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泄愤

橡木巨梁沉沉低垂,在长屋穹顶下压出庄严的轮廓,森然撑起一片幽暗深邃的空间。屋子中央,火塘里粗壮的圆木正在燃烧,金红火焰在尚未全燃的木块间执着舔舐,长桌早已备好,虽不如大厅里的桌子那样贯通大厅,但围坐六人也是绰绰有余。银镶的牛角杯在火光照耀下偶一闪亮,映出琥珀色蜜酒诱人的微光。盐渍鳕鱼干和海风腌制的熏肉默默散发咸腥气息。暗影深处悬垂的梁木上,挂满了一排排风干的肉条,如巨大阴影中垂落的果实,在烟气里无声浮动。

这精心准备的宴会厅,几乎可称完美了。兰蒂芙端坐在主座上,环顾四周,心中涌起一丝疲惫后的满意。如此氛围,如此陈设,那几位身份特殊的客人,应当挑不出什么失礼之处。

接着兰蒂芙突然陷入恍惚和回忆,这几天对她来说匆忙得像是一晃而过,从后院轮盘处逃开仿佛就是发生在昨日,她回房花了点时间冷静一番,调整好了心态——尤其是关于西格德的部分——然后便迅速振作起来去厨房将自己颇费功夫做出的一大锅血肠派上用场,拿去长屋中供奉祖先与诸神。她祈求黑鸦氏族的列祖列宗庇佑新妇安康顺遂;祈求弗雷恩泽播撒沃土的恩泽;祈求索尔赐铁臂战士以雷霆之力;当然更重要的是祈祷埃吉尔护佑西格德一帆风顺,平安归来;更祈求芙蕾雅赐予她绵延子嗣的丰饶恩泽。

完成祭祀后兰蒂芙松了口气,但事儿还没完,兰蒂芙又去寻找劳菲所在。后者被兰蒂芙找到时正在医师处接受治疗,第一眼看向兰蒂芙表情还挺迷茫无辜,接着又因为医师挑开她脚上的水泡疼得呲牙咧嘴。医师表示无法保证劳菲不会落下任何伤残,她的冻伤需要漫长仔细的养护。

无论如何,能挺过这段波谲云诡的时日,兰蒂芙认为应当庆幸。

然而,她注定是闲不下来的。仅仅喘了口气,兰蒂芙又投入了新的忙碌——筹办今晚这场在长屋偏厅举行的私人宴会。她亲自挑选食材、安排席位、布置厅堂,并郑重地派人向几位重要的客人发出了邀请。

就在这时伊薇特靠近兰蒂芙告知她第一个客人来了,兰蒂芙赶忙起身去迎。

桑尼瓦进来时举手投足都透着局促,她边回应兰蒂芙的热情:“……我还是第一次进这个会客厅。”边转动眼珠打量周围一切,目光扫过墙壁上织工繁复的挂毯,座椅上堆叠蓬松的兽皮,餐桌上光可鉴人的银器与红如玛瑙的酒浆,由衷喟叹:“这儿可真是气派。”

“快坐吧,”兰蒂芙把她往桌边轻轻推了推笑道,“先来点儿葡萄酒?喝不惯的话再换别的。”

“其实……我也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而已。”桑尼瓦说着下意识扯了扯腰间挂着短刀的皮带,落座后举止间还是有些扭捏。

毕竟她进的可是斯蒂比约恩一家才有资格使用的招待厅,虽较主厅更加小巧,其铺陈之奢华、摆设之考究却远胜主厅。

就在这时第二位客人也应邀而至,兰蒂芙和刚坐下的桑尼瓦都站起身,看着奥丽加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笑着走进厅来。

