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清澈的桃花眼瞪地很大,瞳孔不可抑制地微微收缩,徐松溪整个人愣住了,仿佛是不可置信方才所见的一切。
这便是张口体面,闭口门楣的楚家人做出来的事?
剑眉深蹙,徐松溪缓缓抬起颤抖地厉害微蜷的手指指向楚老夫人,声音颤抖地说到,“你...你...”
“我,怎么样?”楚老夫人好整以暇地看向徐松溪,信手转动着腕间的镯子。
她甫进衙门时面上紧绷的严肃,而下已然消减了大半,眉梢竟还透着些许轻松。
“你个不识字的笨蛋!”徐松溪突如其来的变脸和一声朗笑打得楚老夫人措手不及。
意识到被耍的楚老夫人铁青着一张脸,枯瘦的手用力地往椅扶上一拍,“放肆!”
“竟敢对老夫人大不敬!”楚老夫人身后一位身材宽肥的婆子怒气冲冲地挡在了楚老夫人面前朝徐松溪呵到,“你们县衙里新进为官的便是这般的泥猪疥狗之辈吗?半分不体己百姓,尸位素餐的漂头鱼,真是比不得林县丞半分呢。”话音毕落,她斜斜地晲了许行舟一眼。
得!还不忘拉踩一下。
许行舟很是尴尬地沉默着,脸上流露着难以言喻的无奈。
“我?”徐松溪一脸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大不敬?”他险些再度笑出声来。
“说你不识大字呢,方才抢文书的时候又眼疾手快的,还懂得用几个成语修饰。”蹙着眉头他轻啧了下,“这里好歹是衙门,不得高声喧嚷,不懂?”
徐松溪捋了捋袖上微不可见的细褶,“我呢,半分不吃朝廷的俸禄,都是凭着许县令每月给我发薪资。”
徐松溪的言外之意,便是自己非官府编制里面的人。
他挑眉,有些挑衅地看向楚老夫人和肥胖的婆子,“所以方才你骂的是谁呢?”
思及顾雯晔近来思绪颇不宁静,些许风吹草动都能惊扰到她,许行舟便屏退了余其的衙役,只留下徐松溪一人记录文书。
所以徐松溪的话靶子直指徐行舟。
“放肆!”
一声响亮的惊堂木拍案,紧随着许行舟颇具冷感的嗓音,很是有令人难以悖逆的威慑力。
“楚秦氏,你肆乱公堂以及唆使他人刻意毁坏公文,依照本朝律法当收监三日。”许行舟冷着张脸,目光里流露出丝毫不可回旋余地的威慑感。
“不过本官念在你年事已高便免去入监之苦。”许行舟沉声说道。
楚老夫人看向许行舟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早便听闻新来了个戴黄金面具的新官,坊间对他的传言她亦是耳闻了不少。
可是,百姓间关于许行舟法不阿贵的声音越多,她便越是紧张自家生意场,越是忌惮许行舟的行径,有时候恨不得一天宴请县衙里当差的八百次了解里头的动向。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未想到这许行舟的第一把火便烧到了他们楚家的船舶生意上来。
许行舟亲笔手手书下的令,让他们在一月内补上近五年偷漏的税款,楚家虽是家大业大,但好歹在林庐烟和胡仙龙的庇佑下舒适了十几年,早便成了习惯,定是不愿意去补这项天文巨款。再者,林庐烟还在任,与折月县内的豪士乡绅脉络最为紧密,说不定下一个五年便将他给提拔上去做了县令。
楚家自是将此事置若罔闻,等到手令都积压得生灰了也不曾有人去过问半句。
在规定缴纳税款的日期后又过了半月,港口的船舶突然被官府的人给封禁了起来,楚老夫人本以为如往常一般,往林庐烟府邸送些玉璧隋珠,请吃几场酒,便能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未曾想,竟意外得知,楚修鸿与林庐烟竟在这时生了隙。
林庐烟与楚家大娘子母家有亲,楚家借着这层裙带关系,此些年捞了不少油水,鼎盛的时候便是前任县令胡仙龙都不曾怵过。
其他门路倒是寻的,但要敲打开,也要老费一番功夫。楚老夫人便与楚修鸿计量,不如直接一步到位,便将许行舟笼络过来。
许行舟还未来时,林庐烟便接到了消息,不过只晓得来人的年龄几何,其他的一概不知。他自也是将此事告知了楚家。
都以为许行舟只是个来刷资历的后生,做出政绩或者五年期满便会调任走,楚家及当地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因着都有固定往来的官家,便未有一家去向这位县太爷示好。
