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文字从一道灵符流出，铺展在一双宁静的秋水双瞳中。

浅浅的脚步声响动。

殷熙寒阖眸，墨色文字无声散去，灵符黯下光亮，眨眼消失无踪。

“师尊！”

清悦的嗓音落在殷熙寒耳边，一声声急促的噔噔奔跑声由远及近传来。

殷熙寒回身看去，一道蓝白道袍的身影跃入她双眸。

宁雪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前。

“师尊，我回来了。”

宁雪抬首，一双明眸除却湛蓝天穹，唯映身前的青衫女子。

“嗯。”

殷熙寒应道，眉梢轻轻扬起。

“今天问道堂换了一个新的长老教我们，是万灵峰的峰主，教了我们很多画符的方法，我已经会画聚灵符了。”

宁雪右手一翻，一张聚灵符在掌中乍现。

“师尊，你看。”

宁雪欣然道，向殷熙寒递出灵符。

殷熙寒伸手接过，低眉凝视着卧在纤细掌心的素黄符纸。

烈风拂动翠色繁茂的灵树，枝叶哗动，揺下一片又一片的树影落在两人脚边。

殷熙寒目光一寸寸地巡过灵符纹路，点评道：“符纹灵韵不散，画得很好。”

宁雪双手背至身后，脸色微红道：“也没这么好吧。”

殷熙寒轻笑，“宁宁，这张灵符可以让我刻印一份吗？”

宁雪愕然，连连摆手：“不用刻印的，这张灵符送给师尊了，就是……”

宁雪迟疑地看向雷池，踌躇道：“师尊，我们能不能先学剑？我怕等会又动不了。”

数条衔珠雷龙在池底悠然地游弋，似乎是察觉到宁雪视线，摆尾回身，朝岸边猛地跃出。

殷熙寒偏眸，淡淡看了一眼跃出池面的衔珠雷龙。

雷龙骤然溃散，化为水液落入雷池。

“那先来择剑吧。”

一块水泽刹那间从宁雪脚底绽开。

宁雪心神一颤，透明无色的水泽刹那间从她眼底蔓延至天地四方。

天穹如碧，数百道剑气冲天而起，在水泽上空霍然交撞，怒荡阵阵剑音。

“好多剑……”宁雪失声道。

一柄锋锐逼人的剑直插于水面，其上剑气游走，通体灵光，威然不凡，一见便知是难得一求的绝世宝剑。

而像这样的灵剑却是遍布整片水泽。

殷熙寒手中拿着一本一指厚的书册，对宁雪说道：“在这里选一把你喜欢的剑，若是没有喜欢的，就回来翻这本图谱，选一个喜欢的样式，过些日子会有炼器师铸好送来。”

宁雪雀跃地勾住殷熙寒垂下的另一只手摇晃，扬眉笑道：“师尊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师尊。”

殷熙寒眸光一动，轻声道：“去吧。”

宁雪点点头，松开她的手，欣然地踏向水泽各处。

“我一定要选出一把最最厉害的绝世名剑！”

殷熙寒望着宁雪轻快的身影，心绪悄然流动。

她曾聘求诸多名家大师锻造数十把天级灵剑，又许重金委托族人遍寻天下名剑。

穷年累月，倾尽无数心血为自己未来弟子堆出一方剑池。

可是她的道法对神魂要求极其苛刻，等候多年也没寻到一个符合心意的弟子。

如今终有所得。

殷熙寒心中微动，视线追随着那道四处游览的蓝白身影。

良久，宁雪惊呼一声，停在一把剑威最盛的古老灵剑前。

殷熙寒眸中泛起悦色。

那是一把从上古时代便名震天下的绝世名剑——不定，历任剑主无不是力压同代的绝世剑修。

“找到了！”

宁雪原地跳起，兴奋地越过不定剑两步，蹲下，手探进水泽搅了两圈，捞起一把毫无灵光的灵剑，转身一溜烟地跑回来。

殷熙寒怔住。

不定剑狂颤。

“师尊，我喜欢这把剑。”

宁雪眉眼弯弯地停在殷熙寒身前，紧紧抱住怀中灵剑，双眸盈满喜色。

殷熙寒沉默。

宁雪单手托起灵剑，葱白手指轻抚乌木剑鞘，划过剑格，最后握住剑柄。

“正所谓大道至简，大巧不工，这把剑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但却能在那把气势很强的剑旁边毫发无损，一定是远超那把剑的最强灵剑！”

不定剑暴起剑鸣，水泽剑气顿时扫为一空。

小语捧腹大笑：“那个不定剑的剑灵好像在骂很脏的话。”

宁雪拔剑出鞘，银白剑光泻出，霎时照亮她的面颊。

“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不载也。但此剑纯白内备，藏道于身，定是这里最厉害的绝世名剑。”

