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祁墨云淡淡地道。

慕玄歌叹道：“如今师兄独立于世情之外, 自然不会在意尘世纷扰，那么换一个话题吧——师兄与我前往放鹤亭共饮可好？”

“好。”

虽是应了，但这一个“好”字冷若寒霜, 再对比方才祁墨云面对凌舞雩时的态度, 慕玄歌顿感失落，不由攥握成拳。

这般关切眼神, 分明也曾属于自己。

*

放鹤亭位于天剑门深处的峡谷“水云澈”, 背靠飞流直下的瀑布。四溅的水花宛若落雨，致使此地笼于一片烟雨之中。

慕玄歌为祁墨云撑起伞，二人并肩而行，虽一路无言，但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中，属于慕玄歌与祁璟之的记忆一点一点的于祁墨云脑海中映现，令他有些恍然。

行入放鹤亭中, 慕玄歌收伞，道：“师兄, 请坐。”

祁墨云入了座。

早已有弟子提前来此备下了酒。慕玄歌执起白玉酒壶，为彼此斟满酒, 道：“还记得当年接到第一个历练任务时，我刚满十八岁, 年纪不小了，却胆小怕鬼, 听到下山任务是除恶鬼，怎也不肯去，师兄便提来两盏琉璃灯，以捕萤火虫为名吸引我来到水云澈。水云澈阴气极重，夜晚聚集无数阴魂, 吓得我腿软，但瞧见师兄渐行渐远，我只得提起腿去追，一路跌跌撞撞地在水云澈中穿行，发现自己爆发出的力量居然能使鬼魂灰飞烟灭，渐渐地就没那么怕了。”

慕玄歌笑了笑，继续道：“那时，我怪罪师兄没有心，哭着下了山，待历练结束后方明白师兄的良苦用心。”

慕玄歌攥紧酒杯，垂眸看着酒杯中自己的影子，道：“瞧我，怎的提起这些陈年旧事，都过去了。”

说罢，他仰首一饮而尽。

祁墨云摘下面具，饮了一口酒，却在回味时蹙了眉：“此非天剑门之酒。”

受结界的影响，天剑门内流转的灵气自成规律，致使此地环境特殊，饮食受到诸多限制，倒也不是禁酒，只能饮天剑门所酿之酒。

慕玄歌将食指抵于唇上：“莫要告诉师尊。”

祁墨云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那是自然。”

慕玄歌便又为祁墨云斟上一杯，笑道：“师兄爽快。”

又一杯酒入喉，祁墨云两颊微微泛红，他以手扶额，话匣子也打开了：“此酒略显浑浊，味道却不输琼林佳酿，不知名称为何？”

慕玄歌为祁墨云斟酒：“此酒无名，出自一口天然酒泉，酒泉旁立有界碑，讲述了此酒的故事。”

“哦？什么故事？”

慕玄歌道：“俗世情/事罢了。”

祁墨云：“可说来一听。”

慕玄歌看着祁墨云微醺的脸颊，道：“难得师兄愿听师弟唠叨。”

祁墨云一撩长袖，一把夺过慕玄歌手中的酒壶，为自己倒上一杯酒，闷声道：“爱说不说。”

慕玄歌失笑：“我说，我说。”

“石碑记载，这口酒泉原本只是一口普通山泉，一对夫妇隐世在此，借山泉水酿酒，酒香绵延十里而不绝。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渐渐地，一些沽酒客被吸引至此。夫妇二人虽不愿接触外界，但人们的热情令他们放松了警惕，他们的居所也逐渐热闹起来。然而世事无常，女子的美貌令一名沽酒客垂涎，那名沽酒客日日来此偷窥，终于偷听到了二人的秘密。”

祁墨云：“什么秘密？”

慕玄歌道：“女子原本归属魔族，女子的丈夫则是一只狼妖，二人为相恋自废魔元与妖元，现与普通人无异。”

祁墨云道：“后来呢？”

慕玄歌道：“沽酒客震惊之余，并未放弃对女子的痴狂。他引来数十名想要通过诛杀妖魔之子而立功的道者，杀死女子丈夫后，发现女子已怀有身孕，这时 ，沽酒客出现，以重金换来替她和孩子的安全。女子对此很是感激，接受了沽酒客的帮助，顺利产下腹中妖魔之子，之后女子便开始卖酒为生，一面怀念丈夫一面抚养孩子，并不再接受沽酒客的救济。沽酒客逐渐不耐，方露出真面目，将女子霸占，强娶为妻。他占有欲强，一旦看到女子与外人交流，便对其非打即骂。为抚养孩子，女子屈辱地活着。母子二人受尽欺凌，身为妖魔之子的孩子也受尽了世人白眼，后来，女子疯了。”

