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了,天灰蒙蒙的,下了一整夜的雨总算停了,携着湿气的寒风吹在人身上格外的冷。
此时,一座青砖灰瓦的小院中,到处垂挂着素白丧幡,村民们正忙碌地布置着灵堂。
陈家共有四子,然唯有四郎陈义竹习得了一手精湛医术。不仅如此,他还承袭了陈老的医者仁心。凡是家中贫苦的,他从不收诊费,甚至还时常自贴药费,十里八村的村民没有不敬重他的。
早些年的陈家亦是富户,陈老德医双馨,深受敬仰。而陈老夫人更是一手的好绣工,她绣出来的花鸟生动活泼,令人赞叹。村里无论是谁,只要有意,她都会倾心传授。
然而,随着陈家大郎陈义文,二郎陈义武陆续娶妻成家,家中的琐事与矛盾也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和谐的氛围日渐消散。
尽管二老竭力维持,可最终还是分了家。
好景不长,三郎陈义松在妻子何氏生下儿子不久后,便满怀壮志地出门做生意去了。这一去,却再没回来。
昔日里的安稳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四处奔波,终于在陈春和三岁那年打探到了消息。原是陈三郎因涉及私盐买卖,被判了死刑,且在一年前便已被执行。
得知噩耗,陈老一病不起,没多久便离开了人世。陈老夫人也因此日日寡欢,最终也跟着去了。临终前,她拉着一直伺候在旁的何氏说,“遇到合适的便改嫁吧,你还年轻,一辈子长着呢!”
两年后,何氏偶然间结识了货郎童实。
童实人如其名,朴实厚道,为人诚实可信,心中无半分城府。
他虽不善言辞,可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子真挚,让何氏感受到了人世间的一丝温情,也让她在无尽的思念与哀愁中,找到了一丝生活的希冀。
次年,二人喜结连理,成了亲。婚后不久,便有了女儿童妡。
起初,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还算温馨美满。谁知童妡两岁那年,童实担着货物回家,途中不幸遭遇恶霸拦劫,反抗中被失手打死。何氏得知后伤心欲绝,此后便没再找了。
小院的隔壁,何氏匆匆跑来,“家里翻腾了许久,只找到这些白布,也不知够不够?”
“差不多了,加上我带的,还有其他几家,应该够用了。”里正宋廉轻敲着烟锅,朝着门外瞥了一眼,“这陈二郎家忙什么呢?都快半个多时辰了,怎的还不见人?”
“我去时,他家说即刻便到,我就先回来了,要不我再去一趟?”去陈二郎家报丧的人回道。
“不用,你忙着。”陈大郎面色阴沉,语气凝重,“我倒要去看看,他家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忙。”他刚要起身,便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歌——噢不,哭声。
声音婉转凄凉,满含悲切,“哎哟,我可怜的小叔哎,你怎么就这样丢下你二哥二嫂走了呢?你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哟……”伴随着阵阵哭声,刘翠花悲悲凄凄地走进门来,身后紧跟着同样哀恸的陈二郎。
进门没一会,刘翠花像完成任务般,哭声嘎然而止,一滴眼泪也未落下。
她环顾四周,眼神略显不耐,然当触及到一旁的岑氏时,那双精明的眼睛突然闪现出几分亮意。几步窜到岑氏跟前,“大嫂,大嫂,我前几日托你带的绸布,你替我买了没?”
此时的岑氏,真希望自己是聋的或是哑的,瞥了一眼两眼放光的刘翠花,心里直翻白眼,这人是真的一点不分时间地点与场合。于是,语气不善地回道:“买了,在家放着呢,你有空自己过来取吧,我与你大哥也挺忙的,实在抽不出空给你送。”
这二郎两口子以种地为生,全靠在外跑商的陈春风不时往家贴点,也不知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银两,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
岑氏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可刘翠花愣是没听出来,“真的啊,还等啥回头啊,咱们赶紧去取吧!”
刘翠花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一件华美的衣裙,套在了自己身上,彩蝶般得衣袂在微风中轻轻舞动,等不及的想要绕着村子走上几圈。
“咳咳……”宋廉轻咳了两声,脸上的不满又加深了几分。
陈二郎似觉得有些尴尬,扭头之际,却正好与脸色阴沉的陈大郎对上了目光。他心中一紧,忙去拽了拽刘翠花,“取什么取,分不清缓急轻重啊。”
刘翠花被他这么一拽,有些恼火,但很快便察觉到了周遭气氛的异样,愣是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呃对,那个,不着急。”说着,她掏出一块帕子,重新带上了几分哭腔,“我那苦命的小叔哎,就这么狠心地抛下了小溪儿,这可怎么好!”
