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手很冰, 似隆冬雪片落到肌肤上。

凌舞雩这么想。

即便被浸染了魔气的神剑控制，凌舞雩的思绪也一直很清明，他记得自己杀了足足三百人, 明白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罪无可赦, 首先想到的是怕脏了师尊的手。

于是他挣扎起来。

“别怕。”祁墨云在他耳边道：“有师尊在。”

凌舞雩嗓音沙哑，拼命地摇着头。

祁墨云却不由分说地攥紧他的手。

长明神剑引二人杀向人群, 凌舞雩慌乱极了。

他不想让师尊与他一起堕入地狱, 但却无法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得闭上双眼，等待血液溅到身上。

眼见神剑将要杀向一名老者，祁墨云将战斗系统的全部力量注入剑中，剑身之上流转的魔气顷刻溃散。

剑静止不动了，剑尖停留于老者脖颈前。

祁墨云立马将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修长手指于空中一划, 一道结界落下来，把万花镇百姓们阻隔在外。

骤然脱离控制, 凌舞雩手腕一抖，长明神剑“哐当”一声落了地, 凌舞雩绷紧的身体忽然放松，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在即将倒地之时被祁墨云扶住了。

魔傀的声音自客栈内回响：“无视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运转极限力量？祁璟之, 你当真不怕死。”

祁墨云唤来落尘剑握于手中，朝那团魔雾一挥，剑光流转，剑气大盛，瞬间将黑雾打散。

黑雾散了又聚, 凝成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那张脸咧嘴一笑，道：“祁璟之，我们来日方长。”

伴随着一阵笑声，黑雾彻底消逝了。

祁墨云面色不改，席地而坐，让凌舞雩躺在他的怀中，便开始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凌舞雩穿了一身黑红色的袍子，即便沾满鲜血也难以辨别。祁墨云随手摸上他的胸膛，摸到了粘稠的血，一看，见自己的手心被染红了，慌乱间把凌舞雩的外袍扯下来，见白色中衣已被鲜血浸透，无一处囫囵地儿，瞧上去触目惊心，心疼地皱紧眉头。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忍住如此剧痛的？

一旁的三教主事这才回过神，视线落到被弃于一旁的长明神剑之上。柳沅快走一步捡起剑抱在怀中，正欲转身离开时，听到祁墨云开了口。

“站住。”

柳沅立马冒出了一身冷汗。

为夺长明神剑，他不惜与魔界合作。幻元秘境内危险重重他也熬了过来，如今长明神剑已在手中，难道要拱手让人吗？

柳沅看向身旁的儒门主事与佛门主事，见这两人只低头沉默，想到祁墨云方才爆发出的恐怖力量，又想起魔傀所说的来日方长的话，咬咬牙就把长明神剑交了出去。

祁墨云接过长明神剑，手腕翻转，奋力将剑插.到地上。地面之上倏起裂纹，以剑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紧接着大地震动，场景溃散，眨眼间众人已置身于空旷之地。

幻元秘境就此消失了。

天光破晓，将九尾妖狐唤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见祁墨云正与凌舞雩互相依偎，立马就清醒过来，打算上前把二人分开，才走两步就眼冒金星、头痛不已，只得抱着头坐回了地上。

祁墨云把长明与落尘两把剑收起来，就要为凌舞雩传送灵力，这时慕玄歌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师兄，我来吧。”

祁墨云看也没看他，道：“我不放心。”

慕玄歌看着他疏离的神情，心一痛，垂下头去，哑着嗓子道：“师兄，我向你坦白。确实如魔傀所说，我曾听从魔尊的命令利用你牵制师尊，但我的家人在魔尊手中，我着实不得已......以后再也不会了，师兄，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祁墨云挣脱开慕玄歌的手，扶住凌舞雩的肩膀，轻轻地放他平躺到自己的腿上。

——躺到腿上总比躺在硬邦邦的肩膀上舒服。

慕玄歌自觉退开，撇开头去不愿再看。

曾几何时，他的师兄也曾如此照顾过他，可是......

胸口仿佛被勒住，慕玄歌攥紧了拳头。

祁墨云听到了凌舞雩痛苦的呻.吟，手压上他的额头，探入他的灵识之中。先是惊讶地发现凌舞雩的修为突破至元婴期，才明白三教为何要抢夺长明神剑。

这把剑，竟然可以让人走捷径。

但即便修为有所突破，凌舞雩的情况还是很不好。不仅妖力与灵力不稳定，还有魔气入体，有走火入魔之兆。

祁墨云正为此犯愁，感觉到一只滚烫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意识到凌舞雩醒了，连忙附耳过去，听到了凌舞雩那断断续续的话。

“第三百零一人......这是我杀得第三百零一人......师尊，徒儿对不住您的教导......师尊，您杀了我，让我偿命吧......”

