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永兴客栈的生意是从朱远的太爷开始创办的。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每任担当大掌柜的总是朱家的女孩。从朱远的奶奶辈起,更是一连三代全生女孩儿,直到朱远的出生才算打破了这“只生女孩”的魔咒。说到这儿的朱远有些讪讪地轻摸鼻头,又很是骄傲地挺胸说:“朱家的女人没一个是好惹的,只有姐弟恋才是她们最终的归宿,就像我爸妈一样。”
胡希眨眨眼,在这句歪理下开始和另两个听众一样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嗯,茶是好茶,朱远对兄弟果然大方。说完这句后的朱远突然从高谈阔论转回了窃窃私语,所说的内容也像声音一样转了个大弯。胡希腹诽,真不知他的脑回路是怎么展开的。
“但是从那件事后,峤村里基本不常死人了。正常的生老病死除外,总而言之,我小姑朱晗瑾是那件事,或者说是那一段时间里死的最后一个人。”
这是朱家上下的忌讳。连全家最受宠的朱远都不敢在这事儿上触他老娘的霉头。每年的清明,他都会见着自己那位切菜切断半截指甲的自家老娘,在那个比自己太爷太奶的坟头矮上许多的寂静小土丘旁泣不成声。
“听我妈说,我小姨和朱家其他姑娘都不一样。她温婉内向,喜欢画画,每次我妈她们朗声大笑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待在角落里用手捂着嘴窃窃地笑。你们知道的,我妈这种大咧咧的性子,碰到我小姨这种就没办法了,听我老爹说那个时候真是要摘月亮又给星星的。”朱远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赶紧给自己又灌了一口热茶,一饮而尽后才继续道:“但是你们想啊,像我小姨这种一看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款,怎么会半夜三更地到什么桥上去呢?所以啊...我猜测,她肯定是去见她的梦中情人去了。”
围在小石桌边的四人在朱远说出这句话后,齐齐向后仰,就连一直非常捧场的夏柯也把茶壶递给刘帆一让他去给茶壶加点水。朱远做作地眨眨眼,可惜没有一个人再搭理他了。沉默良久,最后还是胡希稍稍总结了一下:“所以,你觉得这个明信片里的女人就是你小姨朱晗瑾。”
“对!”朱远拍了一把石桌,把刘帆一刚满上的茶水晃出了好几滴。
“刚咱们胡希不是说了吗?她是在孟川那死鬼屋里找到的这张明信片,那我小姨百分之九十可以确定,肯定和孟家那边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当初就是被他们给害死的。”
刘帆一皱眉,缓缓开口道:“朱远,你还记得你前几个月生日那天的事吗?”
“记得啊,怎么了。”朱远歪头,显然不在状态,“那天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那天去孟川那边了吧。”
“对呀!不是村上每个人成年的时候都得去他那边的静室里坐坐的吗?”他说着转头和夏柯对视,“那天我不是还在你们家店门口碰见夏奇了吗?我记得我和你们说过的呀?”说完,朱远满脸的不解又有些郁闷自己的好朋友怎么都这么喜欢打哑谜。
“那你觉得你妈是个怎么样的人?”夏柯出于好心提醒了他一下。
“争强好胜,好面子,还...还睚眦必报。”
刘帆一扶额,用手抓抓刺挠的板寸脑袋,叹道:“朱远,你觉得你妈这样消息灵通、说一不二的人会同意她儿子和可能杀害自己亲妹的凶手有来往吗?”朱远被刘帆一噎住,只能听对方继续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这么多年的禁地是启智学堂那边。那你为什么不想想会不会是学堂里面的人出了什么问题。”他说着举起始终被忽略的那本摊开的书,把硬壳的封面对着众人,道:“据我所知,孟川这人并不爱园艺。咱们小村子里上了点年纪的除了开店的做做小本生意,其他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又有谁有这样的闲心去看这种《园艺大全》?”
“学堂里的施先生!?”
听着朱远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刘帆一才颔首放下书,继续道:“现在的几个线索都指向施维译,但也并不排除你说的那种情况。这是执念的一部分,但我们谁都不是朱晗瑾,无法根据现有的这些零散的猜测来帮助她。”他说着将泛黄的明信片交到朱远手里。
胡希看着两人的一问一答终于落下帷幕,自己却也只能和其余三人一样保持沉默。哪怕自己再怎样经历多么感同身受的梦境,永远失去羁绊的确依旧不是自己。这是旁人永远无法插手的领域。
春寒料峭,院角的枯枝败叶簌簌作响。朱远在仿佛无止境的沉默中骤然站立,义愤填膺地说:“那就去找!既然已经收到了求救的信号为什么不去寻找呢!”脆弱的纸片已经被激动的年轻人用手指压出一个折角。
夏柯皱眉打断:“你难道不担心诅咒吗?”
