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脚步声密匝响起,三两仆从将不断挣扎的乱发女子强行架入小楼深处轻轻放下,趁着她动作不便,反身冲向楼外。
乱发女子抬首,楼外明耀的灯光月色映入她浸入暗色的双眸,拖出一行光痕伸到她脚边。
于崇山站在一群提灯的侍卫中,见仆从跑出小楼,喊道:“关上!”
守在门边的几人立刻合起大门。
乱发女子神情大变。
嘎吱——
乱发女子四肢伏地,爬过地板,拼命追着飞速消失的光线,面颊滚泪不止。
可是最后一线光色却也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砰然将她关在楼内。
一声嘶叫响起。
于崇山面色不虞,指着身旁的管家和几个仆从,骂道:“过几天会有位神医过来给她治病,你们再把人看跑就别想干了!”
管家恭敬应下。
门板嘭嘭摇动,被拍得震天巨响。
于崇山望着挂在小楼檐角的一串铜铃,心底嗤笑一声。
“那是招魂铃。”
宁雪立于小楼边的桂花树下,周围来回巡走的侍卫对她视若无物。
小语坐在树梢,说道:“宁宁你今晚守在这里也没什么危险的,那招魂铃是不入品阶的法器,也只能招来一些孤魂野鬼吓吓人。”
宁雪看了眼大步离去的于崇山。
一入于家,周冉便和她兵分两路,嘱咐她来守着小楼这边,以防意外,周冉则去查明邪修和于崇山是否有勾结。
庭院无风,檐角铜铃突地荡起一声清鸣。
周围侍卫打了个寒颤,抬头看着无风自动的铜铃,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继续巡视。
宁雪瞧着出现在小楼外的一排白影许久,“这些鬼魂的目的和我们一样,都是来守着小楼的。”
宁雪心念一动,将一道附在木窗的灵力探入小楼,想去查看那女子状况如何。
小语眸光一顿,讶道:“那个鬼魂怎么挣脱了招魂铃的控制?”
嘭!嘭!
乱发女子仍在孜孜不倦地拍着大门,但小楼所有门窗都被仆从死死封住,室内没有半点光色。
数声细微的卸木声响起,一片月光落入小楼。
乱发女子看着门上的光亮,停下拍得发痛的手,回眸望去。
“于雎。”
一个透明女子推开木窗,朝乱发女子挥了挥手。
“我今天又来了。”
乱发女子怔然,不再怪叫,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透明女子手脚笨拙地翻过木窗,再谨慎地合起,然后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吹了吹,点起一根蜡烛。
透明女子走到门边,开心道:“这下就不暗了。”
内室仍暗,没有半点火光。
乱发女子注视眼前唯亮的一抹白影,无法言说的痛意霎时漫上她的心头,眼睫微眨,两行泪水无声流下。
鬼魂急忙给她抹泪,“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乱发女子摇头,紧闭双眸,把眼泪挤干擦掉,嘴角扯起一点笑。
“我……我记下了。”
乱发女子从门边的破书箧里翻出一本书,手指紧紧扣着,倒背如流地念着一段话。
鬼魂静静听着。
乱发女子说完,眼神迷茫地看着鬼魂空荡荡的双手。
“又看完了呀?”
鬼魂苦恼地笑了笑,“我已将我平生所学教你了,也没有新的书能带给你看了。”
乱发女子仍是执着地盯着她的手。
“你如此聪慧,不该困于这方寸之地。”
鬼魂叹了口气,“我已查出当年城东于家大火的一些真相,你父母离世或许不是意外,是你叔叔于崇山一手策划……”
鬼魂向她托出一切。
乱发女子呆呆地听着,眼中没有半点神彩,脖颈垂下,满头青丝盖住了脸。
鬼魂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把梳子替她梳理乱发,取下自己的所有发饰给她盘起发髻。
“我明天会再来看你,到时候你就能堂堂正正地走出于家的大门……”
鬼魂看着眼前女子美如冠玉的容颜,心神微动,苍白的手指拢起自己披散的发丝,缓缓走向合起的木窗。
于雎脑袋骤然传来一阵刺痛,急步追上魂魄,伸手拉她的衣袖,嘶声道:“先生,先生!”
