忙不跌停的迅速逃开。

混混被摔在桌子上,上面的啤酒瓶子“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

混混疼的嚎叫,剩下的两个前后夹击,狠狠踹向钟恒。

起初叫嚣的那个人,居然掏出了一把锃亮的刀。

不远处的女生惊叫出声,又怕惹火烧身,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

吧台上的管事人疯狂的拨打电话,吓得手指直发抖,内心不停祈祷:姑奶奶啊姑爷爷啊,求求了,可别出事才好,他上有老下有小,真出事他真的赔不起。

就在他祈祷的功夫,又一桌子啤酒瓶碎裂掉,钟恒和两个混混扭打在一起,钟恒握住那把刀,另一只手死死握住混混的脖子。

管事人腿脚发软,差点跪下。

“可以了可以了!”孙又菡惊叫连连,可几个人明显都没听进去,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

尖叫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声声入耳,终于,三个混混躺在地上,精疲力尽的起不来了。

余洋捂着肚子,咿呀咿呀的叫唤,钟恒冷笑,狠狠他踢了一脚。

孙又菡慌张跑过去,钟恒脸上挂了彩,一道血痕正好在他的下颚骨处。

“没事。”钟恒笑眯眯的说。

“闭嘴,”孙又菡看不得他这个样子,摸摸他胳膊,又摸摸他的腿,最后不经意的按了下他的腰。

钟恒“嘶”了一声。

孙又菡掀开,里面赫然是一道浓重的血痕。

“去医院。”孙又菡当机令断,拽着钟恒就要走。

管事人哆哆嗦嗦的蹲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两个人要走,谁知片刻,孙又菡忽然停下来,又回来了。

管事人眼巴巴的看着孙又菡跑过来。

孙又菡模样极其漂亮,现在这样看起来,有种凌厉的美。

他颤颤巍巍的说:“怎、怎么了吗?”

孙又菡从包里拿出小钱包,迅速从里面拽出一沓钱,“啪”的一下拍在吧台上。

“辛苦了。”

-

孙又菡喝了酒,所以找了代驾,钟恒靠在她身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代驾的技术很好,基本上没有骤停车的感觉,可开着开着,钟恒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她大腿上。

孙又菡气不打一处来,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想搞这些有的没的?

她把他的手放回他自己身上,可下一秒,男人的手再次爬在了她身上。

“钟恒。”孙又菡一字一顿的叫他。

“怎么了?”钟恒闭着眼睛,说,“我好不容易英雄救美,还为美人受伤了,美人就这么对待我?”

孙又菡咬牙切齿:“你不知道疼的吗?”

那么一大块血口子,是个人都会嚎叫出来,可钟恒却面色平淡,仿佛没有伤在他身上一样。

男人轻轻撩起眼皮,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又深又沉。

“疼呀。”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腿,“所以必须得在你这儿赚回来才行。”

孙又菡:“......”

就在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的时候,殊不知一亮黑色宝马跟在了两个人身后。

两个人很快到了医院,好在医生说没什么问题,简单包扎了一下,就让他们回去了。

他们都从医院处理完出来,刚走下最后一个台阶——

忽然一辆黑色宝马横冲直闯的朝两个人行驶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钟恒将孙又菡迅速推开。

......

到处都是血。

晚上的医院正是一片死寂。

孙又菡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就要叫医生,钟恒一把拽住她,说:“不行,不能去。”

他的身上满是血污,一时之间看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受伤,只知道如果任由血这么流,一定是要没命的。

“那要怎么办!”孙又菡急了,话已经染上哭腔。

“不行……”钟恒声音渐弱,手还拉着孙又菡的手腕,艰难地解释,“我没给公司做过什么贡献,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给公司丢脸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还没告诉她到底要怎么办,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孙又菡望天望地手足无措,现在时间很晚,周围没有什么人。有人见到这一片狼藉,掏出手机想要报警,被孙又菡极力拦下。

她别无他法,最后只好给钟知贺打电话。

他是钟恒的哥哥,一定可以帮他的。

“喂?”电话铃响了很久,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孙又菡泣不成声:“钟总,阿恒,阿恒他出事了……”

