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燕归巢》

(壹)

江南的雨,总是淅淅沥沥的不能停歇,好不容易的见了晴,江雨晓拉着妹妹去江头看货船,晨起的凉意还未消下,拢了拢妹妹的领口,任她开心的向江边跑去。

天还没亮透,江边已经热闹开了,来来往往的渔船客船吵吵闹闹,雨幕开心的在江边四处寻着,很快便寻到了目标。

“爹爹!”来人一身粗棉短褂,常年行船皮肤晒得黝黑,不过身体很是健壮,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不算太重,但就那冲劲带去的惯性力度也是不小,都没能让那人晃一晃身形。

“哈哈哈!幕丫头又重了不少啊!”

“哈哈,爹爹,京城好玩儿吗?那儿的人真的如柳先生说的那般吗?对了对了,我听宋叔说京城可多好吃的好玩的,你给我带了什么?”小丫头圈着父亲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一大堆的问题被扔了出来。

雨晓走上前,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乖巧的叫了声“爹”后,笑着静立在一旁看着妹妹撒娇。别看父亲虽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连隔壁最能闹腾的二牛在他面前都收了劲头,可平日里最疼最宠小妹的,也是这个人。

两个多月不见,妹妹念叨爹爹的次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计算了,这不,知道今天父亲的商船要到码头了,天还没亮,小丫头就吵吵闹闹的要起来。

“晓丫头,最近功课怎么样了?”哄好了最疼的小姑娘,男人终于扭头记起了旁边的大女儿。

“嗯,还好,先生前些日子考功课了,错的不多。”

与旁人家不一样,兴许是在外跑的多了,见了外世的模样,雨晓的父亲没那么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旧观念,那位柳先生听说是从京城来的,学问大不大他不知道,单单看那满身的儒雅气质,就有叫人信服的能力,于是听了那柳先生的意见送了雨晓去学堂。

“嗯,那就好。”男人满意的点点头,对这个大女儿,他总是最放心的,掂了掂搂在怀里的小丫头,笑着说,“走,咱回去看看你娘做了什么好吃的!”

“好!”怀里的小丫头搂着爹爹的脖子“咯咯”地笑着。

(贰)

雨晓不知为何会梦到儿时,她已经很久没梦到过故人旧事了,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离家越近,她反而越加不安,当初母亲嘶吼的那句“快走!”曾是她午夜惊都惊不醒的梦魇,现如今,那梦倒是不做了,反而梦起了小时候。

听说幼时的玩伴已经嫁了人,雨幕也快要成亲了,苏家少爷自幼熟识,对她也好,江家落魄时是苏家伸的援手,主母也是个好相与的人,想来嫁过去不会受什么委屈。

既然醒了,也没了睡意,从客栈的窗台往外眺,天色已经开始泛青,江面上起了层薄薄的雾,遮着来来往往的商船,邻水的山峦只能看清个轮廓,上山的路被竹林遮住,怎么寻也不见,

后院的芭蕉树长的不低,堪堪沿到二楼窗台,尖上长了些新绿,在墨绿的叶子里看不大真切,晨风吹过,叶子莎啦啦的响着。

“江姑娘,可起了?”门外响起了询问声,大概是看到屋子里亮了灯。

“有事?”

“我家公子让我来请姑娘,姑娘若起了,可否随奴婢走一趟?”

“知道了,稍后。”

简单收拾了一下,江雨晓打开了房门,随婢女去了隔壁的房间,不出意外,除了那位公子,柳沐阳也在,就站在桌前,脸色铁青,想必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

“殿下。”

“坐吧。”坐在桌后的人抬了抬手,示意雨晓落座,“江姑娘,出门在外,唤我公子即可。”

雨晓答应到,还未落座,柳沐阳便急急地开口问道,“江姑娘,如今汀州封了城,所有的消息都打探不到,听说你妹妹近日就要成婚,苏家将会大摆筵席,到时可否请江姑娘以参加令妹婚宴为由带我们入城?”