鬼魂忽然黯下光芒,没入木窗,于雎的手直接穿过她的衣袖,抓到一片暗色。
于雎瘫坐在地,发间发饰刹时消散,盘起的满头青丝垂落而下,与她的身影一同融入寂黑的暗色。
铜铃叮当大作。
鬼魂的魂体甫一重现小楼外,诡异的道韵即刻杀来。
一道剑风绞来。
冲到鬼魂一丈内的道韵被层层震碎,铃声骤停。
宁雪望着鬼魂一顿,语气难明道:“……你要魂飞魄散了。”
鬼魂失神地抬起接近无色的双手。
*
于家大院的另一处。
于崇山看着落在脚边的人影,惊恐万分地向后爬去,结巴道:“你你……你是……”
周冉扶好歪向一边的破烂斗笠,接道:“行侠仗义的大侠。”
*
小楼内。
“服了修补神魂的丹药也不行,她的慧根被下了一种禁制,我解不开。”
周冉靠在敞开的大门,看着沉睡的于雎哀声叹气。
三足乌鸦落在她肩上,嘎嘎欢叫,大声宣扬:“解不开,解不开。”
周冉立刻伸手摁住它的喙。
宁雪搁下符笔,将书好的几张灵符给鬼魂贴上,叮嘱道:“还要再等一会,你的魂魄才能彻底稳固下来。”
鬼魂点了点头,安静地守在于雎身边。
楼外的侍卫对着小楼的异常熟视无睹,打了个哈欠,两眼犯困地和几个前来换班的人交接。
“当年城东于家的那把火是于崇山烧的。”
宁雪瞥了眼门外那道晃动的紫焰,心中微愣,看向魂体逐渐凝实的鬼魂,说道:“我从她口中得知一些真相。”
周冉也道:“我用了点幻术,也从那个吃绝户的家伙的嘴里撬出了点东西。”
两人传音交流了一会,将整件事的缘由经过梳理明白。
多年前,身患顽疾的于崇山在城外破庙偶遇邪修,得到一枚丹药治好了自身病疾。
城东的于家兄长得知他大病初愈,和妻子前来看望他,于崇山备下一桌毒酒毒菜将兄嫂二人毒死,再扮成车夫将两具尸体运回城东于家,而后一把火烧了整个宅院。
于雎当时身陷火海,被假装带人救火的于崇山救出。
于雎出来后,听到父母未逃出的消息,转身看着自家宅院烧得火光冲天,当场昏迷不醒。
邪修趁机给于雎种下禁制,又在城西于家宅院布下重重手段,约定以后会再回青州城取走她身上的一样东西,嘱咐于崇山看好于雎,届时会再赠予他一颗丹药。
“邪修约定的日子是在五天后。”
周冉说道。
贴在鬼魂身上的灵符灵光一黯,顷刻化为灰烬散去。
三足乌鸦飞到鬼魂头上结实地蹦了蹦。
宁雪看着鬼魂,沉声道:“我师姐已经给于雎设下几道保命神通,等抓到邪修后,我们会将你被于崇山所害的证据,还有城东于家大火的真相告于官府,让于崇山得到该有的惩罚,也会让她清醒过来。”
宁雪叹息道:“你的魂魄在人间停留太久,很容易魂飞魄散,还是尽早转世投胎为好,我会为你超度魂体,送你转世投胎。”
凡人魂魄太过脆弱,漂游人间若是被一些诡怪袭击,落得魂魄不全的下场,后来能有几分机缘投胎也是会变成智弱命短的生灵。
这个女子在两月前受聘来青州城,住在于家给孩子当启蒙先生,在偶然一次意外夜出时听见怪叫,心生好奇,便翻入小楼见到于雎。
女子和于雎相处一夜,发觉她异常聪慧,得知于雎身份后,心生疑惑,开始着手探查城东于家大火。
但很快被于崇山发觉。
女子在与于雎最后一次见面后,于崇山埋伏在小楼外,将她一箭穿心杀死,派人把尸体埋到城外。
鬼魂的目光落在于雎许久,低眉看向自己透明的身躯,心底一顿,起身拱手作揖,朝宁雪和周冉深深一拜,请求道:“二位仙师可否让我等到她清醒后再离开?”