“怎么了?”电话那边的钟知贺剧烈咳嗽几声,慌忙问。

“钟恒被车撞了,是、是余洋......”孙又菡哆哆嗦嗦的说,“在盛大医院门口,我们现在就在盛大,他不让我报警,也不让我动。”

怀里的钟恒已经昏了过去,血液沾满了孙又菡的手。

电话那头已经响起窸窸索索的穿衣声。

钟知贺:“我现在过来。”

时间过得格外慢,孙又菡一会看着钟恒,一会看时间。

好不容易,才挨过这艰难的十分钟。

一辆黑色宾利风驰电掣一般开进来,在他们面前急刹。

钟知贺下车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狼狈,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病号服,手背大约因为刚刚拔了针管,血色已经干涸。

“你怎么这么快?”孙又菡愣住,甚至一时间以为自己急出了幻觉。

钟知贺迅速检查弟弟伤势,孙又菡泣不成声,说:“怎么办啊?”

“余洋是吧?”钟知贺一边背起弟弟,声音冷得像是地狱修罗,“我记住了。”

看着钟知贺的面孔,孙又菡忽然汗毛竖起。

她似乎闯祸了。

钟知贺把钟恒送进医院就匆匆离开,他走后,孙又菡忙不跌停的给孟遥打电话,可电话那边却好像一点也感受不出她的焦急,传来平静冗长的“嘟嘟嘟”声。

又连打了好几遍才打通。

**

手术灯亮起来。

孙又菡坐在长廊的外面,钟恒已经推进去抢救了,空气安静的可怕。

钟知贺气势汹汹地出去,不知所向何处。

孙又菡在楼道里,安静的等待着。

耳边传来脚步声,孙又菡抬起头来。

是余洋的朋友。

孙又菡冷冷瞪着对方,眼底的光像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对方冷然嗤笑一声,讽刺道:“孙大小姐还在这儿等着呢?要我说啊,别等了。”

“像你这样很多人睡过的女人,你真以为钟二少爷会真的喜欢你,会娶你吗?”他冷笑,“简直是痴心妄想。”

孙又菡冷冷的说:“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笑话呗。”那人笑道,眼睛朝着手术室,笑得不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赶紧祈祷人没事吧。”

他摩挲着下巴,说:“不过我听说钟恒干的缺德事可不少,别一不小心被收走了。”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孙又菡眼睛通红,指着另一条路道,“滚。”

“哎呦哎呦,还着急了呢,”男人乐呵呵的说,“这家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我凭什么走?”说着他反而在休息椅子上坐了下来,高高翘起二郎腿,“我还就喜欢这儿,就想在这儿找老熟人叙叙旧呢。”

孙又菡懒得理他,可男人依然一副贱兮兮的样子,眼神上上下下的在孙又菡身上移动。

“这么久不见,身材又好了啊,”他开始开黄腔,肆无忌惮的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这么厉害,给你揉成这个样子。”

孙又菡被恶心到了,“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别太过分。”

“我就这么过分,自己干的龌龊事情,还怕别人说吗?”男人笑道,“要不你也跟我睡睡,反正现在钟恒还没出来。”

孙又菡冲过去,狠狠给男人了一个巴掌。

男人被打的侧过脸去,脑袋又慢慢悠悠的转过来。

他笑道:“怎么了,我说的没错呀,能跟别的男人睡,为什么不能跟我睡?”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高了孙又菡一个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孙又菡往后退了一步,握紧拳头:“你不敢动我。”

男人的确不敢动她,钟恒和钟知贺就是两个疯子,要是真犯起病来,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惊为天人的事情。

他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钟知贺那边已经找到余洋头上,看那架势,像是不搞死余洋誓不罢休。

可他看不得孙又菡的样儿,笑道:“当了□□还想立牌坊,真有手段啊你。”

刚才的那个巴掌打的孙又菡手掌发烫,听到他的荤话的,更是气得头脑发热。

“瞪我干什么?睡了这么多人,还不算□□吗?”男人哼哼一笑,轻佻的朝他吹了声口哨。

可能是他们的声音太大了,所以惹来了护士。

“里面正在做手术,你们最好安静一点。”

