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在沈厌看来,是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尤其是在这种加班到灵魂出窍的夜晚,没有什么比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更能治愈身心了。
他把江寻送回家后又下楼去超市,买了肥牛、毛肚、虾滑、各类蔬菜和一大包火锅底料,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顺便……继续他的“室友社会化培训”。
拎着大包小包打开家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江寻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永恒的、观察者的姿态,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视线先是落在沈厌身上,然后移向他手里那些散发着食物气息的塑料袋。
“我回来了。”沈厌宣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他像个展示战利品的猎人,把食材一样样摆上餐桌。
江寻安静地走过来,目光扫过鲜红的肥牛卷、冰凉的虾滑、翠绿的蔬菜,最后定格在那块红油滚滚的牛油火锅底料上。他微微偏头,似乎在解析这块固态物体的构成。
沈厌懒得解释,直接钻进厨房,找出落灰的电磁炉和鸳鸯锅,清洗干净,接上水,一边放入清汤料,另一边则豪爽地掰下半块红油底料。
当电磁炉开关被按下,红色指示灯亮起,锅底开始缓慢加热时,江寻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他靠近了一些,低头看着那圈发热的金属盘,以及锅内逐渐融化、开始冒出细小气泡的红色牛油。
“这是电磁炉,用电加热的。”沈厌一边拆着肥牛的包装,一边例行公事地解说,“这边是辣的,那边是不辣的。你不能吃辣,就先吃不辣的吧。”他自作主张地给室友定了性。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江寻手上瞟。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干净得不像话,也完全不像是干过活、赚过钱的手。完了,沈厌心里一沉,别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疾苦的……呃,落魄贵族?那他的房租岂不是更要打水漂?
水汽渐渐蒸腾,麻辣的香气混合着骨汤的醇厚开始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这浓郁的味道似乎对江寻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刺激,他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细微的、可以称之为“专注”甚至“期待”的神情。
沈厌没注意到这点,他正忙着调配蘸料。香油、蒜蓉、耗油、香菜……当他将一勺滚烫的红油原汤浇进蘸料碗,发出“滋啦”一声响时,旁边的江寻几不可查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警惕地盯着那只碗,仿佛里面不是蘸料,而是某种被激活的危险物质。
“怕什么,又没让你吃这个。”沈厌觉得好笑,把一碗只加了香油和盐的清淡蘸料推到他面前,“你的,原汤化原食。”
锅底彻底沸腾了,红油翻滚,白汽氤氲。沈厌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肥牛,在红汤里涮了涮,沾满蘸料,塞进嘴里,满足地叹了口气:“啊……活过来了。”
他示意江寻:“吃啊,像这样,把食物放进去,烫熟了,捞出来,蘸一下,吃。”他放慢动作又演示了一遍。
江寻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筷子——经过几天的练习,他使用筷子的熟练度已经从“婴儿级”提升到了“勉强不掉的级别”。他夹起一片肥牛,犹豫了一下,放进了清汤那边。
沈厌看着他笨拙而认真的动作,心里那种饲养珍稀动物的成就感又冒了出来。他甚至拿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江寻盯着火锅、侧脸在蒸汽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照片,顺手存进了相册里——养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和沈厌偶尔被辣到的吸气声。
沈厌看着他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安静进食模样,终于忍不住,状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尽量轻松:“那个……江寻啊,下个月一号,就该交房租了。你那部分,大概一千五左右,加上水电燃气网费,可能一共一千七八。你……这边方便吗?”
江寻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眼,看向沈厌。那双星辰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关于“金钱”概念的波动,只有一片纯粹的茫然。他似乎在努力理解“房租”、“水电燃气网费”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沈厌心里“咯噔”一下。完了,看这反应,大概率是没戏了。
就在沈厌已经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下个月需要多加班多少小时才能填上这个窟窿时,江寻像是终于处理完了信息,他放下筷子,非常认真地看着沈厌,然后,抬起手,指向了窗外。
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城市夜空的方向,除了几颗勉强可见的星星和远处商业区的霓虹光晕,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沈厌一头雾水,“你看天上干嘛?天上能掉钱下来?”
江寻收回手,依旧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刚才指天的动作已经是一种回答。
沈厌:“……” 得,沟通失败。看来下个月真要喝西北风了。或许可以教他去天桥底下贴膜?就凭这张脸,生意应该不会差?
