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4

高考完的钟燕一直还是迷茫的。

她的人生都在规划中,看似井井有条,实则如空中楼阁。

刚到岛上那几天,她可以一天花十九个小时收拾屋子。

该打包的打包,该寄走的寄走,要送人的、卖废品的,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转。

后面需要收捡的东西越来越少,她开始害怕早上醒过来,睁开眼,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曾用沉默、发呆挥霍着多余而无用的时光。

如果浪费时间有罪,那她早已经是死刑犯。

可现在,天还没亮,屋子里就一声声鸟叫。

小海燕可能打翻了水,也可能是饿了,又或者它着急出门去看世界。

钟燕没有半点犹豫,睁开眼睛就一骨碌爬起床,先去“伺候”小海燕。

换垫纸、加水、放食物,等全部收拾妥当,她才去换衣洗漱。

镜子里的人,皮肤黑了一些,刘海也变长了,她找了个夹子把多余的头发别在一边,看着自己的样子,有些陌生。

她有变得健康一点吗?

有变得乐观一点吗?

钟燕再也不想去医院,由医生评判自己的病情,她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给自己打分。

应该算及格了吧?

小海燕吃完了饭,钟燕又要收拾。

等收拾完,她才坐下来吃自己的早餐。

昨天雨停后,季风和她经过面包店,店里搞活动,面包买三送一,饮品八折。

她今天的早餐是两个菠萝包、一瓶豆奶,还有一把新鲜荔枝。

荔枝是季风买的,果壳刺手,果肉却剔透润白,沁甜的汁水滑过咽喉,仿佛喝下了一大碗蜜水。

钟燕还剥了一颗给小海燕,但小海燕不觉得那是食物,反而把它当成玩具,踢着正步把荔枝果拱来拱去。

等到把荔枝玩腻了,钟燕才带它出了门。

多让小海燕出门接触自然,让它看天上飞过的鸟,或者水里游的鸭,由此激发天性,这也是钟燕目前唯一能为它做的康复训练。

没走多久,季风也出现在了慢跑道上。

他们一起沿着慢跑道往前走,又在随机的路口拐进巷子,看看岛上的老房子,欣赏石墙上老藤,门前的三角梅。

经过一处挂满荔枝的老房子,她碰巧看见昨天卖荔枝的那婆婆,步伐慢了下来。

“做什么?”季风问她。

“那婆婆是要做什么?”

“搭梯子,摘荔枝啊,你没摘过荔枝?”

钟燕当然见过摘荔枝,在她小的时候,爸爸带她去果园摘过荔枝。

“可是奶奶年纪那么大了,她不怕摔着吗?”

她的外婆就是因为摔了一跤走的。

老年人因为身体机能的缘故,不经摔,看似一个小小的摔跤,都会引发很多严重的并发症。

“你要不过去问问?”

钟燕抱紧小海燕,忙不迭摇头。

季风手插着兜,抬脚往前,“那走吧。”

钟燕下意识往前举起小海燕,小海燕也不负使命地叼住季风的衣服。

季风步伐一滞,往后一看。

一人一鸟同样无辜。

“行。”季风被她这借鸟留人的举动弄笑了,“好人你当,苦差我来,是吧?”

钟燕讷讷说:“……不是。”

最后两人一鸟还是站在老婆婆面前。

“阿嬷,摘荔枝呢?”

老婆婆用本地话说了一通,钟燕连猜带蒙,意思应该是要下大雨了,再不摘,果子会坏掉。

季风翻译:“阿嬷说,趁着荔枝还新鲜,摘了换钱。”

钟燕见老婆婆穿得朴素,同样干瘦如柴的手让她又想起自己慈祥的外婆。

外婆是农民,也是个寡妇。

靠着一双勤劳的大手在田里忙碌,独自抚养大自己五个孩子。

她没有放弃女孩儿,只要愿意读书的,她省吃俭用也会供她们上学。

钟燕的妈妈是其中最争气的孩子,她要走出大山,要改变贫困的命运,她成功了,又鞭策着同样身为女孩的自己。

仿佛只要稍松口气,她们就会同时坠回深渊。

钟燕忘不了,外婆温热的大手盖在她的头上,问她说:“轻燕累了吗?累了就歇歇吧。”