“沽酒客嫌女子年老色衰，就将她抛弃。疯癫的女子记忆早已不全，却牵着孩子的手，回到了山泉旁，她忘记了酿酒的方法，只对着山泉日复一日地呆坐着。”

祁墨云问：“后来呢？”

慕玄歌道：“女子病死，山泉旁的居所也荒废了。某日，一名山中樵夫路过，饮了一口山泉，却品到了满口酒香。”

祁墨云道：“讲完了？”

慕玄歌点头。

祁墨云道：“无聊。”

沉默片刻，祁墨云又道：“那名妖魔之子是否还活着？”

慕玄歌点头，道：“他伪装成普通人类，一生都在努力地融入人群。”

祁墨云一手撑太阳穴，一手举起酒杯，道：“何必？若我是他，便守着那口酒泉，悠闲饮酒，好不快活，此酒取之不竭，还可以卖酒来换取钱财。”

慕玄歌笑意更深，他伸长手臂，夺过祁墨云手中的酒杯：“师兄喝醉了。”

祁墨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倾身去夺：“我没醉。”

慕玄歌看着他：“天下之大，哪里有妖魔之子的容身之处，师兄若没醉，怎会想象出这般场景来。”

“妖魔之子因混血之故，力量远比那些所谓血统纯正之人强大得多，人妖魔三族不容许他们存在，不过是出于畏惧。故事里的妖魔之子，不该也不必轻贱自己。”祁墨云双手撑于石桌上，俯身看着慕玄歌的眼睛，道：“酒，给我。”

慕玄歌沉默半晌后才道：“玄歌有话要说，说完才肯把酒还给师兄。”

“有话快说。”

“师兄喝了酒后，似乎话变得特别多，性子也急躁了。”

“嗯？”

慕玄歌及时认怂，道：“我收回方才所说，请师兄当作什么都没听到。那么师兄，倘若故事里的妖魔之子曾犯下大错呢？”

祁墨云并未回答，反而道：“自五百年前天剑门创立直至三十年前，水云澈便笼于一片毒雾之中，我想你也有所耳闻。”

“是。“慕玄歌道：“师尊重整天剑门九峰灵气之后，山泉自发汇聚于一处，形成眼前这口瀑布。瀑布冲刷加之灵气充沛，水云澈中的毒雾便散去了。”

祁墨云走到慕玄歌面前，按上他的肩头，道：“你应明白师兄之意。”

慕玄歌俯首，思索须臾，道：“师兄是想告诉我，那名妖魔之子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祁墨云趁机抢过慕玄歌手中的酒壶，道：“我的师弟，不笨。”

说完，祁墨云便轻拂衣袖。待慕玄歌反应过来时，他已中了这招定身术——浑身上下皆不能动了。

“师兄为何如此？师兄要去哪儿？”

祁墨云提着酒壶，步入烟雨之中：“半个时辰后，定身术自会解除。你师兄我，不过到处走走。”

“师兄不能过多饮酒，否则……唔唔……”

祁墨云用术法禁了他的言语，便高举酒壶，倾倒入口，饮罢拭去嘴角酒液，道：“师弟，你太吵了。”

无法言语，甚至都无法传音，慕玄歌无奈只能看着祁墨云渐行渐远，心道：冒着生命危险溜进师尊书房偷看了师尊的忆箴，方知晓师兄酒后会显露弱点，本欲趁师兄微醺之际问出他对魔尊的态度，结果……

慕玄歌自心中轻叹，又觉得好笑，直到想起祁墨云所说之言：“即便是人人喊打的妖魔之子，也应有改过的机会”，不由悲从中来。

师兄，你若知晓我的身份，知晓我做了什么，还会如此吗？

耳畔回响着瀑布流水声，慕玄歌望向延伸至远处的峡谷，心道：即便水云澈内瘴气涤净，夜晚仍有鬼魂盘旋。师兄忽略了这一点，不是吗？

*

天枢峰顶覆盖皑皑积雪，终年不化，寒冷彻骨。

“天剑门掌门凌泽特设幻境于此，使这里呈现冰天雪地的模样，是为提醒自己高处不胜寒。”996号念完了书中设定，从仓库中取出一件狐裘来：“宿主，穿上吧。”

“用我辛苦积攒的好感值兑换了这种没用的东西，可曾问过我的意见？”