“没关系,凑活凑活救就行了,死了就死了,又没什么价值。”男人耸耸肩,说完就慢慢悠悠的往外走。

孙又菡身体发抖,拳头握地极紧,指甲抠在掌心里,尖锐的疼。

护士看到两个人的状态,不知道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好劝阻,只好摇摇头,也走开了。

孙又菡心灰意冷,那句“当了□□还想立牌坊”的话余音绕梁一般绕在她脑海里。

她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抱紧自己的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灯终于暗灭,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样,医生!”孙又菡迅速跑过去。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疲惫道,“等转到普通病房,家属就可以过去看他了。”

听到“脱离安全危险”几个字后,孙又菡终于松了一口气。

钟恒总算是转到了普通病房,他安静的睡着,整个人的脸颊苍白无比,嘴巴上也一点血色也没有。

睫毛卷翘,仿佛蝴蝶的翅膀一般,瘦削的下颚骨烙印着一条血痕,是为了她打架弄得。

孙又菡坐在病床旁边,眼睛发烫,鼻子发酸。

如果她不是执意想要今天出来就好了,如果不是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钟恒就不会受伤,更不会进手术室,不会这么虚弱的躺在病床上。

他明明应该是耀武扬威的,明明应该生动的站在她面前,明明应该调笑她才是对的。

钟恒的手正在打着点滴,药水通过针管一点点输入进他的血液里。

孙又菡轻轻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暖和一点。

男人的手很大,握住她的时候可以把她整个手严严实实的包住,十分有安全感。

他会用这只手勾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睛里,在夜晚,也会用这只手搅得她春心荡漾。可现在这只手却安静冰冷的被插上了针头。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钟恒的手背上。

-

钟恒睡到了次日九点钟,也还没有要清醒的迹象,好在医生只是说最近太疲惫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睡着了而已。

听到这个结论,孙又菡才稍微放松下来。

等她想要进入病房的时候,不以为意的转过头,发现孟遥来了。

“怎么回事?”孟遥低声问道,“怎么忽然变成这样?钟知贺也跟疯了一样。”

“都是我的错,”被这样一问,孙又菡再也忍不住了,趴在闺蜜身上掉眼泪,“是我非要出来的,出来之后就遇到了余洋他们,钟恒为了保护我,跟他们打了一架。”

孙又菡啜泣着:“我本来想要把钟恒送进医院检查,但谁知道刚从医院出来,余洋就来了,他居然跟踪我们!”

孟遥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稳孙又菡。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后面跟着,”孙又菡说,“我们刚出来的,他就开车撞我们,钟恒推开了我,他自己却被撞了。”

孙又菡想起刚才满是鲜血的情景,就战栗得不行。

“到处都是钟恒的血,我真的吓死了,真的真的差点以为......”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孟遥紧紧抱着她,安抚道,“钟恒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余洋会得到他应得的报应的。现在是法治社会,由不得他这么乱来。”

孙又菡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点头,不停啜泣。

“余洋的朋友在这儿,他、他说我是□□,他说我跟别人睡过,是......”又脏又恶心的话,孙又菡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刚才那个人的嘴脸一直萦绕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钟恒是不会娶你的。”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她,孙又菡想起钟恒玩弄的笑,心底忍不住滋生出害怕来。

起初,这份害怕只是一个细小的种子,可随着那个人的到来,开始缓慢生长,最后生出了带刺的藤蔓,狠狠地包裹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痛彻心扉。

-

安慰完了孙又菡,孟遥又看了一下躺在病床上的钟恒。

钟恒依然紧闭双眼,还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钟知贺昨晚就在隔壁那条街的市二院住院?”孙又菡问。

难怪来的时候穿的病号服。

“嗯,他发烧了。”孟遥拍拍孙又菡的肩膀,“你先好好照顾她,有事情就喊我,我去看看知贺。”

她也是昨晚接到孙又菡的电话,才知道钟知贺在市二院住院。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露面,在微信上告诉她他出差还没回来。

昨晚孟遥接到孙又菡电话,就急匆匆找过去,找到钟知贺的时候。他正把余洋按在车边,打得对方鼻血横流。

看起来要出人命的样子。

孟遥赶忙上去,才艰难将钟知贺拦了下来。

他似乎病得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昏昏沉沉。她听跟着他的助理说,他前一天就回了平城,原本要回他们的家,谁知道从在飞机上就发了高烧,几近昏迷,这才被助理送到市二院。