外婆从没有要求她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是单纯地关心她、爱着她,希望她快乐。

她不知道读书有什么好处。

只是听人说,读书好,读书好,读书让人变得更好。

她想要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孙女更好。

钟燕把草帽往季风怀里一塞,主动走上前和老婆婆搭话。

她们一个说不清普通话,一个听不懂当地话,鸡同鸭讲了半天,季风摇着头走上前。

钟燕终于换来上树摘荔枝的机会。

季风单手扶着楼梯,扭头还要安慰满脸担心的阿嬷。

阿嬷担心钟燕摔下来自己要担责任,一个劲说荔枝不值钱,她陪不起医药费。

季风就说:“她是学生,有医保。”

阿嬷还是愁眉不展,但看见钟燕并不莽撞,加上年轻,手脚都比她灵活太多,才渐渐放下心。

蝉声燥起。

知了——知了——

季风仰起头。

上面的光线极好,照得女孩的脸愈发白净,像是剥了壳的新鲜荔枝果,透出盈润的光泽。

钟燕高一那年在校门口捡到了一只小奶猫,本来他也看见了,只是离得远,下手没有她快。

那时候她比现在还要矮小瘦弱。

初三小孩刚上到高中,尚带有一脸的稚气。

朋友用篮球推他胳膊肘,说:“快看快看!那就是那倒霉坐你桌的学妹,叫钟燕,中考全市第十,还是个学霸!”

他为自己争辩了一句。

“嘁!什么大作,你那就是鬼画符!看人家长得多好看,估计选个级花也不成问题。”

他笑了声,不以为然,“豆芽菜。”

高一的钟燕脸上也没有血色,白的几乎要透明,瘦胳膊瘦腿,和她用衣服包起来的小奶猫一样,都是病怏怏的。

这种感觉也并非他一人。

后来他也听说过高一有个“事儿多”、“矫情又病弱”的钟妹妹。

再后来,系主任找上他,批评了他乱画桌子的事。

他们之间并没有再多的交集,校园里遇到,她也总是行色匆匆地经过,并不关心身边的人或物,仿佛一条游离世间的魂魄。

而季风的高中生活,丰富多彩。

当然不会过分注意到与热闹格格不入的钟燕。

只是说来也奇怪,或许是因为钟燕太过特立独行,现在想起来,实中那么大的校园里,他似乎看见过她许多次。

此刻就犹如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刷刷刷放过。

有在榕树长椅上默背英语的、有在去饭堂的路上读着古诗的、有在图书馆埋头苦算的。

她孑然独身,毫无生机,活像是个只为读书的工具人。

现在这个猴子般在树上捞荔枝的看起来倒生机勃勃许多。

钟燕一开始的确是很熟练地剪下几枝缀满鲜红果子的荔枝,但随后,她就脑门冒汗,进退两难。

这荔枝树上的果子东一簇西一丛,有好些地方上她够不着的。

“季风……”

她低下脑袋,叫人。

季风正在梯子旁用脚背颠小海燕玩,小海燕被晃得七荤八素,不得不张开翅膀努力保持平衡,气得它嘎嘎叫。

冷不丁被上面摘荔枝的女孩抓到他恶劣的举动,季风下意识摸了下鼻尖,抬头问:“啊?”

钟燕默了片刻,抬手指着前面:“那些,摘不到。”

“所以?”

他拿出他们第一次认识时,那种“与我有关?”的调调,好在现在的钟燕对他有所了解,没有轻易被劝退。

“你个高手长。”

老婆婆大概也听懂他们在聊什么,摇着手,用当地话说:“那些烂在树上算了,不摘了不摘了。”

季风回她说:“阿嬷,我也有学生医保。”

钟燕抱着小海燕,同时仰起脑袋。

季风像个长臂长腿猿,几下就爬到了顶,他用长剪当勾子,把钟燕够不到的果子捞过来。

“哇!——”

当季风把第二串荔枝果送下来时,后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两人同时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有几个背包游客。

看模样也是学生,因为他们的眼睛里洋溢着清澈单纯的敬佩。

有个胆大的男生上前来问:“能让我来玩玩吗?”