宁雪点头,在掌心凝起灵力。
周冉直接挥手将一道灵光打入魂魄眉心。
“这几天回到你的葬身之处呆着别出来,等我们抓到邪修,解开禁制,就带她来见你。”
鬼魂感激大谢。
*
两天后。
“忙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于家里里外外布下最强的天罗地网,我就不信这回还能让那些泥鳅邪修跑了!”
周冉精神澎湃地咬着包子。
三足乌鸦落在桌边,迈爪奔到一片阳光里趴下,张开双翼,惬意地晒太阳。
宁雪一边写着信笺,一边望着不远处紧闭门板的糕点铺。
今天还是不开门。
宁雪有点失落地想。
青州城有家糕点铺的栗子酥特别有名,她还想回去的时候给殷熙寒带点特产,结果来这等了几天也没等到这家糕点铺开门。
还是再等几天吧。
宁雪目光扫过街尾竖起的旗子,手上笔尖一滞。
一团浓墨晕上纸面。
围在算命摊的人群散去,只剩着两三点人影和道士谈天说地。
道士没有应答,低眉收拾起桌上的物件。
这几人见她没有兴致,彼此尴尬地对视一眼,识趣地离开。
宁雪走到算命摊前,唤道:“半仙。”
道士没有理会她,将桌上物件塞入藤条箱子。
“半仙姐姐。”
道士充耳不闻,侧身收好竖起的几面旗子,将系着藤条箱子的带子挽到肩上。
“道士姐姐。”
道士眸光微动,瞧着立在摊前的丽色少女,问:“何事?”
宁雪取下腰间钱袋,目光在她心口的紫焰停留一瞬,轻声道:“道士姐姐,你能给我算一卦吗?”
“姑娘下回早点来。”
道士直接拒绝,抬眸看了看一家闭门不开的糕点铺,提起桌上一捆黄封本子,跨步离开。
周围人默默注视她拐入另一条街巷,立时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来。
“我说半仙这次云游回来,该不会染上一些奇怪的癖好吧?青州城的书肆的那啥本子都被半仙买断货了,虽说是什么卜卦急用,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既然半仙这么喜欢,若是……若是明日我将家中的那两箱旧书送给半仙,她说不定给我算一卦。”
“有道理呀,我家兔崽子也藏有几本歪书,等会回去再把房梁上的避火图拿下来,明日就带着这些去和半仙求卦。”
宁雪听着众人讨论,心中怔然。
她到底在干什么?
“师妹。”周冉抱着三足乌鸦走过来,对宁雪道:“那家铺子开门了。”
宁雪偏头看向启门迎客的糕点铺。
糕点铺,二楼。
忙得焦头烂额的店主从楼下跑上来,见着坐在桌案后的女子,忿忿道:“殷熙寒,你坏我名声!”
店主噔噔地走来,甩手一丢,将一本书册拍到桌案上。
“现在外面的人都在传我这个半仙有奇怪的癖好,天天买上几大捆黄本子卜卦的,背地里没准是个好色之徒。”
殷熙寒淡定地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问:“够吗?”
灿灿宝光从匣中涌出。
店主眼前一亮,合上匣子收起,笑意盈盈道:“没事,你想用这个道士身份做什么都行,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声。”
殷熙寒翻开黄封本子,提笔将一些天马行空的字段圈出来,又抽出白纸写上几行文字。
店主从桌案上拿起一本黄封本子,戏谑道:“这些看多了就明白了,何必要管?”