楚老夫人本以为许行舟是因为此事触恼了他,便借了赋税这个由头来讨些好处。于是乎,便打通了门道往许行舟的住所担了几大箱金丝楠木装的珍宝。
谁曾想是一脚踹在了铁板上。这礼尚在半路便被拦截了下来,随礼一起回来的是许行舟勒令楚家三日内限缴的手令,以及近十年来楚偷漏税的明细。楚家只得认罢,老老实实地将天坑填补了上去。
楚老夫人今日本想托病不来的,但思及许行舟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他实属有些气不过。加之,听闻林庐烟与楚府的关系有所回温,且他家女儿在宫中诞子有功,提了位份。
至少在许行舟让衙役遣送她之前,楚老夫始终信誓旦旦地想要给这个年轻的铁头后生狠狠地下马威的,而下她只觉来日方长,定要让这个不懂为官之道的后生吃些苦头。
楚老夫人将走的时候,她细长的吊眼里面闪过一丝狡黠,“许县令既是因为肆乱公堂秩序将老身逐出县衙。”她不怀好意地看向徐松溪,“那他呢?方才这位师爷似乎也说了些腌臜话吧?”
“你...”徐松溪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见许行舟不为所动,吞纸的那位宽肥的婆子存心刁难到,“许县令岂不是存心包瞒?”
只见许行舟面色一沉,他冷冷地说到,“还轮不到你教我做事。”并且他提醒道:“这里是官府不是菜集,若是你再要说些莫须有的事情,视作不敬朝廷命官,当掌嘴。”
许行舟觑向徐松溪,沉声道:“你也一并出去。”
“我...”徐松溪有些委屈地看向许行舟,后者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楚老夫人方走未多久,提讯室内的空气一度冷凝如水银一般沉重。
顾雯晔看了许行舟好几眼,确实欲言又止。
在文书上圈圈画画良久的许行舟抬眉看向她,“楚大娘子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妾身上次亲敲了登闻鼓,画押明确同意县衙殓验楚鸾的尸首,并且配合案件的调查。”楚鸾笑地有些苦涩,“我是她的生母,我自是有权利决定,至于婆母的鲁莽行径...”
“望许县令见谅,妾身的婆母,打字不识且骄横惯了。从前做小伏低惯了的她不管行至何处,凭着楚修鸿的名声和财力,她都要别人敬她三分。她也只管旁人的漂亮话,却不知小那些都是捧杀罢了。”
许行舟头也不抬地摆摆手,他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顾雯晔用力地抿了下唇,似乎在做什么很重要的打算,而后她开口道:“许县令,妾身不知从何问起。”
许行舟顿下笔,沉吟了一下,“好。”
既如此,他便向顾雯晔抛出几个问题。
“楚鸾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顾雯晔神色凝重地思考了下,最终却是以用力地摇头结尾。
“腊月廿七。”许行舟提醒到。
“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发现楚鸾失踪的?”
顾雯晔认真思索了下,“七日后,也就是正月初四的时候。”
许行舟不解的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你不知道,为何你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失踪的?”
顾雯晔的沉默里满是尴尬,良久后她才缓缓开口,“正月初四是我小女儿的生辰,那日娘家来赴宴的人也不少。霁华那日当着众人的面撒泼,一口咬定大妹妹失踪了,要我随他去寻,我那脱得开身,他又吵得厉害,我怕婆母怪罪便给了他一巴掌并将他禁足在了房里。年节那几日,我又是当家主母,该忙活的事情可不止应付宾客。虽我也记得好些日子未瞧见楚鸾了,只以为是她年前挨了我训斥生了气躲起来罢了,未曾想...”
“我这里有载录到,表少爷及乳母还有你都曾来击鼓过。”他指了指手间记载县衙当值的册子,“我有翻到是林县丞当值。”
许行舟嘴角牵起一个虚浮的笑,“难道是巧合吗?三次都是林县丞当值。”
“本官是很好奇,在林县丞当值的时候,为何不应鼓?”