宁雪继续胡说八道。

一股浩荡汹涌的剑气击入水底，水泽震动，数道三丈高水浪哗然炸起。

宁雪猛地回眸。

不定剑离鞘而出，飞离水泽，剑身亮起夺目白光直冲宁雪而来。

“师尊，这把怪剑会打人！”

宁雪偏头躲开不定剑的剑柄敲击，唰地一下溜到殷熙寒身后。

不定剑追击。

殷熙寒抬眸看它。

不定剑哆嗦，剑身一歪，蔫蔫地倒飞而去。

殷熙寒心中一叹，蓦然回身，问道：“应是人扬剑名，还是名剑扬人？又或是人予剑名，还是剑予人名？”

“剑名当然要因人而起，人予剑名是因为人强大，剑予人名是因为人弱小，那些因名剑扬名的人的名，本就是当初让名剑扬名的人的。”

宁雪紧抱怀中灵剑，神采奕奕道：“而且总有人说我是师尊的弟子，我想有一天他们能够改口说您是我的师尊。”

平静的水泽皱起一层层波纹。

殷熙寒垂眸，抬手将落在宁雪胸前的绛色发带被拨到发后。

“拿好你的剑。”

宁雪肩膀一松，右手垂落，五指牢牢抓稳剑鞘。

殷熙寒俯身，伸手握住离细白手指半寸远的剑鞘。

宁雪不解：“师尊……”

灵剑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拉起，无声竖在两人之间。

殷熙寒眸中倒映着她诧异的神色，轻声道：“不要怕。”

碧天如练，突然滚过数道千丈雷电，如上古天神的雷龙从天而降，张牙舞爪地从重霄落下，轰隆地咬向剑柄。

狂澜雷霆扭动身躯，嘶声狂啸着奔入灵剑，灵剑无法承受地狂颤。

宁雪心中一乱，下意识松手。

纤长的五指覆上她手背。

剑鞘落下一段，殷熙寒将她的手按回剑鞘。

“宁宁，不要怕。”殷熙寒的声音响起，“我在。”

宁雪垂下眼睑，默默将灵剑举高一些。

少顷，雷声渐息。

宁雪手背的那抹温凉离去。

一束水流从水泽升起，源源不断地沉入剑鞘，不见踪影。

许久，水流断开，原本被水泽浸没半截的不定剑剑鞘全然露出。

殷熙寒握住剑柄，抬手拉出一截银亮剑身。

灵剑铮鸣，一滴灵光流下剑脊，落为剑气升起，无声地缠绕住剑身。

殷熙寒温言道：“现在它是一把宝剑了。”

宁雪指间一缩。

*

水泽散去，两人的身影重现雷池岸边。

殷熙寒执起一柄木剑，为宁雪演示讲解十三招基础剑式。

风声习习，剑影拂动。

殷熙寒手腕微转，剑刃竖为一线，霍然划动阵阵剑风，迎着碧霄玉云撩斩而上。

悄然飘过峰顶的如城巨云被撕开一道巨口，露出一片靛青。

宁雪鬓边发丝飘动。

“我好像看会了。”

宁雪双眸晶亮，也跟着跨步而出，自信地挥剑一抽。

“师尊，这招怎么样？”

宁雪定着身子，目光飘向那抹身影。

殷熙寒收剑，移步到宁雪身前，捏着她的手腕，往上一提。

“手要再抬高点。”

宁雪眨眨眼，又自信地持剑一带。

剑面微动，木剑贴上灵剑，把剑尖推向一旁。

“剑歪了一些。”

宁雪咬牙，举着剑继续施出一招又一招扭曲古怪的剑式。

殷熙寒不断指出她的不足，耐心地重新拆解每一个动作。

宁雪不住点头，紧绷的心弦松开一线，跟着殷熙寒重习每一招剑式。

到第二遍连贯起剑招时，宁雪挥剑间的滞塞感已少许多，能够近乎无错地使出基础的十三剑式。

殷熙寒指出她还存在的几点缺处，宁雪继续练剑。

树影倾斜，宁雪颊边淌下缕缕汗水，动作越发流畅，手中灵剑越挥越快。

剑光挥洒，随着她的起落上下翻飞，如若一条银龙飘游舞动。

啪。

一声轻响落地。

宁雪心神一紧，强行止住身形，等了半拍才回眸看去。

白雾聚成的无脸剑客扶了扶自己斗笠，抬头望向宁雪。

殷熙寒道：“去试试你的剑法如何。”