殷熙寒不答,翻开了另一本黄封本子。
店主掀开一页书页看去,表情顿时凝住。
“……”
店主看着纸上的大胆又魔幻的非人描写,瞳孔一颤,面色古怪地又拿起几本黄封本子翻了翻,沉默许久,道:“这写得太离谱了,你还是管管吧。”
殷熙寒合上黄封本子,将写满的几大张纸收好。
店主问道:“你既然来青州城了,为何不直接出现在你徒弟面前帮她?天天这样拐弯抹角去看她有什么意思?以你的修为,在于家布下阵法的邪修就算有一百个也不是你的对手。”
殷熙寒抚过腰间的琉璃坠子,“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独自面对能明白,我若是对她干涉太多,反倒会让她过度依赖,这不是什么好事。”
店主闻言一笑,道:“明年要不带你的小徒弟去东洲玩玩?顺带把他们笑你的紫竹戒尺全还回去。”
“到时再说吧。”
殷熙寒将桌案上的书册翻开,将一行行文字仔细看过,执笔勾写道:“这些配料她不喜欢,你让厨子给店里的所有糕点出一种新口味,灵石我会加倍给你。”
店主啧啧几声,目光落向窗外排起的长龙队伍中的一个身影,笑道:“把我大老远从东洲叫回来开店,道士姐姐,你对徒弟可真是溺爱呀。”
桌案上的一张空白信笺浮动灵光,浮上一片墨色。
殷熙寒看过信笺上的文字,黛眉轻扬,启唇刺了店主一句:“嗯,我不如你,四处扮道士算卦寻徒,但到现在还是没一个能溺爱的徒弟。”
店主尴尬地咳嗽起来。
*
夜色黑沉,一轮圆月如盘。
于崇山手心沁汗,在小楼里来回踱步。
“仙家该不会是不来了吧?”
于崇山看着昏睡在塌上的“于雎”,目露急色。
他将自己拥有仙丹的消息当做筹码,与那位痴迷寻仙问道的大官交好,掩盖住了城东于家大火的真相,无所顾忌地杀了一个又一个追查的人,在青州城呼风唤雨,横行无忌,结了一堆的仇家也毫不在意。
本来还想着将仙丹分成几十份,只将一份送于那位大人,其余仙丹留作他用,但今晚若是仙家不来……
于崇山打了个寒战。
“喂。”
檐角铃声泠泠,在地上爬行的一只蚂蚁遽然化为一道黑影,立在于崇山身后,拍了拍他肩膀。
于崇山汗毛倒竖,下意识张嘴尖叫。
邪修一把捂住他的嘴。
“叫什么叫什么!把那些脑子不正常的愣头修士惹来,你和我都吃不了都兜着走。”
邪修咬牙切齿地给于崇山下了一个禁言术,松开手,又在他脑门贴了一张灵符,“想说什么在心里想,我听得到。”
于崇山伏倒在地,心里哆嗦道:“仙……仙家……”
邪修紧张地环顾四周,走到塌边,往“于雎”眉心探入一道灵力,确认禁制和慧根无误,心中一缓,转身看到于崇山时却面色一寒。
“你背后的神仙是谁?”
邪修面色涨红,一下大骂了起来。
“怎么今天我变成蚂蚁爬进青州城,遇到个凡人说起你都要提一嘴你背后有神仙?你个蠢货,不会说我是你的靠山吧!我不是说过不准把我的存在说出来吗?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现在就想投胎!”
