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仙面色五彩缤纷,与眼前锦绣绚烂的美景难分伯仲。但翻脸如翻书,怀罪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一番,很快,大家的神情又理所当然地从容闲适起来——
“南斗宫不是名利场,南斗宫的仙人也不是餐腥啄腐的蝇黾,才不屑于搅入这趟浑水哩!”
“怀罪妹妹来这么久,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们南斗宫崇尚逍遥游,主张随性自在,这难道不是道亦有道吗?”
“仙人修炼,各有门道,有的仙家修的是身,推崇精妙的法术修为;有的仙家则不然,盛衰不自由,得失常相逐,他们超脱世外,修的是心。”
“成神固然荣耀,可若不知为何成神,而是一味地为了成神而成神,荣耀也会褪去光泽,在追名逐利中过早地迷失了自己。我们并非是学艺不精,只是把目光放得长远,不囿于眼前罢了。”
四仙一人一段慷慨陈词,由浅及深,由表及里,情感层层递进,最后把中心思想抬到一个相当高尚的境界,于振聋发聩中戛然而止,留白引人深思,给怀罪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
怀罪听得一愣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犹如醍醐灌顶,惊艳在地,并情不自禁地为他们的思想水平拍手称赞,喃喃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受益良多,回去须得好好消化一下。
得了夸,仙君们也很受用,上生星君的大花扇子又哗啦一声挥开,心满意足地摇起风来。
“罢了,不说这个了,”他言归正传,“此行本是带怀罪妹妹出来游玩的,却无端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再磨蹭下去,只怕是天都要黑了!”
得意之时不骄矜,怀罪心中不由地再次慨叹: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啊……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风采吗?
在众仙的带领下,怀罪第一次涉入通天之境深处——在那一株株万朱千碧的凤凰木之后,在沐露梳风的木叶美景正中,伫立着一棵深拔修挺、高大雄巍的黄花凤凰木,青叶与黄花交相辉映之下,衬得叶愈碧、苞愈灿,花团曜金若垂日,满树锦簇,向神而生。
宛如满树澄火。
而最高的枝桠之上,自花叶繁茂的最深处,遥遥悬下一架赤绳朱木秋千,纤细精巧,随风惊动。
“南斗宫的仙子元君们素日里最爱来此处赏玩,如今怀罪妹妹来了,也当好好体会一番。”
经过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几位星君星主的形象如今在怀罪心中伟岸得很,她想,既然他们说了好玩,那一定相当好玩。
但那秋千不似寻常的秋千,比人高出不少,悬在半空中,映着晖光,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脾性。怀罪想,近朱者赤,毕竟是神树多年的好搭档,有些傲气可以理解。
于是抬手施法术飞了上去,叶随风动,衣袂飘飘扬起、再浅浅落下时,人也安安稳稳地坐了上去。
这是漫看通神之境的绝佳处,紫霞、碧草、金日、彤云、黄花、翠叶、朱蕾,各路颜色一时涌入五感中,怀罪欣然得不知该先看哪里才好,只感觉到旷野之下清风徐来,秋千悠悠地来回荡着,浑身上下哪里都很舒服。
透过凤凰木细碎的枝叶,头顶有柔光投落下来,将墨黑发丝描摹成温软的金色。怀罪抬起头,眉眼平静地仰首遥望九天之上——
那里就是传闻中的神界吗?那个世人趋之若鹜的地方,连比祁都想一睹它的风采。
它是什么模样?它究竟好在哪里?为何沧海桑田,独它能万万年稳居于六界最推崇备至的地位?常言神爱世人,那又该怎样的一种情愫?
她缄默地凝着眼眸,冥府的少女仰望九霄,宛如地狱的鬼魂窥探神灵,六界最卑处的阴曹注视云霄之上鎏金大殿的辉光。
不着急,怀罪在心里告诉自己,总能见到的。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回过头来,重新俯瞰向仙界广袤的原野。
然而心思已经不完全在这里了。
“怀罪妹妹,你不开心吗?”柳下星主耳目机敏,最先觉察她的情绪,温声问了一句。
美景虽美,但似乎有些寂寥,怀罪心事满怀地叹了口长气——也不知比祁现在在干些什么,仙子们带他玩了哪些好玩的把戏。
“嗯……好像有一点。”她两手搂着绳索,闷着脑袋老老实实地答。
闻言,众星君忙回头看她。
“是景色不好么?”