一直昏睡了一整天,有时忽然醒来,也是叮嘱助理千万不要通知他家里任何人,更不能告诉孟遥。

因为她知道了,一定会很担心。

他不想她担心。

……

孙又菡应允。

孟遥轻轻关上病房门,朝着住院处走去。

为了方便看钟恒,钟知贺已经转院到这里。

住院部那边的小护士们已经认得她了,见她一次,就觉得这个女孩子落落大方一次,于是他们又在一起小声讨论起来,说上帝真是奇妙,怎么会创造这么漂亮的姑娘。

孟遥走进钟知贺的病房,轻轻关上门。

她摸了摸钟知贺的额头,依然是烫的。

孟遥决定去给他倒些水来,等一会儿醒后得多喝一点,可刚要走,就被男人拽住了衣角。

钟知贺烧得迷迷糊糊的,却依然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干裂的嘴巴一张一合,孟遥只能凑近,才勉勉强强的听到他说:“回家。”

以钟知贺现在这种危险的状态,回家是不可能的。

于是孟遥摇摇头,说:“你现在还在发烧,特别严重,我们得住院。”

钟知贺不听,一双漂亮的眸子依然盯着她,因为发烧的缘故,男人的眼睑都是红的。

“想跟你回家。”他说。

“真的不能回。”孟遥拒绝,晃晃手里的保温杯,“你先自己好好躺着,我去给你接点水,我们多喝点水,好不好?你现在烧得这么厉害,应该多喝一点,好起来才可以回家呀。”

钟知贺依然死死拽着她:“不想喝水,我现在就想回家。”

钟知贺固执的样子让人无法招架,就在孟遥犹豫的时候,钟知贺忽然松开手,就要去拔手背上的针管。

“你这是干什么?”孟遥一把拦住他。

“甜甜,带我回家。”钟知贺一字一顿。

孟遥深吸口气,只好让步:“你先别动,我去问问医生,这样可以吗?”

钟知贺这才作罢,终于没了力气一样躺在床上。

孟遥去找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剃着光头,带着黑框大眼镜,看了看病历单,又看了看孟遥,然后“哦——”的拉出长音:“是你啊,我知道,你们在整个住院部可出名了。”

孟遥:“......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毕竟我们这边没什么新鲜事儿的,好不容易有新鲜的人来了,他们激动也是很正常。”老医生说,“我看过他了,简单发烧而已,要是特别想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在家里打点滴,注意别吃辛辣的东西。他现在身体里还有炎症呢。”

老医生絮絮叨叨,一边给孟遥开条,一边说:“现在的发烧啊,也不容小觑喽,有不少人能烧傻了呢,所以一定要按时吃药,按时打点滴,知道吗?实在不行就来医院,不能硬抗......”

在啰啰嗦嗦的嘱咐中,孟遥终于拿到了开药的清单,大夫说按照这个吃,很快就会退烧了。

钟知贺终于办理好出院手续,孟遥开车,带着钟知贺回家。

回家的途中,钟知贺非常的老实,安安静静的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像个漂亮的陶瓷器。

孟遥一直知道钟知贺好看,可她已经很久没这么认真仔细的看过他了。

红灯亮起,她总算是有空观察旁边这个苍白的男人。

钟知贺的脸色极其苍白,嘴巴和耳朵都没有任何色泽,只有眼睑冒出红色。

他艰难的呼吸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透露着脆弱。

孟遥忽然很想亲亲他。

尤其是趁着钟知贺没有感知的时候。

她轻轻松开安全带,缓缓凑近副驾驶座,在马上要触碰到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响亮的鸣笛声。

钟知贺皱起眉,仿佛要睁开眼。

孟遥迅速缩回到自己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系上安全带。

后面的车鸣已经叫疯了,钟知贺轻咳一声,也睁开眼。

“怎么了?”他问。

“没事,红绿灯。”孟遥平静的回答,“你不是想回家吗?我们很快就到了。”

她别过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方向盘来回转动,顺着马路上了高速公路。

车流涌动,车和车的距离逐渐变得疏散起来。

两个人总算回到家,孟遥扶着钟知贺,走的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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