顾雯晔牵强的回了个笑,有些苦涩,“许县令若想知道,便是要问林县丞了。”
许行舟点点头,“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听闻顾霁华说,林县丞与你家关系往来地甚是密切。”
顾雯晔的眼神明显有些闪躲,“县令你也看到了,霁华那孩子脑子是不太好使的。他七岁的时候生了场高热,郎中误了诊,智力便永远停在那个时候了。”
“楚大娘子的意思是顾郎之言莫若童言无忌,不能当真?”
顾雯晔却是没有回答。
“本官以为,儿童最是天真无邪,最是实诚,说话虽无遮拦,但甚少有虚言。”许行舟接着反问道:“楚大娘子以为呢。”
顾雯晔依旧没出声。
“那假定楚大娘子的论断是对的,便是顾郎妄言,林县丞与你家往来并不密切。可是方才楚老夫人及她身边的婆子可是一口一个林县丞叫的紧切,本官可是全听进去了。”许行舟轻笑。
“那么说的话,顾郎便未说谎,至于大娘子你。”许行舟及时止住,未将话说满。
顾雯晔一声不发,侧对着许行舟不与他有眼神交接。
许行舟抬了抬眉,就此作罢。
不过他现在已然有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林庐烟在里面定然也有理不清剪不断的联系。
眼见顾雯晔饮了盏热茶,调换了坐姿,许行舟将手中的毛笔放置笔,尽量温声细语的问道:“那楚鸾在楚府的时候,与楚修鸿还有顾霁华的关系怎么样?”
顾雯晔的语气很坦然,“许县令也听见我婆母骂的那些话了,楚鸾确实不是楚修鸿所出,既如此,他能让我将她养在身边便就是大恩大德了。至于霁华,虽是我顾家独苗,但因我兄长去的早,长嫂也另嫁,在顾家也未少受欺负,我便将他接来我身边养。因他脑子自小受创,平日的行为举止莫若七八岁的孩童。”
“我家幼女娇养惯了,与霁华自是不对付,两人经常能起争执。楚鸾平日在府中也是不受待见,他俩关系自是要好一些。”
当许行舟再度问到林庐烟的时候,顾雯晔是再度哑了口。
又问到楚鸾可有其他相熟的男子时,她只是浅提了下教坊内学乐器时,和一个弹琵琶的小郎君倒是能说上几句话来。
再度谈到楚鸾死去的时间时,顾雯晔头一遭乱了神。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顾雯晔一口否定了许行舟从尸格上提取出的死亡大致时间。
“楚大娘子是对本衙出具的尸格有所异议吗?”许行舟指着尸格下方签署的几个名字说到,“那日急行剖验的情形楚大娘子也是知情的,当时参与的便只有县衙供职的江仵作一人。本官也是担心她资历轻,难免有断错的时候,便又往邻五县修了书信,借调了当地供职经验十余年的老仵作合勘复检。”
“结果是没有错误的。”许行舟说着,起身向顾雯晔坐的位置走去,将尸格呈递给了她。
顾雯晔看到下方按了红手印非常刺目的署名,只觉头晕目眩,心里一阵发凉。
“楚大娘子还有异议?若是有的话可向本官复议,本官可向刺史申请借调更为精湛的仵作前往勘验。”
顾雯晔苍白的嘴唇一直颤抖着,她看了一眼身后的扶桑。
扶桑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信,递给了许行舟。
许行舟甫一拆开信封,便闻顾雯晔气若浮丝般说到,“许县令你看信尾。”
许行舟的目光径直落向了信尾。
他却不禁蹙起了眉头来,“这是楚鸾写的?”