定了定神,落座后雨晓才看着面前的人,明明是个纸墨熏出来的文雅书生,偏偏没学到书中圣贤的半分品质,倒是把那些虚慈伪善展现的淋漓尽致,好歹做过自己幼时的启蒙先生,明面上的敬重,还是要做齐的,可是……

“柳先生,我答应替你们寻药,你们也答应此事绝不再牵连我的家人。”

“江姑娘事急从权,我们若再不入城,这迟了一步都可能陷入败局,只要……”

“只要我以此名义带你们入城,你们不仅可以探到你们想要的消息,还可能借机除了苏家,婚宴之上,只要苏家独子出事,那与之联姻的江家势必遭受牵连,没了钱权支持,景王就相当于失了双臂,公子和柳先生好手段!”雨晓声音渐冷,“不过你们好像忘了,三年前家母逝世,家父随即将我赶出家门,江家与我再无干系,你要我以何名义去婚宴?长姐吗?”

三年前,母亲为了护她丢了性命,父亲为了保她散了家财,妹妹也是因她失了姻缘,现在,他们居然还想要利用她去害他们!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江姑娘不必动怒,此事我们可以再议。”

“殿下!”

“柳先生!这里,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坐上之人的语气带了责备,“江姑娘,你放心,令妹的婚礼我们绝不插手,入城之事我们会另作计较,但江姑娘……”

雨晓看着旁边的柳沐阳,满是嘲讽道:“公子放心,只要您保证江家不被您的手下算计,药,我双手奉上!”

(叁)

回到房间,雨晓只觉疲倦,单靠休息都恢复不了的疲倦,桌上放着前两日送到她手上的信,说那两人没看她是决计不信的,但她不在乎,只是难过,她大概,又要失约了。

姐姐,展信舒颜。

许久不见,不知姐姐近来可好?爹爹很好,我也是,我们都很想念你,爹爹嘴上不说,但我看的出来,他还是很挂念你的。

前段时间下雨,把屋后的草棚压塌了,本说要找人修,但爹爹说不用,本就没什么用了,坏了就坏了吧。我还记着小时候我们趴在草棚的石桌上,姐姐一笔一划的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隔壁二牛的闺女又调皮,趁大人不注意爬了咱家的枣树,哭着吊在树上下不来,最后还是我接她下来的。

芳草姐姐留我的花种,我就种在房间的窗沿下,三年了,今年开了第一束花,姐姐回来的时候可以来看看,你要喜欢,我也在你窗沿下种上几束,你放心,这个我种出经验了,绝不会让你也等三年。

厢房屋檐下的燕子窝,被一小孩儿拿杆子捅了,不过那已经是个空巢了,已经很久没有燕子来过,那小孩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是苏云的小外甥,如今六岁了,正是到处疯跑的时候,把邻家的小姑娘惹得直哭。

姐姐,我就要成亲了,和苏云。

不是被胁迫,我自愿的。我想,我会幸福的。

姐姐,回来吧,我想你以长姐的身份站在我身边,送我出嫁,好吗?

我穿嫁衣的样子可好看了,真的。

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我等着你。

合上信纸,雨晓躺在太师椅上,满身都透着说不出的疲惫,难过吗?或许吧,但不是已经习惯了吗?雨幕,对不起,你穿嫁衣的样子,姐姐看不到了。

(肆)

三年前,如今的景王还是当初的太子,江家已经由小户船家成了富甲一方的商贾,母亲健在,妹妹婚期将近,正在闺房里绣着将要出嫁用的嫁衣。

即使是女子,到底年少轻狂,受不得别人半分挑衅,猜谜本是想替妹妹讨个彩头,雨晓是真没想到会和人对上。

来人十七八岁的模样,站在人群中也是个翩翩少年郎,单单那一笑,引得多少女子含羞侧目。

但雨晓不服气,自己花费了好大的力气,眼看要到手的奖励凭甚白白送人?

可猜谜的规矩不是谁猜的多,即使她闯过前面的关卡,只剩这最后一道,偏偏她怎么想都解不出来谜底,而偏偏那位少年,就那么轻而易举的说出了答案。

“你干嘛!”雨晓满是防备的盯着面前的少年郎。

“自然是给姑娘,这迷我算误打误撞,姑娘之前已解了许多,这奖品本就该是你的。”少年的笑很是真诚,可雨晓偏就从那笑里读出了些不屑。

“谢了,不过不必。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我没抢人东西的爱好。”好东西多的是,何必要去要一个别人施舍的?别人不屑的东西,自己却要奉为宝?这可不是什么好彩头。

“公子,我们该回去了。”少年旁边的侍从似乎有些焦急,想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富贵子弟。

雨晓才是不屑,她可跟这些整日里被关在家中不晓得这外面天地广阔的蠢货不同,一盏灯笼罢了,换她才不会去同旁人争。

拉着雨幕要走:“走,看看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姐姐一定送你!”