奥丽加年纪还比桑尼瓦大上几岁,跟比以狩猎技能见长的桑尼瓦不同,作为本地年龄最大的盾女她的资历和威望不可小觑,且年过五十依然身板粗壮腰杆挺拔,虽已两鬓斑白皱纹丛生但精神奕奕行动敏捷。如果说马达萨尔是斯蒂比约恩认可的首席教头,那么桑尼瓦就是本地盾女们认可的首席教头,艾沃尔自然也不能免俗地经过她的悉心教导。而马达萨尔正是奥丽加的独子,马达萨尔的父亲,奥丽加的丈夫托斯泰因既是现任狼卫之一,又是前首席教头,这样的家世也不比劳菲在海于格松的家里差。这就是兰蒂芙要请奥丽加赴宴的原因——把刚刚恢复自由身但曾犯下为人鄙夷的重罪的劳菲介绍给她。

本来兰蒂芙想把劳菲也请来,但劳菲死活不肯,兰蒂芙转念一想确实不太合适,后来还是作罢。

兰蒂芙笑容灿烂地招呼奥丽加,奴隶立刻上前来给两位宾客斟酒。

兰蒂芙现在已经懒得去仔细分辨每个人到底是不是跟上辈子一模一样了,本身五十年的上个人生记忆悠远,记岔了或者模糊了也是难免。但是前世艾沃尔从未提及过一位名叫桑尼瓦、自小教导她狩猎与追踪之术的女猎人老师。

酒水下肚三人都变得放松许多,兰蒂芙站起身冲桑尼瓦举起酒杯诚恳道:“桑尼瓦,我必须郑重感谢你两天前对我的珍贵帮助,我希望你明白那对我来说很重要,这杯我敬你。”

桑尼瓦忙不迭跟着站起,说着“你太客气了”跟着兰蒂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罢还不忘夸赞这法兰克葡萄酒果然不同凡响。

兰蒂芙本来想趁机问问桑尼瓦到底是不是因为艾沃尔才来帮她的,转念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她抹了把唇角又让侍女把酒杯斟满,再朝向奥丽加道:“这杯敬佛恩伯格最受人尊敬的盾女之长,感激你胸怀如海,愿接纳劳菲。”

奥丽加与兰蒂芙对饮过后耸耸肩笑道:“这事儿主要还得是有斯蒂比约恩的首肯,否则我再如何宽容也是枉然,你可得好好感谢他。”

兰蒂芙连忙陪笑:“这是自然,王的宽忍仁德更似山川湖越,敬我们可敬的佛恩伯格之王。”

说完这话兰蒂芙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分明记得数日前斯蒂比约恩把奴隶的小命用轮盘和飞斧取乐的光景,她去向斯蒂比约恩请示还劳菲自由,并允许她向黑鸦氏族效命赎罪时,也是紧张得冷汗直冒呼吸颤抖,没想到斯蒂比约恩居然答应得挺畅快:“这事儿看你,你觉得劳菲可以获得宽恕,值得重获新生,那我可以看在你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但是倘若劳菲再不老实……”

兰蒂芙即刻抢答:“那我会亲自将她处以极刑!”

“不,”斯蒂比约恩摇摇头笑意逐渐退去,“这可不够。”

虽然斯蒂比约恩最后答应得语焉不详,模棱两可,好歹到底是宽恕了劳菲,如此身为主人的艾沃尔回来了也对劳菲无可奈何,兰蒂芙相信这是斯蒂比约恩对盟约对象的代表表达尊重的方式,不管怎么说也不算坏事,兰蒂芙心中甚至有一丝窃喜。

“敬我们的王!”桑尼瓦举起酒杯。

“敬吕加菲尔克之主!”奥丽加举杯说完冲兰蒂芙下眨眼睛,“反正约尔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聪明的外地人觐见王时都这么说。”

整个吕加菲尔克有头有脸的首领,除了斯蒂比约恩那就是阿瓦斯尼斯的约尔王,这两人几乎将吕加菲尔克一分为二,兰蒂芙听奥丽加这么说心下了然,于是跟着举杯祝酒:“对,敬吕加菲尔克之王!”