“今日除了四郎的丧事,还有陈溪的问题,你们两家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解决。”这时,宋廉开口说道,“这孩子命苦,三岁便没了亲娘,如今才十岁,爹又没了,唉!”
刘翠花心里咯噔了一下,看这里正的意思,怕是要在他们两家之中选一家来抚养陈溪啊?
这可不行!
刘翠花的眉宇在不自觉间拧成了一个结。
这十里八村,谁不知道当年陈溪娘嫌贫爱富,跟一富商跑了,还卷走了家中大部分银钱。他陈四郎为了照看孩子,只能辞去了城中药铺的职务。
虽说他医术高超,远的近的来求医的不少,可他贴出去的也多啊,除了这房子跟那几亩地,这家里还能剩几个钱?若再接手这小拖油瓶,岂不是成冤大头了?
刘翠花心绪如麻,那边岑氏心里也没少嘀咕。
当年刘翠花作天作地,闹得家中鸡犬不宁,最终闹到了分家的地步。好在公婆不偏不倚,还因老宅留给陈四郎,多给他们几家分了银钱与田地。
然而,陈大郎此后却一心迷上了养殖,可他又没经验,自己不仅起早贪黑地跟着上赔钱的鱼塘忙活,还要顾及家中两个孩子,没少遭罪。
好在后来,逐渐摸索出些其中门道,赚了点钱,两个女儿也陆续长大成人,嫁了出去,想着自己总算能轻松点了,这又来一个……
“大伙来时,也都尽了些绵薄之力,有拿布的,有拿自家种的菜的,胡猎户还特地上山猎了几只山獭山鸡,不过也不多,这年头大伙都难,也实在拿不出什么了。”
宋廉深吸一口烟,烟雾缭绕间,他继续说道:“这棺椁、寿衣什么的,还得你们两家来。”
刘翠花眼底闪过一丝不满,但面上却未显露出来,只是婉转地说道:“按理说,我们作为二哥二嫂,这钱是应该拿的。”接着她话锋一转,开始倾诉,“你们也知道,我们家春风常年在外跑商,小两口属实不易。春雨眼看着也二八了,等相到人家,又是一大笔嫁妆,我们家实在是不宽裕啊!”
说着,她拿起帕子轻轻抽泣了几声,换了副口气又说:“还是大哥家好啊,两个侄女都嫁出去了,家里鱼塘上的鱼,一车车地往外运,一看就没少挣,是吧大嫂!”
岑氏不满地斜了她一眼,可毕竟长嫂如母,也不好真的与她计较。
回想头两年,鱼塘的收益并不如人意,常常入不敷出。她刘翠花不说帮衬一把,反而还幸灾乐祸,时不时的以此当笑料,笑上两句。
后来,好不容易开始赚钱了,她又眼花心热,话里话外地拿自己没儿子说事。
尤其是前年,她撒泼打滚跟着春风去了一趟京城之后,态度尤甚。嘴里不是京城便是她家春风,显摆完了还不要脸地讨鱼吃,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这鱼塘好不好,你应该最清楚,毕竟你也没少吃嘛。”岑氏似笑非笑地说:“你家苦我是信的,毕竟上次托我带的那匹布要七八两,这次的,竟才三两多。你这日子,确实是越过越紧了。”
刘翠花微微一愣,眼里闪过几分错愕,完全未料到好脾气的岑氏会将这事儿拿出来说。而一旁的陈二郎闻言,直接炸了!
“什么?七八两?就上次那花布?你不说七八钱吗?”
“……”
“你竟然花七八两去买布?这才隔了多久,又花三两多,咱家是有矿啊?你那布藏哪儿去了?好你个刘翠花,给我做衣裳的布才几十文也就罢了,给春雨用的也不过是普通棉麻,你对自己倒是大方。我发现你出了趟远门后,怎的愈发虚荣了?