“仙家,我没有把您说出来。”
于崇山伏地不起,瑟瑟发抖。
“他们说的神仙是与我结识的一位大官,我从不敢忘却仙家的叮嘱,从未将您的存在说出来。”
邪修双眉皱起,盯着于崇山好一会也不敢放下心。
眼下时间紧急,给这个凡人搜魂等手段,验明他话中真假太浪费时间了。
可邪修心里老有个旮瘩。
前阵子有个邪修在青州城遇到了两个愣头修士,丢了肉身和大半条命才逃出来,现在也不知道这俩走了没有,万一她们听到于崇山背后有神仙,带了什么法宝灵兽来这里查到什么……
“那边给这条慧根开出一颗极品灵石的价格,于家没有修士来过的痕迹,我以前布下的阵法也没出问题,就算那两个愣头修士来了也能拦下片刻,况且还有……”
邪修不安地想,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
符箓闪动灵光,从邪修手中立起,浮在半空,开始无声自燃。
邪修将伏地的于崇山弄晕,扯下他脑门的灵符,两脚叉开站好,准备时候一到,便抽出慧根立刻遁走。
符箓焚去一半。
邪修心如擂鼓,取出一瓶玉瓶倒出些不明液体在手里,在左右鞋底抹了抹,再伸出左手按在“于雎” 头上,捏紧右手的遁符。
“……”
“于雎”硬生生忍住了皱眉的冲动。
月华明炼,余烬从即将焚尽的符箓上悠悠落下。
邪修深吸一口气,将灵力探入“于雎”的身体,寻到慧根,覆上其中的数重禁制。
一点火光将符纸吞噬殆尽,灰烬飘洒,大片暗色重新涌来。
邪修心头一定,按在“于雎”额头上的五指微屈,眨眼间将所有禁制解开,灵力同时缠上慧根,抽手往外一拉。
一刹之间,突然冒出一股痛意刺入邪修的掌心。
邪修身子一悚,立刻启动手中的遁符。
玄妙道韵从遁符震出,却被另一股暗伺许久的灵压遽然压回,整个遁符被碎成齑粉。
邪修心神大悸,感受着浑身被禁封的灵力,意识到自己掉入陷阱,即刻默念法决,勾动自己布下的阵法。
嘭。
一具身体倒在地上,邪修神魂从中飘出,视线锁住一丈外张开的灵力涟漪,魂体往前一跃,闪身而入。
“啊——”
邪修大声惨叫。
一道火光从灵力涟漪掠出,直直撞上奔来的邪修神魂。
“没用的,你在于家布下的阵法全被我改了。”
伪装成于雎的周冉从塌上起来,瞧着一团在空中翻滚的火焰,心情愉悦道:“真好呀,还是个金丹邪修。”
困于火中的邪修长啸一声,神魂破开焰色,冲回自己的身躯睁开双眼,连滚带爬地跑到木窗旁,伸手推开。
一只三足乌鸦站在窗外,对着邪修喷出一团金焰。
邪修灵活地偏身躲过,纵身往大门外跃去,却被一道阵法屏障拦下脚步。
“你逃不掉的。”
周冉看着在阵法屏障上来回挪动的邪修,抬手凝出几朵金焰。
邪修贴着阵法屏障,看了一眼同自己影子相连的桂花树影,心底一喜,说道:“我受人所托来为姑娘治病,可是姑娘一醒来就污蔑我是邪修,可有何证据?”
周冉甩手将金焰丢往大门。
邪修险之又险地躲过,心里催促几声,无辜道:“我辛苦将姑娘治好,方才只是想取点报酬,姑娘何必如此对我!”
周冉面色一冷:“视同族为天材地宝,抽灵根,扒人皮,取人骨,食人肉,残害同族,罔顾伦常,对你们这些邪修就是要赶尽杀绝!”
邪修扶着墙壁,看着伸进小楼的桂花树影,不屑道:“天地万物不过刍狗,你我与蝼蚁又有何不同?有灵丹妙药能提升修为,我就抢来服下,有妖兽或人族能提升修为,我也杀之食之。天道无情,不曾怪罪于我,反倒令我修为大增,就只有你们这些愣头修士才会对我立罪追杀,当真是可笑至极!”