顾雯晔虽是虚弱,却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信尾落款有楚鸾的名字,还有日期。
许行舟为之讶然的是,那个日子与仵作推测出楚鸾的死期间隔了约莫十日。
就算是如江月眠所说,死期上下浮动不过三日计算的话,也多了七天。
许行舟再度怀疑顾雯晔说谎。
他开始逐字逐词的分析起信件的内容来。
顾雯晔与楚鸾母女二人间便是书信往来,也在挟枪夹棒地针锋相对,肉眼可见地关系恶劣。
这倒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许行舟对于书画上倒是没有什么造诣,他也没瞧过楚鸾的字迹,自然是辨别不出真伪的。
倘若是顾雯晔的烟雾弹,也未尝不可能。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驿站的信使随着衙役的快步赶了来。
经他的辨别以及查信件收取记录,顾雯晔并未在此事上撒谎。
书信就是在推测死者死期后的第十天寄出的,经隔了五天的寄送到了顾雯晔的手中。
仵作的职责便是让死者开口说话,这明显是与仵作验查出的结果最相矛盾的一个点。
许行舟自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知道被逐出提讯室的徐松溪而下正在屋外偷听的许行舟连忙将他唤了进来,“徐师爷。”
“诶~来咯!”徐松溪忙不迭开门进来了,与之同时进入的还有白云寂。
白云寂的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另一手握着毛笔,“官人,属下方才听闻徐师爷被您逐了出来,思及不能没有人记录,便过来了。但是您正在提讯,我也不便贸然进入打扰。”
他将抱在胸前的案牍翻下展示,许行舟抬眼望去,上面已然记录了大半页。
许行舟点头,示意白云寂在一旁坐下。
楚家的人从府里带来了楚鸾从前在闺阁中练得字,经过擅工笔书画的徐松溪与书信中的字体几经比对,他给出了结论。
“是,也不是。”
是个很模棱两可的答案。
“怎么说?”许行舟问到。
“笔迹和莺莺的很像,但是走锋上却是相悖的。”
徐松溪根据笔迹走势进行了模拟,料定用笔的人应该是惯用左手。
左手?
猛然有什么在许行舟脑海里乍现。
他突然想起来,林庐烟补上来的缺失的卷宗里面的字迹,也有如出一辙的手法。
当朝的卷宗分管实行的制度与工匠竣工一般,便是要落款经手人的大名。一来,保证卷宗的真实性和质量。二来,若是有冤假错案经年后想要翻案,也可溯源。
而存在缺失的那一章卷宗是上任县令亲手书的。
许行舟是个力求完美的人,在职务上他尤为苛刻。
他记得林庐烟将这封残卷提交上来的时候,他还因为添补面上稍浅的颜色过问过他,林庐烟登时便想打个哈哈掩过去。
与他不对盘的徐松溪登时便拆穿了他的谎言。
分别从落笔和笔势走向入手,得出原版是右手写的,而添补的一页用的是左手。
林庐烟登时便哑口无言。
思及此,他立传白云寂将那本卷宗拿了过来。
“你说,上任的胡县令并未有惯左手的习惯?”许行舟垂眸看了眼卷宗问道。
白云寂点头,“的确如此。”
他继续添补到,“属下也是县衙里的老人了,虽与胡县令因某些立场有隙,但好歹也是共事了十几年,文书方面的习惯便是不加细观也能熟悉。”
结束的时候已然傍晚了,天幕低垂,狂风肆卷,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提讯室内只留下了许行舟和顾雯晔二人。
“楚大娘子有没有说谎,本官很难断定 。”许行舟负手背对着顾雯晔,抬首看向壁上高悬书写有明堂正道四个大字的长卷,沉声道:“你与莺莺间血浓于水,有着超比旁人的羁绊。若是你撒了谎,此案间的利害,你可是晓得?”
一番语重心长后,许行舟转身看向顾雯晔。
她看向许行舟的目光,如陈潭死水一般冷寂,其间盛满了哀怨。
顾雯晔抿了下唇,紧蹙的眉间满是笃定,她丝毫不加犹豫地执拗说到。“妾身没有说谎。”
“好!既是如此,本官信你。”许行舟回答地十分漫不经心,仿若他茶盏面上浮现起的浮沫一般。
许行舟重重地摆了两下手,示意顾雯晔回去了。
“县令方才不是说要将楚鸾的尸格给我看?”
“差点忘了。”许行舟将尸格递给顾雯晔。
顾雯晔快速地扫读着,直至目光落在‘孕有五月成型男胎’的字眼上时,她只觉一道晴天霹雳在头上轰炸,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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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桃花水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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