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途很漫长。
若松坐在马车里,一遍又一遍掀起车帘,窗外是枯燥的风景,毫无趣味可言。若松其实对窗外的风景并不感兴趣,但是车厢内的气息让他觉得憋闷,只能频繁地掀起窗帘透透气。
在若松重复了这个动作无数次后,玄霄终于感觉到了什么,“若松。”
她缓缓抬头,虽然看不见,脸却准确地面向若松:“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若松犹豫了一下,但他本来就不是扭捏的性格,还是决定告诉玄霄:“师叔,我昨日见到司空大侠了。”
玄霄立刻反应过来,若松说的是浩气七星之一的司空仲平,兼任浩气盟护法一职。司空仲平出身丐帮,江湖上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说他铁面无私,也有人说他刻板不近人情。但因为他的刚正不阿,秉公执法,丐帮上下无不敬佩。后来司空仲平被丐帮帮主郭岩推荐进了浩气盟,他生性刚直,嫉恶如仇,颇受浩气盟弟子爱戴。
若松一直在华山纯阳宫长大,此前不曾涉足江湖,那这司空仲平自然不可能是冲着若松来的。加上他向来事务缠身,想必不会有闲心与若松闲聊,那应该为了玄霄而来。
玄霄疑惑――她虽然曾与司空仲平共事,但与他也并无过多来往。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呢?
“司空大侠说,当年云书窃金之事俱已查清,与师叔无丝毫瓜葛。”若松犹豫了一下,见玄霄并无表示,他补充一句:“司空大侠还想邀请师叔你重新加入浩气盟。”
其实司空仲平对若松说的远不止这些。
若松对玄霄的了解并不太多,他只知道玄霄师叔当年是因为道童云书窃取黄金而被牵连引咎卸任的。
但在司空仲平的描述中,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首先,道童这个关系只存在于纯阳宫内,云书加入浩气盟时不是凭借清虚真人的道童这个身份进去的,她是以一个江湖侠士的身份自愿加入浩气盟的。并且,玄霄在浩气盟期间,与云书并无瓜葛。云书在浩气盟内是干杂活的,住在浩气盟统一安排的宿舍里,与玄霄并无来往。在窃金案发前,浩气盟中没有任何人知道云书是玄霄的道童。
其次,云书窃金案中,云书假借玄霄的名义要求抽调黄金。倘若云书拿出了玄霄的印鉴,抽调走了黄金,那玄霄承担责任是毫无疑问的。
可云书没有印鉴,她和当时的仓库管事彭萍有私情,凭借彭萍对她的信任,轻易抽调走了所有黄金。
司空仲平说起这事时,尚且义愤填膺。他当年能以入帮三天的丐帮弟子身份要求依法处置扬州分舵舵主,并因此一战成名。今日自然能够为了玄霄发声,他认为窃金案中玄霄并无责任,毋须为了此事受到牵连。
玄霄沉默了。她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呼吸又轻又缓,没有起伏。
若松不自在地挠挠头:“师叔,您会回去吗?”他想,既然真相大白,师叔也可重回浩气盟,继续做浩气盟未来七星,纯阳宫下任掌门,做回那个鲜衣怒马的清虚真人。
但玄霄只是摇了摇头,说:“我意已不在此,不会再入浩气盟了。”
若松急了:“师叔,为什么呀?这么好的机会……”若松喉头一窒,声音也带了些许酸楚:“师叔你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的。”
“他们说,”若松抽噎了一下,“他们说您是犯下贪污才被赶出浩气盟的,说您沽名钓誉,道貌岸然。”
他抬头看玄霄,白净的脸皱成一团,像个刚出炉热乎乎的包子:“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在背后编排您。您明明是为了修炼心剑才目盲的,他们非说您是丢了职位被气瞎的,还要说您气量狭小……”
“好了,不要再哭了。”玄霄伸手摸到若松,慢慢抬手替他擦去泪水,声音温和而轻柔:“我并不在意他们。”
若松看着玄霄,她是真的不在意的样子,甚至嘴角轻勾,微笑道:“而且这许多事我也脱不了责任。”
若松:……
玄霄的安慰并没有安抚若松,反而让若松更心酸,从小声的抽噎变成了嚎啕大哭,鼻涕泪水糊了一脸。
若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她:“……师叔您哪里……哪里有错了?嗝――”他哭得太伤心,甚至打起了哭嗝。
于是他一边打嗝,一边问:“一个人犯了盗窃罪,难道就因为他做过车夫,所以曾经坐过他马车的人也要被当成同伙下狱不成?这世间哪有这样的理?”
玄霄微笑,伸手摸了摸仍在打嗝的若松,“这世间的确没有这样的理,但是,有这样的‘情’。”
她的声音很轻柔:“世间万事万物,都在情,理,法中。云书之事,于我无关法,于我无关理,关乎在于情。”
若松糊了一脸的泪水,疑惑道:“师叔您和她关系又不亲近,哪有情?”