祁墨云心疼不已，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一手抚摸凌舞雩的头发，一手为他输送灵力，笨拙地哄道：“没事的，没事的，这不是你的错。”

“师尊，我好难受，您带我回灵药峰，好不好？”

“好。”

祁墨云帮凌舞雩把外袍拢好，轻轻地托起他，想要抱起来，却感到十分吃力。

方才战斗时他借用了战斗系统，而在不能使用战斗系统时，他只能借助自身力量，现如今，他身上妖力与灵力紊乱，连抱起一个人都十分困难。

更何况，凌舞雩长得比他还高了。

慕玄歌见状上前帮忙，在他的帮助下，祁墨云才勉强把凌舞雩背到了背上。

祁墨云环视四周，见被幻元秘境吞噬过的万花镇已被夷为平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慕玄歌跟在他身后，心里酸涩不已，想着能弥补一些算一些，于是道：“师兄，幻元秘境一旦吞噬城镇，城镇中的原住民便已经死了，外来者只是打散了原住民的魂魄......”

祁墨云打断他：“所以你想说什么？杀人是罪，那打散魂魄致使他们不能入轮回，就不是罪了吗？如鱼饮水，慕玄歌。”

“不是的，师兄，你听我说......”

祁墨云顿住脚步，回首来看他。

慕玄歌不敢与祁墨云对视，移开视线，颤抖着声音，道：“师兄，有一个办法可以弥补凌舞雩的罪过，只要毁了长明神剑，被它吞噬的冤魂便能重入轮回。”

慕玄歌话音刚落，就见祁墨云把长明神剑召出来，扔向半空。

三教主事见状想要过来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祁墨云唤出落尘，将战斗系统内的全部力量灌输进去，击向长明神剑。

两把神剑相交，剑芒相映，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待刺眼的光芒散去，落尘剑回到了祁墨云身边，而长明神剑则碎为两半，落到地上。

柳沅连滚带爬地上前，把长明神剑捡起来，见它已彻底失去光芒，心疼地咬牙切齿。

琼玉仙尊与妖王刚赶来此地就看到了神剑相撞的一幕，同时感受到了祁墨云身上的恐怖力量，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琼玉仙尊手中的凌云神剑脱手而出，跟在了祁墨云与凌舞雩身后。祁墨云现在只想着回到灵药峰安抚凌舞雩，并未将任何人看入眼中，只背着凌舞雩御剑而去。

*

灵药峰。

祁墨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凌舞雩身上的衣袍脱下来，用毛巾蘸了热水，擦拭起凌舞雩身上的血污。

越擦越心疼。

凌舞雩身上伤痕累累，遍布可怖的刀伤与抓痕，都是那些发狂的百姓留下的。最深的一道刀伤，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腰处。

指尖压到一道伤痕前，祁墨云心疼不已。

好在修士的自愈能力强，伤好后也不会留疤。

祁墨云笨拙地帮他上药、包扎，结束后把徒弟包成了一个粽子，也只能坐在床沿上叹气。

他从未照顾过别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尽力了，只能可怜这么好的徒弟摊上他这个师尊。

凌舞雩还在梦呓。

他陷在幻元秘境的噩梦中，一声声数着被自己杀掉的人，从一数到三百零一，然后再数一遍。祁墨云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使用了失忆卡，为了不拿错，他还特意确认了三次。

待五十张失忆卡砸下去后，祁墨云才放下心来。

一张失忆卡的时效是半个时辰，五十张足够凌舞雩把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忘记了。

凌舞雩不再梦呓了，呼吸也平稳下来，只是还皱着眉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祁墨云伸出手去按上他紧蹙的眉宇，盯着他看。

终于，凌舞雩的眉宇舒展开来，呼吸平稳，似乎陷入了沉睡当中。

祁墨云也累了，他体内妖力不稳，只是依靠之前吸取到的凌舞雩的妖气暂时压制，一放松下来只觉浑身脱力，迷迷糊糊地帮徒弟盖好被子，就坐到地上，伏到床沿边睡着了。

凌舞雩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猛地坐起身，慌慌张张地找起了自己的衣物，终于在床头摸到了已被清洁术洗过的外袍，拿过来抱在怀中翻找，直到翻出一片鹤羽之后才放下心来。

将鹤羽攥在手里，凌舞雩观察起周围状况。

这儿是他在灵药峰的房间。

师尊，师尊呢？

凌舞雩焦急地要出去找师尊，掀开被子时才发现被子下有个人。

祁墨云是趴在床沿上睡着的，睡迷糊的时候他拽过凌舞雩的被子，蒙在了自己的头上，故而一时半会儿没被发现。

房中未掌灯烛，只能借由窗外的月光来视物。昏暗的光线下，祁墨云睡得香甜，一张面容俊美无俦。

凌舞雩拨开他脸颊之上的乱发，看了他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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