坐在这个石桌旁的几人都知道对方想要走出这座山村的决心,他们就是因此才聚集在这里的。朱远被这句话镇住,昂起的下巴微微收拢,像是做了一个珍重的决定般,偏头对夏柯说:“我在我生日那天去了静室。你们知道的,我不相信什么神灵鬼怪的,但是在那死一般沉寂的几分钟里,我也是有一瞬间的害怕的。我感觉那个烛台背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违背那种口耳相传的未知是需要力量的。”
胡希放下手中的茶盏,现在飘进她耳朵里的话完完全全打破了她以往十七年的世界观。只听朱远继续道:“我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你真的存在吗?”说完他撇嘴笑笑,又无奈般地摇头,“没有人会回答我。因为从我问出这个问题时,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祂忠诚的信徒了。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迟早有一天我会被诅咒杀死。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在这个村庄里,已经没有人能不信祂活着走出那座桥。”
此时,一直摇晃着的小木门被推开,走进一个有些富态但装扮的很是干练的中年女人。胡希的目光顺着女人踏进小院的脚往上,直至停留在那标志性的红唇上,她有点反应过来这是谁了。只见那偶有皱纹,保养得当的脸上柳眉倒竖,白皙手掌笔直地朝那个高大的后背上扇去。力道之大,不仅让男生有些佝偻的背脊瞬间挺直,从胡希的角度看去,那件宽松的卫衣都仿佛漾开了几道气波。
“把背给老娘挺起来!”
一阵哒哒的皮鞋声后,朱晗星接过了夏柯递来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大口,拎起衣摆、跷起二郎腿,坐在朱远的位置上。一双凤眼,从左到右打量了几人一番,在被吓着站起又坐下的胡希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呷了口茶才说:“没出息的东西。整天说着死不死的,也没见你拼命背过单词。苦大仇深的,等下就叫你爹削一顿。”
“...妈,这还有女孩子呢...给我留点面子呗。”朱远嘴角抽搐,嗫嚅道。
朱晗星歪嘴冷哼:“哦。刚跟人讲自家八卦的时候也没听你要什么面子啊。”
一阵冷风拂过,朱远熟练地从交楼里拽过竹编的小板凳坐在自家老娘身边,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胡希刚眼神和刘帆一对视,得到一个“朱远自作自受”的眼神后,“女王大人”的眼神刀就射了过来。
“胡蝶的女儿?”
胡希赶紧挺直腰板,乖顺回答。似乎是这样顺从的样子取悦到了朱晗星,还是别的什么,在那双有些戏谑又有些好奇、探究的目光中,朱晗星露出了她进小院以来的第一个笑。
“你妈那人漂亮是漂亮,但太锋利了。但是,锋利点也没什么,做女人的,不把自己当回事,就没人会把你当回事。”
胡希嘴唇轻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算作回答。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儿,乖乖柔柔的。”女人说着垂眸,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我妹妹她也是这样。问到了最多说个好或是不好,然后就是笑。看着没什么主见,其实心里的小心思大着呢。”话已至此,几个小孩算是明白,这位不好惹的大掌柜应该是把几人的对话从头听到了尾。夏柯识时务地又给老板娘递上一碗清茶,等着接下来的故事。
朱涵星爽气地灌了一大口,红艳艳的口红还倔强地附在她略厚的嘴唇上。她朱唇轻启,随意地翻动了两下书页,道:“你小姨没有借过这样一本书。”
“妈,这么长时间的事情,你不会记错了吧。都这么多年......”朱远讪笑说。
“她这人和你一个臭德行,看见书就头晕。我会不知道?”朱涵星瞪了儿子一眼,抽出了内页中的明信片,“但这幅画的确是她画的。”
此话一出,刘帆一也不由地坐直了身子,等着朱涵星接下来的话。朱涵星紧皱的双眉在她见到明信片那淡蓝色的“玉”字后舒然展开。“小瑾她会在每一幅作品右下角署名‘玉’,而且她画荷花,最外边的勾线总喜欢掺杂很多紫色。”
朱远没见过自家老娘如此温和的表情,喃喃道:“为什么?喜欢紫色吗?”
朱涵星抬头和自家傻儿子对视,冷笑道:“她可不喜欢这种阴冷的颜色。”
“哦哦哦!”朱远像是突然想通一样,张嘴就来,“我知道了!爱屋及乌,肯定是学堂里的施老师喜欢,小姨她才......”话语未毕,他就被夏柯塞了一嘴花生米。
剩下的几人都无视了这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家伙后,朱涵星才继续开口道:“小瑾喜欢明亮的红或者黄,但那个人喜欢夜晚的池塘、静谧的荷花。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晚上的时候她总是匆匆出门,然后很晚才回来洗漱休息。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的天气很好,但下午就转阴了,非常闷。她早上还很开心地和我说她把一幅很重要的作品画好了,晚上要去赴一个很重要的约......”