宁雪闻言，握紧了自己的灵剑，目光紧紧锁住白雾剑客。

白雾剑客伸手抽出自己的腰间雾剑，右脚一步踏出，提剑直冲宁雪。

宁雪执剑以对，眸中白影越盛，白雾剑客俯仰之间便疾行至她三丈内。

宁雪定眼，踏步刺出灵剑。

剑尖寒光点动，快若流星般破空挥去，眨眼便要探入白雾剑客腹中。

白雾剑客灵巧偏身，动剑格挡而去，灵剑倏地扎入雾剑，雾剑剑面凹陷，丝丝白雾从中渗出。

宁雪握住剑柄一抽，灵剑纹丝不动，完全被白雾黏住。

雾气翻涌，沿着灵剑方向迅速升腾攀爬，宁雪拧眉，翻手放出一道清洁术，白雾霎时被一阵风掀开冲散。

灵剑失力松落，宁雪张开五指抓住剑柄，抽剑向前一扫。

白雾剑客嘭地化为一团雾气扑向宁雪面门。

宁雪一剑落空，双眸被冷意雾气刺得紧闭，白雾聚在她身后，森冷的剑芒惊雾而出，直直刺向宁雪后心！

叮！

双剑交接，剑刃抵触，互相撕拉出一阵尖锐的嘶鸣。

宁雪旋身挡下雾剑，白雾剑客的斗笠一点，挥剑再次对她发起攻势。

一抹黄昏晕染天穹。

剑声震响，宁雪与白雾剑客对招过百，却仍未分出胜负。

但随着时间的拉长，宁雪的步法越发凌乱，原来的单手持剑变成双手持剑，脸色发白，身形也有些摇摇欲坠。

白雾剑客浑然无事地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对着宁雪微抬斗笠，似是轻蔑。

宁雪抿唇，提剑攻杀而去。

白雾剑客动剑缠上她的灵剑，摆臂一卷一打，灵剑松动，自然地从宁雪无力的双手中卷走拍飞。

宁雪愣神，白雾剑客低首，头上斗笠猛地砸向她的额头。

“啊！”

宁雪吃痛惨叫，捂住额头退后一步。

白雾剑客弯腰，在宁雪脚边划出一横，直身对着她抱拳行礼，然后转眼就化为雾气散去。

殷熙寒拾起灵剑，一步步走到宁雪身前。

“师尊，我输了。”

宁雪擦干自己被砸出的泪水，眼尾通红地看向殷熙寒。

头顶发丝被轻柔抚动，殷熙寒摸了摸她的脑袋。

“宁宁已经很厉害了，才学了半天的剑就能抗下炼气三层的雾客的百招攻势，下次换炼气二层的雾客定不是你的对手。”

宁雪攥紧双拳，咽声道：“师尊，我就要这个，我下次一定打赢它。”

殷熙寒柳眉一弯，将灵力灌注宁雪全身经脉。

宁雪额间痛意离去，全身疲累一扫而空。

殷熙寒收手，取出一个瓷瓶，连同灵剑一齐放入宁雪手中。

“以后每天在雷池修炼前都要记得服用瓷瓶中的丹药，只要你勤加修炼，到筑基的时候就能令灵根彻底蜕变。”

宁雪急声问：“师尊，你又要走了吗？”

殷熙寒叹道：“宗门事务繁忙，最近几日可能赶不回来了。”

宁雪指间轻蹭着剑鞘，无声笑道：“那我等着师尊回来。”

她默然后退一步。

夕阳将树影拉得极长，宁雪向后踩去，影子掩住将她与树影隔开的金辉，彻底与暗色融为一体。

殷熙寒望着匿于暗处的宁雪，不知为何心尖一跳。

金辉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明色的光与暗色的影泾渭分明，隔若生死，永不相重。

宁雪仍是笑道：“我会好好修炼的。”

殷熙寒垂眸，伸手扯住宁雪衣袖。

宁雪猝不及防地被拉出几步，金红的日照洒在她身上，暗色骤然退去。

宁雪恍然道：“师尊？”

“宁宁。”殷熙寒唤她，“今天就不去雷池修炼了，和我去用膳好不好？”

“师尊不忙了吗？”宁雪困惑道。

“还是很忙。”殷熙寒屈指碰了碰她眉心，目中淌着暖色，“但师尊现在想陪你。”

“我想去哪里，师尊都陪我吗？”

“嗯。”

宁雪眸光一动，牵过殷熙寒的手，往左边跨了几步。

殷熙寒跟着她走。

宁雪脚步一拐，开始扭扭曲曲地在雷池旁来回兜转。

殷熙寒眸中映着少女轻灵欢快的身影，心神微缓，由着她牵着自己在光影间随意穿梭。

满天霞光褪去，只余一抹橙色的残光浅浅地挂在天际。

宁雪牵着手中的温凉，悠然地在雷池旁漫步，忽然抬首看了看天色，脸色霎时一变。

“师尊，我们要回去院子了。”

“帮云礼姐姐送菜的小鹤要过来了，再不回去，它就会把食盒丢进水里喂鱼了。”

宁雪抓狂，牵着殷熙寒快步走下陡峭的山道，身后的幽邃天穹被泼上星辉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