他挫败地揉了揉眉心,决定暂时放弃这个令人沮丧的话题。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江寻吃得极其缓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咀嚼,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品尝仪式。他对清汤锅里的食物接受良好,但对红汤那边翻滚的红色浪涛,始终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吃到一半,沈厌觉得有点热,起身想去把窗户开大点。也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他起身时,手肘不小心带到了连接电磁炉的电源线。插头“啪”地一声从墙上的插座里脱落。
正在沸腾的火锅瞬间安静了下来,指示灯熄灭,滚烫的汤面逐渐恢复平静。
“哎呀!”沈厌懊恼地叫了一声,连忙弯腰去捡插头。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插头的瞬间——
那根掉在地上的电源线,像一条拥有自主意识的黑色小蛇,猛地昂起头,精准地、迅速地,“嗖”一下,自己插回了墙上的插座里!
“嘀”一声轻响,电磁炉的指示灯重新亮起,控制面板上的数字跳动,锅内的汤底再次开始积蓄热量,准备重新沸腾。
沈厌保持着弯腰伸手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刚才……发生了什么?
电源线……自己插回去了?
他猛地直起身,看向坐在对面的江寻。
江寻正用筷子夹着一片藕,动作停在半空,那双眼睛平静地回望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违反物理定律的一幕只是沈厌的幻觉。
“你……你刚才看到没有?”沈厌指着地上的电源线,又指了指插座,声音有点发干。
江寻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然后,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
沈厌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刚才的现象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弹簧?不对,电源线是软的。
磁力?电磁炉的插头是塑料的。
巧合?地上有坡度,我眼花了?
对,一定是自己最近太累了,加班加出幻觉了。他弯腰捡插头的时候,其实已经碰到了,只是自己没意识到,肌肉记忆完成了动作,大脑却延迟处理了信息,产生了“它自己动了”的错觉。
没错,就是这样。科学的解释。
他强行压下心里的那点惊疑,干笑两声:“哈哈,没事,可能是我刚才不小心碰回去了。吃饭吃饭。”
他坐回座位,重新拿起筷子,但眼神却忍不住往那根普通的电源线上瞟。火锅依旧美味,但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江寻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继续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他的清汤食物。
饭后,沈厌收拾残局,江寻依旧负责“观摩学习”。当沈厌把油腻的碗碟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时,水花溅起,几滴水珠溅到了旁边台面上一个插着手机充电器的插座上。
正常情况下,这点水珠根本不算什么。
但就在这一刻——
“噼啪!”
一道微弱的、蓝色的电火花从插座孔里猛地窜出,伴随着一声轻响,紧接着,客厅的顶灯和厨房的灯同时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明灭不定,仿佛电压极其不稳。
“我靠!”沈厌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
闪烁持续了大概两三秒,然后一切恢复正常,灯光稳定下来,水龙头依旧哗哗流着水。
沈厌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插座,又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手。
短路了?
老房子线路老化,沾水短路,很合理。
他定了定神,赶紧找来抹布擦干台面和插座周围的水渍,心里盘算着这个月勒紧裤腰带也得找个电工来检查一下线路了,太危险了。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厨房门口的江寻,在他擦拭水渍的时候,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个冒过火花的插座,眼底的星旋似乎加速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随即恢复正常。
深夜。
沈厌被一阵若有似无的低语声吵醒。
那声音极其细微,仿佛是从墙壁内部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不是任何一种他熟悉的语言,音节扭曲、粘稠,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嗡鸣,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又像是在亵渎着什么。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漆黑。
那低语声更清晰了一些,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甚至隐隐有些恶心。
“妈的……隔壁又看什么鬼片……”他嘟囔着,把被子拉过头顶,试图隔绝这噪音。
然而,低语声并未减弱,反而像是有生命般,试图往他耳朵里、脑海里钻。
就在他烦躁得快要彻底清醒时,低语声戛然而止。
停得极其突兀,仿佛被人按下了静音键。
周围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车辆偶尔驶过的模糊声音。
沈厌松了口气,把被子拉下来,翻了个身,再次沉入梦乡。他模糊地想,明天得在业主群里投诉一下,大半夜的音响开那么大声音。
他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与他仅一墙之隔的次卧内。
江寻依旧站在房间中央,并未入睡。他的视线,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沈厌卧室的方向。刚才那试图侵扰沈厌睡眠的、来自某个微不足道下层维度的微弱呓语,在触及这间房屋之前,就被一种无形无质、却更为古老、更为本质的力量,轻轻地、彻底地“抹除”了。
就像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江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收回目光,再次陷入那种永恒的、仿佛与宇宙本身同步的静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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