说着,这个强势的女人仿佛被抽出了灵魂般,用手指在那画中的背影上摩挲。“第二天早上,有人在学堂门口的荷花池里发现了小瑾......我以为是施维译这个...但有三户人家联合保证,当天晚上,那个小白脸和他们一起因为山雨被迫留在山脚的小屋里。”
一直没有出声的刘帆一接上了女人的话头,“他们是胡德东、孟德西和我爷爷刘海阔。因为他们的女儿、儿子马上就要到新一轮仪式的年纪了,他们要进山去采桥灵喜欢的野果作为供奉。”
胡希转头和刘帆一对视,她不知道这件事居然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人。当初事件中的几家人,真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多年后重聚,似乎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定数。再一次面对这种未知的力量让她的内心激荡。
言尽于此,坐在一起的几人都不知如何开口。这件事看似给了他们头绪,但牵扯出的却是更多的未知。是那位在雨夜含冤而死的女孩在伸冤吗?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找到逃离诅咒,离开小镇的方法?这件事只是一件多年前毫不相干的意外?
别说胡希不信,她相信在座的几位都不会相信。
但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进入了死胡同。朱涵瑾也许是被人谋杀,但这么多年前早就盖棺定论的事,现在又该从何处查起呢?从山上孤塚里的骨灰里查起吗?根本不现实。思及此,胡希开始明白刘帆一当初的那些无力。她抬头,希望与谁的眼眸对视,能从对方的瞳孔中获得一些什么。可左右看顾,只余一双双或哀愁或无奈的眼睛。
在一片愁苦中,只有一双虎目格外显眼。此时,那双虎目的主人问朱涵星:“婶子。你见过这幅画吗?”
被唤回神志的朱涵星立即恢复精明干练的老板娘模样,回答道:“小瑾画画的时候我们都不会打扰,一般都是她画好了之后给我们看。”
刘帆一皱眉,突然扭头问胡希:“你说,你第一次拿到这本书的那天,在学堂外的桥上见过一个女人?”
“对。”
“不对啊!”朱远嗖地站起,“学堂外的池子上根本就没有桥!”
刘帆一叹气:“是,我知道那边没有桥......”
“但是,我真的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站在那座石桥上。”胡希越说越没底,毕竟这种幻觉只有她一个人遇到过。
朱远刚想反驳,就被自家老娘一手拉下。朱涵星扭头微笑着注视着胡希说:“你说的是对的。那边以前是有一座桥,但那座桥在三十年前已经被推到了。”
这又是一个惊天秘密。朱涵星的话一出,坐在石凳上的几位少年均是一愣,只有胡希感觉背后一凉。她在朱涵星几近炽热的目光中,磕磕绊绊地将那场幻觉再讲述了一遍。
“这样啊,这样啊......”朱涵星捂眼咯咯笑着,突然转换了语调说:“...就在你小姨去世之后那座桥就被推到了。当时听说是那个小白脸找人来推到的。为此他好像被他老子打了一顿,好几个月都没看见他出来过。”说着她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但现在知道这件事的都是些老人了,你们年轻人不去打听自然是不知道的。可能是因为你小姨没了的缘故,还是那个狗屁的诅咒,反正知道的人也都不会多啰嗦些什么。”
见着自己老娘对那个诅咒不屑一顾的样子,朱远有些紧张的凑近道:“妈,你别说的这么难听嘛。”
老板娘从鼻头里不削地冷哼一声,然后飞快地朝那颗凑在面前的大脑瓜子狠狠一削。“诅咒,诅咒。难道我们不都活在某个‘诅咒’之中吗?你太在意你所看到的东西了!”
直到木门晃荡,朱远才用手揉着脑袋,指着门口问:“我妈这是什么个意思?”
夏柯和胡希都摇头,只有刘帆一在怔愣片刻笑道:“阿姨想让你去外地上大学,少烦她。”
“啊?!因为打了儿子开心吗?还要这么说我?!”朱远夸张又委屈地转头向着另外三人,“但是我很痛哎!”
夏柯反应过来,忙问:“你想到了什么?”
刘帆一没有马上理会夏柯,他不知何时又掏出了那面铜镜,在手中翻飞、抛动。“我现在有一个猜想要去验证一下。”
前院里传来老板娘中期十足的呼唤,朱远赶紧马不停蹄地冲去帮忙。招待的主人走了,几人也就散去。
胡希留下了明信片,怀着疑问和两人分道扬镳。幸运的是,可能是因为帮明信片找到了真正的归属,她的闹钟再也没有坏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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