玄霄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倒是递给若松一方手帕,“擦擦吧。”
若松:!!!
若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糊了一脸的口水和鼻涕,连忙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车再次经过南屏山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夕日欲颓,玄霄一行人安置在一处农舍里。玄霄坐了一天的马车,也有些憋闷,出了农舍散步。
陌生而宁静的小村庄,小路两侧长满了蒲公英,白艾和青蒿,篱笆上爬满牵牛花。有两只公鸡在啄架,几只散养的芦花鸡在墙角找虫子吃,一头黄牛拴在李树下,尾巴悠闲地甩了几下,它看着这个村庄里的生面孔,目光好奇而敦厚:“哞――”
若松操持借宿的大小事宜,因此跟着玄霄出来的是另一个道童典琴。典琴是个女孩子,七八岁的模样,今日穿着白色流云纹织锦的对襟上襦,外系一条紫色瑞鹤纹织锦齐胸下裙,腰间配有碧玉环腰带。她年纪尚小,细软乌黑的头发不曾扎起,两侧各有一个紫色毛球,行动间毛球上下摆动,颇有童趣。
典琴欢呼雀跃地走在玄霄前面,她此前也不曾出过纯阳宫,因此频频张望,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蹦蹦跳跳地替玄霄拂去枝枝蔓蔓。
过了一会儿,典琴突然跑过来,神神秘秘地对玄霄说:“师叔祖,师叔祖,前面有个人!还流了好大一滩血呢……”
身穿红衣的女子坐在庄户人家的柴垛里,背靠墙壁,左手捂着腹部,有鲜血从指缝里流出。她的右手边,放着两柄锋利雪亮的弯刀,触手可及。
正是那日在南屏山劫镖,与玄霄有过两次交集的西域姑娘。
那日车队遇袭时,典琴被纯阳宫的师兄捂住了双眼,不曾见过劫镖的女子,此时也没认出西域姑娘,兴高采烈地告诉:“是个大姐姐呢。”
典琴没头没脑地描述一番,玄霄下意识以为是哪个农妇在柴垛产子,却又不曾听见声响,浓郁的血腥味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典琴牵着她上前,玄霄俯身:“还……活着吗?”她伸手摸索着去探西域姑娘的鼻息。
西域姑娘侧过头,避开玄霄的手,她的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女子,发如霜雪,黑带覆眼,露出的下巴白嫩且尖,白荷花瓣似的。
她想要拿起刀狠狠刺过去,然而虚弱的身体已经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也渐渐模糊昏暗下去,只是意识还在。
玄霄没有得到回应,以为女子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想要为女子检查身体。她沿着女子的脸颊往下,本来想要查探一下女子的腹部,确认是否怀有身孕,猝不及防却按到一团柔软上。
温热细腻的皮肤,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手感,玄霄吃了一惊,连忙收手,满面羞红。她想了想,尽管以为女子听不见,还是向女子道歉:“……冒犯了……”
又避开女子的胸脯,沿着腰线到了腹部。西域姑娘的腰肢紧窄,腹部平坦。
玄霄只是伸手确认了她并无身孕就很快收回手来,这让西域姑娘稍微疑惑了一下。
接着,一双柔软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趴在一张单薄的背上,突然腾空,是玄霄背起了西域姑娘。
典琴找了农户问清村里唯一的大夫的住处,领着玄霄前去。
乡间小路崎岖不平,玄霄目不能视,磕磕绊绊地走着,西域姑娘在一路颠簸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等西域姑娘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她躺在一间茅草棚里,身下是干净的稻草,腹部的伤口也已经被包扎好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你醒了?”慈眉善目的中年农妇按住她的肩膀:“姑娘,你肚子上被人砍了一刀,可不能起来。要是扯到伤口,以后肚皮上可是要留疤的!”
西域姑娘双手紧握成拳,直直地盯着农妇,用一口生涩的中原官话问她:“……是你……救了我?”
农妇摇头:“我只是收留你住了一宿。”
“那……救我的……是谁?”
“昨天我们村里来了一群人要借宿,各个都生得好看,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那里面有个最好看的,是个白头发的姑娘,拿黑布盖着眼睛,生得跟个天仙儿似的,就是她从柴垛里把你背出来的。”
农妇从一旁的炉子上取下药锅,倒出一碗漆黑的药汁:“也是那个白头发姑娘背你去看的大夫,大夫给你包好伤口,开了药,她就把你背到我这儿来了,让我照顾你两天。然后她就走了。”
西域姑娘心里一空,紧握的双手逐渐放松舒展开。兀自呢喃道:“走了……”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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