季风没想到现如今苦力活都有人争着抢着来做,遂挑了下眉,“可以,一人五块。”

钟燕欲言又止,而一旁的老婆婆又听不太懂普通话。

男生很利索地掏手机,季风也飞快亮出付款码。

旁边还有一男一女踊跃报名。

季风帮忙挪了梯子,心安理得地收下这15块,然后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欢呼雀跃地上去干农活。

钟燕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觉得季风这样坑蒙人家不好,但此刻亲疏有别,她不想他被别人骂。

那几个学生在树上精力旺盛,一边呼朋唤友叫人给自己拍照,一边喜气洋洋地采摘丰收的硕果,把路过的人都吸引过来。

季风的摘荔枝活动越办越火,甚至荔枝刚下树就被卖了去。

婆婆高兴不已,说要留他们吃饭。

两人不好叨扰老人,推脱一番,借故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饮料解暑,先把小海燕安放在婆婆的小院里。

选完饮料,季风这时又有了绅士风度,抢着买单。

“昨天面包和豆奶是你付的钱。”

那是因为买三送一,她又吃不完四个。

钟燕站在门口,一边望着天边涌来的乌云,一边去看买单的季风。

季风付完两瓶饮料的钱,又跟老板说了几句话,老板打开收银柜,掏出一把现金递给季风。

钟燕一直保持着吃惊的表情,直到季风走近,挑眉问她:“怎么这样看我?”

“老板为什么给你钱?”

“我打劫的,厉害吧?”

钟燕瞠目结舌,“啊?”

季风拿水去叩她额头,笑道:“这都信?你几岁啊?”

钟燕冷不丁被冰饮料碰到,水汽沾到皮肤上,让她打了个颤栗。

她把手指搭在脑门,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机器人,傻愣愣的。

季风的手机屏幕晃到她眼前。

“我只是在跟他换现钱。”

屏幕上显示:使用零钱支付45.00

那些摘荔枝的路人转给他的应该是三十五块才是……

难道还加上了他们俩?

季风把手机揣回口袋里,解释了句:“阿嬷的收款码不是自己的,应该是她儿子或者孙子的。”

钟燕恍然:“难怪昨天她问能不能付现金……”

现如今数字货币发达,几乎人人出门带个手机就能畅行无阻,很少有人会带着现金。

季风昨天买荔枝付款时可能就想到了,今天才特意弄了这一出热闹。

钟燕不禁再向季风投去一眼。

他虽然看起来很散漫跳脱,但其实心思细腻。

两人回到婆婆的小院。

婆婆一开始是推拒这四十五块的,直到季风说要拿点荔枝走,婆婆才勉强收下了。

剩下的荔枝品相不好的,婆婆本来打算拿到路口便宜卖掉,季风说要,她直接拿出个装米的大袋子往里面装。

季风赶紧在她没有捡进去的荔枝堆里抓了一把,叫上钟燕跑。

钟燕很久没有跑这么快了,心脏剧烈跳动,好像旧的机器正在重启,血液被迅速传到四肢,促使它们快速运转起来。

风吹拂开眼前的发丝,她感觉自己正在逃向自由。

年轻人的腿脚还是更快,她们很快就跑出老婆婆的地盘。

只是一时着急,也遗漏下一个重要东西。

等想起来回头去找时,就见到小海燕嘎嘎大叫,翅膀展开在身侧,迈着六亲不认地凶恶步伐朝她们追来。

钟燕把失而复得的小海燕揣回手里,又懊恼一声,“我的草帽。”

那不仅是她的草帽,还是小海燕的窝。

季风又不愿意摘下自己帽子给小海燕,只能悻悻回去找阿嬷拿草帽。

过了十来分钟才回来,手里提了一个装满荔枝的红色塑料袋。

显然和阿嬷的“纷争”中落下风。

钟燕忍不住笑了。

季风把塑料袋给她,“阿嬷说,你像她孙女,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是要多笑。”

钟燕敛住笑脸,说:“我天生不爱笑。”

又说季风:“你自己也不笑。”

季风插着兜,酷酷说:“我又不是小姑娘。”

钟燕说不过季风,注意力又转到小海燕身上。

“它现在会扑腾翅膀,为什么就是不飞呢?”

“恐高?”

钟燕说:“一只鸟怎么会恐高?”

季风回:“活人还会想死呢。”

钟燕没话说了。

把天聊死可能也说季风的天赋之一,他最擅长往人薄弱的地方捅刀子。

“它要是真残疾,一直都不会飞怎么办?”季风忽而问。

钟燕倒没多想:“那也只能接受了。”

季风说:“哦。”

他看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眉心紧皱,又摆出了臭脸。

/

2025年8月7日星期四

荔枝很甜,但是季风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想问他有什么心事,但又怕自己无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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