邪修话音刚落,脚底的影子猛地将其拖入影中,不见踪影。
楼外桂花树摇摆,须臾便将树影拖出大门,穿过阵法屏障,逃出小楼。
铮!
一线剑光倏然划过黑夜,剑气荡过桂花树枝叶,刺入月色印下的树影,对藏身其中的人的神魂狠狠一斩。
两声闷声响起。
树影波动,邪修和一个黑影从中跳出,瞅着立在数丈开外的宁雪,顿时怒上心头。
一个小小炼气修士也敢!
黑影哼了一声,伸手往宁雪挥出数道风刃。
宁雪没有反击,平静地将灵剑收入鞘中。
因为周冉只是让她过来练一下胆子的。
一道灵光从宁雪身旁掠出,迎着风刃撩斩而去,霎时绽开磅礴火色。
“你竟然是半步元婴!”
黑影感受着半空的灵力威压,额角冒汗地看着宁雪身旁的周冉。
一道阵法道韵在两人脚下溢出。
邪修觉察,吓得从原地跳起。
周冉望着两个拼尽全力去试图破阵的身影,轻笑一声,抬脚踏入阵法,道:“这可是我用了全部身家去布下的天罗地网,你们能破得了才怪。”
两道尖锐叫声划破天穹。
*
于崇山在一片喧闹中悠悠转醒。
他迷糊地在前院坐起来,看着团团围住自己的一众官兵,惑道:“你们这是?”
为首的捕头冷笑一声,对着他说出他这些年犯下的所有罪行,包括城东于家大火一案,以及之后为掩盖真相犯下的种种罪行,还拿出了各种确凿的证据,命人将他带回衙门。
于崇山一字一句听着,心底一沉,怒喝道:“就凭你们也敢拿我!”
捕头浑然不惧地说出一句话,于崇山脸色啪地就白了。
“于崇山,那位大人已经驾鹤西去了。”
官兵押着于崇山穿过廊道,管家扶着虚弱的于雎站在路边。
妇人上前朝捕头说了几句话,捕头看了一眼于雎,示意官兵停下。
于崇山抬眸看向梳容整齐的于雎,一堆乱发从他发冠中散出,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于崇山心如死灰道:“你等在这想说什么?”
于雎双目泛红,质问道:“我爹娘对你何其关心,你为何要杀他们?”
于崇山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兄长拥有如此多的钱财和商铺,又对我毫不设防,我怎能不取!”
于雎握紧双拳,“那她呢?”
“她?”于崇山歪头想了一会,咧嘴笑了起来。
“我花了这么多银子将她从平津城请来,还让人住在于家,她不好好教书,反倒大晚上偷跑到小楼那边。我说那段时间怎么听不见你怪叫,夜夜睡得如此安稳,查了几天就发现这人天天夜里翻窗去教你,还想跑去报官抓我!”
于雎声线一下拔高:“你对她做了什么?”
于崇山怪笑几声,讥讽道:“你说我会怎么做?当然是立刻送她去黄泉地府报官了!”