三人捧杯一饮而尽后奥丽加又舔舔嘴唇问:“我没记错的话,你跟我说过她在来到佛恩伯格之前已经能够独立指挥战船作战了是吧?”

“那是她亡夫的船和战士。”兰蒂芙挑挑眉说,“说真的现在劳菲还能再本地立足已经得谢天谢地了,我就是这么劝她的。”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桑尼瓦舔了舔嘴唇迟疑道,“为什么……不让劳菲去试试加入斯万格佛?我看她很有希望啊。艾沃尔一直希望斯万格佛里能有除了她之外别的女成员。”

“真的吗?”兰蒂芙眨眨眼问,“即便是劳菲曾经呃……沦为奴隶?刺杀雅尔?”

“确实难说,不过艾沃尔好几次向我提起过他想要个女狼卫。”桑尼瓦瞥了眼奥丽加说道,“这我肯定不会记错,没准艾沃尔能想到办法呢?我的意思是,在劳菲能通过选拔的前提下。”

奥丽加往桑尼瓦跟前凑了凑又,调侃问道:“哎,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能管着军械库,当年艾沃尔也没少出力啊。”

“何止是没少出力,”桑尼瓦感慨道,“不是艾沃尔极力保举,就凭我一介外地来的单身女人,怎么可能得到那样的肥差?”

艾沃尔居然会为了桑尼瓦那样努力……兰蒂芙一时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的画面。

“兰蒂芙,看你的模样你还不太相信?”奥丽加举着叉肉的银叉笑问,“我敢说肯定有人在你面前说过艾沃尔的坏话吧,具体是谁也不难猜,兰蒂芙,听我一句劝,怂恿你去对付艾沃尔的人肯定是嫌你过得太平顺了,要给你加点儿困难。”

桑尼瓦先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兰蒂芙也跟着笑了起来,三人笑够了之后兰蒂芙才边切肋排边说道:“我确实听了很多有关艾沃尔的负面评价,不过都没放在心上,我心中有尺,眼中有秤,当然不至于被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

“说得好!”奥丽加粗声粗气赞道,“我就说咱们的新王妃,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接着奥丽加和桑尼瓦开始默契地对兰蒂芙交口称赞,就兰蒂芙这几天的表现来说,对面两位能夸的确实不少。不过兰蒂芙脸上挽着笑意心里却开起了小差——很明显,奥丽加和桑尼瓦对艾沃尔的评价比英格薇一伙说的“小怪物”要中听得多了,兰蒂芙相信哪怕去掉桑尼瓦和艾沃尔的渊源情况也是差不多的。

兰蒂芙还注意到了奥丽加对某些人的不屑和鄙夷,除了嚼舌根这个缘故,兰蒂芙有理由相信奥丽加,或者说以她为代表的女战士(也许包括女猎人)对主妇们抱有敌对态度。

至少在兰蒂芙的家乡就是这样的。兰蒂芙曾经替父亲出面裁决过一桩纠纷,就是一位总是在丈夫外出时留守家中的妇人,状告一位曾和她丈夫共同外出作战的盾女诈骗丈夫的钱财,说是这盾女躺下之前声称只是找乐子,合上腿之后又要求男人给钱,甚至还以武力威逼。她之所以这么告除了出尔反尔不合规矩外,还有条口耳相传的规则可以依照——盾女不仅代表战场上的雷神之怒,也应当承接芙蕾雅的恩泽抚慰战士,所以——任何人找她们求欢她们都不能拒绝,当然更不能要钱了。