996号为他披上狐裘，道：“宿主啊，你人都醉了，还护着好感值呢。”

祁墨云裹紧身上狐裘，轻而易举地穿过结界，见手中酒壶已倒不出一滴酒，便随意丢弃在地，大步向前：“我才没醉。”

996号：“停！前面可是天枢殿！你不是说只想随便走走？可没说要进去啊！”

祁墨云走出几步，忽觉酒气上涌，头晕目眩，只好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道：“乖徒儿在此处。”

996号：“你的徒弟正陪着他父亲，他父亲凌泽不好搞，书里有关凌泽的故事线也写得不太清晰，我们还是能避则避。”

祁墨云望向不远处的大殿，道：“可是……我想我的徒弟。”

996号心说不能跟醉鬼讲道理，打晕算了，但打晕了也拖不走啊，它环顾四周，瞧见此处一片冰天雪地寻不到避风之所，心软下来，叹息一声，道：“那你隐匿气息，悄悄地进去。”

“嗯。”祁墨云应了，再落脚雪地时便不见脚印，只有一片片细碎雪花围绕皂靴盘旋，如梦似幻。

996号心道：没想到宿主喝醉之后还挺乖的，啧，趁着他还没醒酒，想办法占点小便宜。

这厢996号正盘算着，那厢祁墨云已走到天枢殿殿门前，手指凭空一划，殿内景象便现于眼前。只见凌舞雩正跪在地上，受他跪拜之人正身坐轮椅，背对于他。

“宫千水和祁璟之间的事我已听说，对于误会祁璟之一事我感到很抱歉，而他选择收你为徒，我也很欣慰，不过……”凌泽叹了口气，道：“你的修为让我失望了，雩儿，你天赋异禀，若能得到更好的教导想必会更上一层楼，不应被耽误。”

凌舞雩声音沉稳，面色肃然，道：“师尊不曾耽误孩儿。”

凌泽道：“若不是他，你也不会在幻元秘境里陷入险境，险些走火入魔。”

凌舞雩：“请问父亲的意思……”

凌泽：“止渊峰峰主虽修为不比祁璟之，但他善于教导徒弟，若你拜他为师，肯定能……”

凌舞雩打断凌泽的话，朗声道：“父亲，孩儿只有这一个师尊，也只认这一个师尊。”

他扶低了身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请父亲尊重师尊，相信孩儿，否则去魔界一事，就请父亲找别人吧。”

“你！”凌泽怒道：“起来！去你母亲灵堂跪着！”

凌舞雩额头点地：“倘若父亲执意要给徒儿换师尊，徒儿就不起来。”

凌泽：“连你母亲都震不住你了吗？难道因为为父太过宠你，以至于你无法无天，连父命也敢违抗？”

凌舞雩道：“孩儿只坚持做认为正确的事情，师尊对孩儿来说，是对的人。”

好。为父便允许他教导你。”凌泽攥紧轮椅把手，压下胸中怒意，极力维持温文尔雅的模样，道：“算算时辰，各大门派掌门也已经到了，你送为父下山吧，到时候，为父会把你师尊也叫过来。”

凌舞雩起身，恭恭敬敬地道：“是，父亲。”

正当凌舞雩准备上前时，凌泽忽然转动轮椅正身面对窗外，厉声道：“谁？”

“喵……”

听到猫叫声，凌舞雩快步走到殿门前。他抱起一只白猫，回身道：“父亲，是孩儿养得猫。”

凌泽微微眯眼，看向凌舞雩怀中的猫。猫儿雪白一团，两颊却像涂抹了胭脂似的红彤彤，一双鸳鸯眼甫一与凌泽对视，瞳孔便变为一线，同时一身毛也炸起来，张牙舞爪地朝凌泽哈气。

凌泽：“你喜欢猫？”

凌舞雩将怀中白猫抱得更紧了些，双目低垂，道：“是的，喜欢。”

凌泽道：“喜欢便养着。”

凌舞雩道：“嗯。”

他轻轻抚过白猫那炸起的毛发，一声声说着“别怕”，并把白猫抱到胸膛处，深深吸了一口，却嗅到了酒香，心道：师尊怎的喝了酒？

因为曾对凌舞雩使用过失忆卡，故而祁墨云并不知自己早就被认了出来，这会儿被凌舞雩吸个不停，他觉得不舒服，便用肉垫拍凌舞雩的脸，结果被凌舞雩一把抓住了作案工具。

“从小到大，你的喜好都是随你母亲的。”凌泽道：“走吧，随为父前去会见各大门派掌门。”

“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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