“一把年纪穿那么花俏,你还要不要脸了?”陈二郎声音激昂,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愤怒,全然忘了自己平日在家时的那副怂样。
刘翠花被骂的老脸一红,羞愤道:“陈二郎,你是不是不想过了?你若是不想过,就直截了当把我休了,我立即吊死在你们老陈家门口,让你看看我心里头的怨气。”
“你还敢嫌我老?你也不瞧瞧你那满脸褶子,跟个老树皮似的,你倒是想娶年轻漂亮的,你娶得着嘛你!”说着,刘翠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真是命苦啊,我为你们老陈家生儿育女,结果你们就这样待我,我不活了……”
这次是真哭,哭的那个情真意切。
“够了,都给我住口!”
陈大郎一声厉喝,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疲惫,“这钱,我出了。”
听到不用拿钱,刘翠花立马止了哭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张泪脸扭曲得像朵被风吹乱的菊花。
她抹了把眼泪,谄媚地笑道:“哎哟大哥,这怎么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出呢。那啥,二郎啊,咱俩今天晚点走,多忙活忙活,这些个小事儿怎好让大哥大嫂做呢,眼里有点活。”
此时的刘翠花心情好到了极点,若非条件不允许,她恨不得连盆都替陈溪摔了。
何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白布裁制好后,起身回了隔壁。望着正在缝补的童妡,轻声问道:“小溪呢?睡了?”
“嗯,哭累了,这会儿正与小宝一块睡着呢。”童妡看了眼屋门,眼神中满是担忧,“阿娘,以后小溪怎么办?”
何氏喝了口水,走到童妡身边坐下,“你宋叔正与陈家商量着呢。”说着,她试探性地问童妡,“妡儿,你觉得,小溪来咱家怎么样?”
见童妡面露诧异,她解释道:“按理说,咱家若是养陈溪也不是不合理,毕竟我是他三伯娘,虽说我改了嫁,可这房子,到底还是他三伯在的时候盖的。你俩打小关系好,你待他又如亲弟弟一般。当然了,还得看你与你兄嫂的意思。”
童妡忽然一笑,“先前怕您顾及阿爹,我便没提,未成想阿娘与我想一块儿去了。我哥他肯定愿意啊,毕竟他也姓陈嘛,而且又不用他带,嫂子就更不用说啦。只是,明年我便要出嫁了,小宝又尚在襁褓,你会不会太累?”
“不妨事,小溪虽说年幼,却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家里忙时,他还能帮忙照看下小宝,反倒还省心了。”何氏满脸笑容地说道:“那等你哥嫂回来我再问问,倘若他俩也没意见,那咱家就养着,左右多双筷子的事儿。”
“那就这样,我先过去了。”
“诶!”
童妡目送何氏出门后,蹦蹦跳跳地进屋去看小宝与陈溪了。
陈溪刚出生时,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去隔壁看了这个弟弟。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嘴里还总喜欢吐着泡泡。
每每见到她,便会伸出小手,仿佛在向她求抱抱,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上一口。
而如今的陈溪依旧白嫩,褪去了点婴儿肥,显得那双眼睛愈发大了。精致的五官,常常被人错认成是小娘子。每每这时,陈溪便会涨红着小脸,羞恼地与她们争辩,“我才不是小娘子,我是小男子汉,阿爹说的!”他那认真的模样,稚嫩的声音,总是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童妡印象中的小婶子鲜少出门,即便后来有了陈溪,她也从不串门走动,如同那深闺中的女子,静默又内敛。直至后来,陈溪稍稍大了些,她才带起帷帽时常往城中去。
听村里人说,时常有人看到她出入茶馆、戏园子之类的地方。
有次童妡正在家中忙活,忽然听到院门外有什么动静。她放下手中活计,过去一看,竟然是还不太会走的小陈溪自己爬了过来。
她连忙将其抱起,去隔壁喊了几声,结果却没人应。
这是又进城了!?
童妡心中很是气恼,哪有这么当娘的,也不怕出事儿,骂骂咧咧地抱着小陈溪回了自己家。
以往村里人常说,陈溪与他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对陈四郎的艳羡与夸赞,都说他有福气,能娶到陈溪娘。童妡听后,总会在心中默默吐槽:屁的福气,给你们,赶紧拿走。
童妡觉得她这婶子这么久来,唯有在取名字上,办的还算像点人事儿,那便是她坚持不要“春”字。否则,陈春溪……
总感觉怪怪的。
床榻上的小人微微动了一下,稚嫩的小脸上,眉头不安地皱了皱。
童妡连忙轻轻拍了拍他,又细心地掖好被角,俯身在他们额上各亲了一口,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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