雨幕的婚期要近了,小丫头拉着自己的手很是不满意:“哪有妹妹先姐姐出嫁的啊,姐姐你还未遇到心仪之人吗?显得我多恨嫁一样。”

雨晓点了点她的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幸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姐姐不急,你也别替我急,安安心心出嫁,等着让你的如意郎君宠你一生一世!”

(伍)

雨晓闯祸了,可她不明白,她只是救了少年一命,怎么现在,家都回不去了?

“你是太子?”雨晓觉着不可思议,那个同她争灯笼的少年,居然是当朝太子?

太……太子不该在京城里吗?怎么会在这江南小镇上?

“现在不是了。”陈途景苦笑着说,哪有他这样狼狈的太子。

东宫易主,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却是其下之人,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地狱。

“我要回家!我必须得回去!我家人还在等我!”雨晓想要挣脱途景的束缚,妹妹马上要成亲了,他们都还在等她回家!

“你现在回去就是在害他们!”

途景说的不错,他现在被污蔑为朝廷要犯,这山高路远,有人说他假冒太子他就是假冒,信物失窃,他百口莫辩。

最后,他们还是没能逃脱被抓捕的命运,江家长女窝藏要犯,理应当诛,是江家家主四处散财奔走才保住一命。

可来人目的本就不是她,是整个江家。

数年前,江父在外行船,救了位医者,对方为报救命之恩赠了味药材,治好了江夫人多年咳疾,随后不知怎么就传出了江家有可治百病的奇药。

尽管江父多次解释那不是奇药,只是治疗咳疾的良方,可没人相信,只当他是独守秘方,不愿分享,江家祸事,便源于此。

“江家没有什么奇药!”

“我信你!”

途景信,可旁人不信,襄王认定雨晓拿了药献给了太子殿下,不,是前太子,防止陈景途得势再起,他务必要对这两人赶尽杀绝。

为了阻拦追兵,母亲独自驾车挡了官道,才为他们争取了离开的时间,后来雨晓才知道,混乱中母亲跌下了车,等父亲赶到带她回家时,她已经重伤难治。

城门口那句“快走”,是母亲留给雨晓最后的话。

江雨晓助前太子出逃,江家不肯献出奇药,襄王所有的怒火最终都由江府受了,江家失势,雨幕的婚事随之作废,江父一夜之间白发满头。

雨晓跟随途景去了京城,一纸御状让襄王入狱伏法,那时的雨晓只是以为终于护住了江家,却根本没意识到,政局云谲波诡,她不过是被卷入其中的一颗棋子。

京城三年,教会了雨晓很多,最终由幼时恩师柳沐阳引荐,她拜入曲王府,如今的太子殿下,陈鹤眺。

条件便是奉上坊间所传的江家奇药。

(陆)

雨晓看着柳沐阳和陈鹤眺愤恨的眼神,只觉可笑,世上哪有什么包治百病,长生不老的仙药?

三人成虎的道理不懂吗?他们也不动动那被猪油浸过的脑,真有那般厉害的药,父亲早用给母亲了,还轮得到他们来争抢?

雨晓从不抱期望他们会善待江家,但若谁要敢算计,真以为她这三年在太子府只是吃白食吗?

江雨晓要的是迫害江家之人一网打尽,陈途景要的是帝王之路永无后患。

雨晓,便成了途景放在陈鹤眺身边的一只箭,一只不动则已,一动封喉的毒箭。

废太子毒杀先皇,赐鸩酒。

江雨晓,朕许你皇后之位,保江家长盛不衰。

坐于上位的男人,已不在是那个只是猜出灯谜就满眼星光的肆意少年,他笔下绘山河,心中有众生,雨晓信他会是个好皇帝。

但江家,绝不入朝堂。

即便见过再高再广阔的天,久飞离家的燕雀也终会归巢。

再回江南小镇,这里的雨似乎一直未曾停歇,岸边的雨幕正高兴的挥手,爹爹虽无动作,但浑身也透着爽朗。

雨晓望向来时的江面,越是广阔,越似无波无澜。

十七岁的梦,如今醒了,曾经跋山涉水无意间来到我面前的少年,自此山高水长,你我后会无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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