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孤女

岑出忿忿不平地往里面挪了挪,两人中间再次隔出一剑之距。

她又开始翻来覆去,彻底睡不着,思绪渐渐飘回了刚才的梦。

那个“小初”看起来跟她现在这副躯壳的年纪差不多,但岑出依稀记得,自己炼制出万业剑匣的时候都已经超过一百岁了,怎么会是五岁幼童般的心智?

难道她前世当真是个傻子,反倒是那道劫雷将她劈得开窍了?

岑出转念又想到,自己重生以来,除了今晚之外,过去的将近一百五十日里,每个夜晚都害怕遭到行尸或者别的东西攻击,一直不敢放心睡去,好像根本就没做过梦。

“万业所归铸此身,尽斩罪人皆如我。”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件得意作品的铭文,忽有一瞬恍然大悟:

之所以会梦到万业剑匣,或许就与叶少爷给自己看的那些预兆有关!

瑰古仙树能汲取煞气转为灵气,万业剑匣能抽取业障化作幻境,虽说前者是天生灵植,后者是炼制而成的宝物,但它们的运作方式显然是非常相似的嘛!

岑出心里瞬间有了新的盘算:“收服瑰古仙树这件事,有戏。”

目前看来比较棘手的,也就叶家那一大窝远房亲戚了。

按理来说,即便叶少爷的八表舅公是肉.体凡胎,可大甥孙他身为匡山派入室弟子,合该知道如何祓除煞气才对——

除非,煞气已渗透骨髓,才会无计可施。

可瑞梦城又不像这荒山野岭,人烟罕至。城中至少也会供奉着一座仙域分坛,长年都有各派内门弟子领命驻守,负责降妖伏魔,驱邪净祟,护佑一城百姓安危。

他八表舅公既是南晋股肱之臣,为何会沦落至此?

“叶少爷,你八表舅公为什么会中了煞气?”岑出忍不住扭头问道。

她把被子拉到下巴,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睡得发丝凌乱的脑袋,看起来毛绒绒的,让人很想伸手过去,把这姑娘糊了半边脸的头发轻轻拨开。

叶朲七看了她一眼,立即收回目光,继续平躺着。心里却隐约冒出个古怪念头,觉得自己不该变出这么大一张雕花床,有点后悔。

“有人给他吃了被煞气侵蚀的东西。”

岑出眨了眨眼,又问:“他吃了什么?”

大少爷转头睨着她,眼神凉凉,语气也凉凉:“八表舅奶奶,您可还没过门呢,不必如此殷切关心吧?”

屋外的火堆无人打理,很快被夜雪浇熄,化为一滩冷炭,黑湿污糟,恰似远房大甥孙此刻有点难看的面色。

“你又胡说什么!”

岑出终于恼了,几乎不假思索就从被子里“唰”地探出两只手,以一种女鬼索命般的架势——去揪大少爷的腮帮子。

结果反倒被冰得一哆嗦。

她立即缩回手,默默搓了半天,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冲昏了灵台识海,才会做出如此让人匪夷所思的行为。

叶朲七依然袖着手,平躺在原来的位置,仿佛无动于衷。

好一会儿之后,岑出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大少爷他怎么彻底没了动静?难道是像她从前一样突发奇想,随时随地就开始修炼龟息术法了?

也对,龟息法能使人呼吸全无、躯体冰凉,与一具死尸无异。

岑出刚刚重生那时候,就曾用残存的一点体术记忆勉强控制自己,躲过了第一只发现她的行尸。

至于大少爷为何会在此时突发奇想——

她心道:“呵呵,可能也是因为觉得当下的这种情形太尴尬了吧。”

后半夜里,被无数个疑问包围的岑出睡得很不踏实,旁边的叶朲七实则也好不到哪里去。

修士几乎不需要睡眠,休息时都是在凝神入定。

只是昨夜有人忽然将暖乎乎的双手往叶少爷脸上一掐,令他瞬间心神震荡。别说入定了,若不是及时屏息,魂魄都险些出窍。

因而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听着身边人如小动物般的呼吸声,默念了整整五个时辰的《常清静经》: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既著万物,即生贪求。”

妄心?

贪求?

叶朲七面上无声微笑着。

“能得真道又如何?‘他’剥除了妄心与贪求,到头来不还是一样百身莫赎,悔恨欲死。”

就算借用了自己这个傀儡之身,只要靠近她,依然会遭受到业火焚心的反噬。

多么可悲又可笑。

所有问题的答案,直到天明之后才逐一揭晓。

岑出醒来时,大少爷早已非常勤奋地起了床,到屋外练剑去了。

只不过,她袖手在门口观赏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始摇头。

“也不知是人练剑,还是剑练人。”

好好一个风流俊逸的锦衣公子,竟被一把刃面残缺生锈的破剑给拽得吱哇怪叫、满地乱爬,实在惨不忍睹。

岑出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可算是个百岁老人了,第一次见到这种“剑舞美男”的奇观。

她摇完头之后,仍然站在原地看得津津有味,差点笑到直不起腰。

最终,叶朲七以一种剖腹自尽般的姿势,硬生生将那把破剑收回了自己的袖里乾坤。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岑出时,模样比昨天蓬头垢面的她还要更加狼狈几分。