官兵带着于崇山离开于家大院。
妇人站在门外,眺着那道离去的身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寅时,城门开启,几匹快马直奔而出。
夜风凛凛,小山坡上青黄丛生。
于雎翻身下马,脸色苍白地提着破书箧,顺着一个侍卫的指引,不顾随行仆从的阻拦,扑到被雨水冲溃的土堆,和几个捕快挖了起来。
“你在哪……究竟在哪呀……”
于雎慌张道,探入土中的手忽而被一块硬物阻下。
她神情呆滞,伸出指尖扒开一块泥土。
一截白骨露了出来。
“小姐。”
仆从看着蹲在土堆前的于雎身形一顿,然后沉默地拎起身旁的破书箧,往下一翻,将里面视若珍宝的物件全倒出来。
数声啪声响起,纸笔书墨铺了满地。
于雎低眉,无言盯着四处漏缝的破书箧,心如泣血。
自己被亲族所害,整日只会发疯怪叫,那位意外闯入小楼的女子却是赠她书箧,每夜携书来不厌其烦地教她重新说话,授她书中的万千道理。
那时的她不懂什么圣贤春秋,只是每夜见着冗深暗色中亮起的一点烛火,便对女子说的每一个字倒背如流。
直到某一天,女子没有拿新书带给她,只是给她梳好乱发,承诺下一次带她走出青州城,去见书中写就的人间华景。
可如今却是……如今却是……
于雎将混合着碎骨的泥土小心捧出,装进书箧,听见几个捕快急声大喊,握紧书箧把手,起身走去。
往日里只装着诗集经典的书箧破烂不堪,碎石沙土从书箧裂缝中簌簌落下,露出几块白骨和一根木簪静静躺在里面。
天光从一团密云中漏了下来。
于雎无神地望着捕快们将能寻到的所有尸骨用布裹起,装入匣子,押着引路的抛尸侍卫打马而去。
“小姐,该回去了。”
仆从着急道。
“几位族老都已经赶过来了,夫人今日便会在宗族的见证下,将大爷留下的一切归还予你。”
于雎一言不发,看着朝着她走来的一人,神色怔然。
几个仆从对其浑然不觉。
“你想让她在人间再活几年?”
穿回一身黑白道袍的店主停在她身前,手中坐着一个目光迷茫的小巧鬼魂,笑吟吟道:“一百年怎么样?”
于家大院内。
三足乌鸦双翼一收,窜入行道旁的桂花树里,迈着爪子跳来跳去。
宁雪拿着周冉给的一根玉简,跟在它后面四处拆阵。
一个时辰前,她刚把被招魂铃引来的孤魂野鬼一个个念经超度完,那位女子的鬼魂回到小楼,再次对她们道谢,说出自己想在人间逗留一段时间的决定。
周冉看了看鬼魂手背上亮起的鱼鹤道徽,往东方发出一道灵符,便让她离开了。
两个邪修已经被周冉封入法器,于雎恢复了清醒,于崇山犯下的所有罪孽也已委托那位大儒出面处理。
诸事将休,只剩下于家一堆密密麻麻的阵法要拆。
周冉抓完邪修,立刻失去了所有精气神,现在正躺在小楼外,翻着邪修还没来得及毁完的一袋联络符令傻笑。
“可还是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小语在识海皱起眉头。
“那长离峰的修士用幻术问出了有人在寻找命理相合的慧根,无论凡人还是修士的慧根皆可,还开出了一颗极品灵石的悬赏,这到底要干嘛?”
宁雪寻到最后一个阵法的阵眼,一边按着玉简流出的文字将阵法逐步拆除,一边心道:“周冉师姐没问出来,而且邪修一早就把联络悬赏慧根者的符令毁了,那背后存在的线索断了,只能上报宗门,等待后续追查了。”
旭日东升,一束熙光裂出云团,落在檐下。
宁雪坐在屋檐下的一角,给三足乌鸦喂了点零嘴,取出信笺书起文字。
今天也要给殷熙寒报个平安,但写什么好呢?
宁雪撑着脸,瞥见院角的一株缀着满树红火的柿子树,莫名想起昨天在糕点铺买到的糕点还挺合口味的,秀眉轻扬,执笔挥下笔墨。
于家大院外。
灰衣执事落在地面,看到在墙边守了一夜的青衫女子,唤道:“三长老。”
殷熙寒正看着手上的一纸信笺,一只喜鹊落在伸出围墙的柿树树梢,喀喀叫响。
殷熙寒抬首看去,一颗通红的柿子登时闯入她的眸中。
喜鹊在树枝上一跳一跳地对满树火红挑三拣四,柿子也在墙头上一蹦一蹦地对她摇头晃脑,煞是可爱。
殷熙寒淡淡一笑,收起信笺,往城中留下一道灵力,便同灰衣执事一同散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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