怀罪摇摇头:“景色特别好,我生平第一次见这样的风光,一辈子也不会忘。”
“那是为何?”
“说不上来,好像哪里不自在,又与景色无关。”秋千悠悠然地来回,掀动少女的裙裾如纷扬的花瓣,长发如花丝轻摆,少女跷着脚,那双乌黑的眼眸恹恹地垂着,鼻尖沾染一抹落寞的浅红。
柳下星主精神一振:明白了,上头风大,冻着了!
于是四个男人很快凑在一圈低声私语——
“鼻子都冻红了,难怪待着不自在呢!这风于我们来说不过雨露,但怀罪一个才飞升上来的芝麻小仙,怕是仙骨还不稳当,遭不住仙界的风。憋着缘由不说,估计是给我们留着颜面。”
众仙闻之深感有理,纷纷点头,并为自己深谙女子之心的天赋而感到无可奈何的欣慰。
“怀罪妹妹,”扶风星君站直了身,拉长声音道,“想去鱼龙池看看吗?”
秋千停下,怀罪的目光随其自然地被吸引了过去:“鱼龙池?”
完全没听说过。
没听过不要紧,三位星君一位星主在渲染气氛上向来是把好手,张牙舞爪叽叽喳喳的,一路上簇拥着她往前走,眼睛里就差写上四个明晃晃的大字:鱼龙池,好!
怀罪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热情洋溢的场面,宛如一头扎进了鸟雀窝,顷刻间热闹开来。本来乍一听,觉得无非是个沾点仙气的水池子,兴致缺缺,然而一番感染之下,动人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哦!鱼龙池,多么不同凡响的名字!就算是水池子,也必定是个如湖泊般宽广的水池子!池水清如许,其间必然游着奇鱼、盘着蛟龙,下饺子一般挨挨挤挤地窝着,只等揣着吃食的仙人一来,便可张开嗷嗷待哺的大嘴。
若运气非凡,说不准还能见到鱼龙!毕竟叫着鱼龙池的名字,应当有些关系——据她所想,这鱼和龙成天在池子里待着,必定会觉得无趣,春天一到,也许会生出些不可言说的歪心思,如猫儿狗儿一样就地匹配了,最后生下满满一池子爱情的果实,因父母为鱼和龙,遂取名为鱼龙。
当然,这是怀罪在众仙排山倒海的蛊惑之下臆想出来的,至于“鱼龙”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就连名字都是她顺手捏造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一想到这辈子还能有幸见到异兽,怀罪的脚步罕见地轻快起来,腰不酸了,腿不软了,气不喘了,追上身边人的步伐也轻而易举了。
“到了吗?在哪儿?还有多远?”
她太想看看那群可爱的孩子长得更像爹还是更像娘了。
然而到了地方,怀罪却沉默了。
池子确实是池子,只不过,比她最初兴致一般时设想的还要简陋上三分——
不过是个径长几丈的水池而已,人迹罕至得可怜,水也不清,瞧着还有些浑,没有鱼,没有龙,更没有心心念念的鱼龙,死气沉沉的。若真要说些与众不同的,无非是池水会冒些热气,能够御寒而已。
期望太高,失望便越高,怀罪抿着嘴角——这就好比转轮王大发慈悲,给了她一本名字十分带劲的书,然而待她沐浴焚香后躺在床上,并仔仔细细掖好被角,最后腾出双手虔诚地翻开扉页,结果痛心地发现书名其实只是主人翁的名字而已。
但左看看,右看看,仙君们俱是满脸期待,面对那一双双嗷嗷待夸的眼睛,怀罪实在不忍心扫他们的兴,当下一挑眉,佯作出十分欢乐的模样,拊掌赞道:“这里好有趣,好不一样啊!”
仙君们也不知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装没看出来,个个都神采飞扬,点头附和道:“那当然!这里虽不如通神之境那样深入人心,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嗯,这里的韵味藏得很有些深。
怀罪阖目,正打算努力感受一下所谓的韵味,下一刻腕间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上生星君便已经拉着她的手探入了水中。
“如何?”他松开手。
“……暖。”怀罪不知该如何作答,找了个挑不出错的字来答。
苍舒星君跟着半蹲下来,循循善诱道:“可曾摸到什么?”
能摸到东西?怀罪四下探了探,却仍是只摸到了水。
她摇摇头。
然后,上生星君便擒住她的手臂,将她的手又从水里提了出来,怀罪低头一看——
再然后,便在众仙殷殷期盼的目光下惊声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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