当然活了大半辈子还有一位知名盾女做姑子的兰蒂芙,现在清楚这种说法仅仅只是传言而已,但她还未出阁时由于经常听到这种说法所以很难不受到影响。不过她还是尽量公正地处理了这桩诉案——被告盾女自称确实与那男人有过一次露水情缘,但绝未索取任何财物,之后也再无瓜葛。加上那对夫妻拿不出任何有力证据,兰蒂芙还是替那盾女驳了主妇的上诉。尽管如此那主妇还是无法接受,当场破口大骂,什么□□俵子千人骑的臭破鞋,点的便是“你们这些盾女”,言辞之下作粗鄙激得盾女差点当场跳起来把妇人杀了。很久之后兰蒂芙才听闻妇人与丈夫大吵了一架,原因居然是妇人发现丈夫那年劫掠来的金酒杯不是付给盾女□□,而是他在长船上跟人吹嘘时不慎掉进了海里。

另外,她自己的母亲比安卡就总是在斯韦恩在外作战时疑神疑鬼,总觉得丈夫会在凯旋时带回个盾女做小老婆。总之主妇们提起盾女多半没有好脸色。

“……兰蒂芙?想什么呢,魂都飘远了?”

奥丽加在兰蒂芙跟前摆摆手将后者拉回眼前,兰蒂芙才意识到自己深陷沉思连什么时候支起手揉太阳穴都不自知,赶忙坐直了赶忙尴尬笑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我刚才在说,虽然你又稳重又机灵,但要当好这个嫂子可不容易嘞。”奥丽加努起嘴摇摇手说道,“你要做好左右为难的准备。”

兰蒂芙眨眨眼迟钝问道:“你说的是艾沃尔和西格德……之间左右为难吗?”

“不然呢?你还没发现啊,”奥丽加微微瞪大了眼说着,粗粝的手指搓了搓银刀叉柄,“虽说有救命之恩在前,这兄妹俩关系还是难搞得很哩!哎对了,你听说过西格德救艾沃尔的事吗?”

“当然听说过。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说罢兰蒂芙便将那烂熟于心的英雄救妹故事再次简单复述:灭村之夜,尸山血海,火光冲天,英武少年西格德如何奋不顾身,从仇敌刀锋下寻得惊恐无助的小艾沃尔,又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策马带她逃出生天。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说完后桑尼瓦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怎么了桑尼瓦?”兰蒂芙不想放过这个细节追问道,“是我哪里说错了?”

“你怎么会有错呢,肯定是艾沃尔记错了呗。”

桑尼瓦这阴阳怪气的调调傻子都听得出来,兰蒂芙与奥丽加对视一眼又问:“艾沃尔跟你说的关于西格德年少时救她的事,跟我刚刚说的不一样吗?”

桑尼瓦低着头沉默片刻,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炭火,轮流看向另外两人:“虽然惨事发生时我幸运地身在外地,但以我对那对母女的了解,艾沃尔绝不可能二话不说丢下受伤的母亲跟西格德离开,罗斯塔也更没道理为了救个路人就把女儿独自撇开留她自生自灭,但很显然,人人都在传颂的故事,就是这样。”

“啊?这……”奥丽加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又堆起笑脸道,“嗐,大家听到的版本略有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别的不说,艾沃尔那会儿还小呢,而且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记岔了也很正常。”

“这是污蔑死者,”桑尼瓦的字儿几乎是一个一个往外蹦,眉头也拧得更紧了,视线刀似的锐利,“污蔑我敬重爱戴的罗斯塔夫人,她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母亲。”

奥丽加嘴角抽搐似的笑了笑,沉默片刻果断岔开话题:“兰蒂芙,劳菲怎么没来这里?我还以为我能看到她。”

兰蒂芙回答完之后直至三人宴散,奥丽加和桑尼瓦也没有再提起有关那对兄妹的任何事,甚至即便一不留神讲到了艾沃尔或者西格德,那两人都会默契地转移话题。兰蒂芙虽未点破,但心中明了,她作为西格德之妻身份太微妙尴尬了,即便如此,桑尼瓦说起艾沃尔的神色和态度都让兰蒂芙暗下决心,她一定要再找个机会向桑尼瓦尽可能多地打听有关艾沃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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