乍一看,大少爷似乎面无表情,但他紧抿着唇的小动作,显然非常不悦。

这家伙明明身形颀长,比她高出七寸有余,此刻他逆着晨曦之光,双手抱臂站在岑出面前,能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在阴影下。

可俯视着她的一双沉沉黑瞳里,却分明充满了……控诉与委屈。

“叶少爷,我决定听你的。”

岑出不敢再笑得那么光明正大,“咻”地抬手,摘掉他鬓边的一根杂草。

“不管怎样也得试一下,要是能收服那棵瑰古仙树,确实受益匪浅。”

叶少爷勉强哼了一声,很是阴阳怪气地说道:“孺子可教也。”

“走吧,上山碰碰运气去。”

两人遂一前一后往林子里走去。

半空中忽然射来一只黑鸦,嘎嘎大叫着飞向岑出。半路上却倏地急刹了一下,仿佛在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孤女。

“老毛桃!”岑出一脸惊喜地朝它挥了挥手。

听到这个名号,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快活的笑声,有鸦则很无奈地飞过来,回以一句非常不满的“嘎!”

两人一鸦继续往山上走。

林间日头昏暗,本就狭窄的山路太久无人通行,被枯枝与落雪掩埋得更加难走。

岑出原本以为,跟在她身后的大少爷既然已是修士,肯定忍受不了像凡人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泞山路,谁知走了这么久,叶朲七竟是半句抱怨也没有。

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她有点纳闷,正打算回头瞅一眼,忽然感觉前方出现了与昨天不同的情况——

古松林中隐着两点红光,似乎有人在树枝上挂了两个红灯笼。

岑出和叶朲七一前一后,同时顿住了脚步。老毛桃“歘”地掠上高空,浑身的羽毛炸得像一团黑色火焰。

“红灯笼”逐渐飘过来,林风阵阵,挟带着一股不祥的腥气。

“别动,是只大蛇。”叶朲七正想开口,岑出已经压低声音把他的话给说出来了。

她此时明明是个身无半点法力的凡人少女,遇到险境,却还是习惯了将旁人护在身后。

那条长虫立起身躯,光是头颈就已有一丈高,口中嘶嘶吐出诡异的紫绿色信子,两枚獠牙嵌透蛇吻,正不断往下淌着带血的涎水。

“这不是蛇,它头生独角,已经是一头蛟了!”叶朲七立即放出护身法器,把站在自己身前的青衣少女牢牢罩住。

“而且还是一头被煞气彻底侵蚀的蛟,神智全无。”岑出默默叹了口气,“应是被瑰古树吸引到此,将它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她转头与叶朲七对视了一眼。

大少爷那双羽睫缓缓忽闪了一下,面露微笑:“我打不过。”

“也没让你跟它打!”

岑出气得一蹦三尺高。

“你身上那么多宝物,找一件能化成人形的出来调虎离山,咱们不就能趁机把仙树摸走了嘛?”

“有道理。”叶朲七挑了挑眉,满脸恍然大悟,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

他腰带上挂着的小酒葫芦应声而起,在空中旋转三圈,当即化成一个浑身灵气四溢的仙门弟子。

岑出却屏住了呼吸,骤然间一阵恍惚——

酒葫芦幻化出来的小修士身穿缃色法衣,裾带与袖口都用青金石粉画出了一行日月流云纹。

这正是辞云峰极具标志性的弟子服饰。

岑出眼眶有点热胀,下意识想要抬手按住,终究还是咬牙忍着了。

但她背上早已消失的雷击伤痕,竟又有些隐痛。

叶朲七轻轻一弹指,小修士如同注入灵气的傀儡,化作一道青光,朝着岑出她们的侧方飞去。

那头邪蛟猛地扭过头,又吐了吐信子,巨大的蛇瞳中闪过一丝凶光,便朝着小修士的方向扑了过去。

庞然蛇躯在林间穿梭,带起一阵狂风,周围的树木纷纷被掀翻,枝叶乱飞。

邪蛟被引开之后,林中隐约现出那棵枝叶灿然的瑰古仙树。

“走!”叶朲七一把拉住岑出的手,身形化作一道轻烟,朝着瑰古树的方向疾驰而去。

火急火燎赶到树下,大少爷将她往前一推:“赶紧结契!”

还来不及动手,岑出便感到她们身后一阵劲风袭来——

糟了,有人在暗中伏击!

然而此刻机不可失,她无法再分神去细想,迅速咬破舌尖,一口血往瑰古仙树身上喷去。

“砰”的一声。

预料之中的骨裂与剧痛并未到来,但就在同一瞬,岑出也听见了一声闷哼。

有人重重撞在她背上,同样口吐鲜血,喷在瑰古树身上,竟与岑出的那口舌尖血混合在一处,不分你我。

“叶少爷!”

岑出被他往前扑倒,两人在地上的枯叶衰草丛里跌作一堆。

与此同时,整棵瑰古仙树倏地紫光大盛,旋即缩为一线,两头分别隐没在她二人的眉心处。

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叫,那邪蛟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瑰古树被人捷足先登,正朝着这边飞速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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