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外人

时间回到半月前。

顾珩掐掉与宋晋言的传音符后,就着方才的位置,倚着窗边坐了下来,霜津就这般被他横在膝盖上,顾珩便目光散漫地望着窗外的浓重夜色,神思虚浮,指尖下意识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霜津窄长而锋利的剑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见他低低叹气出声,起身转回书桌旁,提笔一顿,像是在思忖些什么,最终还是草草落笔,在纸上潦落地写下几行字,便将纸折成“游鹦”的模样,指尖一点灵力微光,便见纸做成的游鹦被点了灵,凭空出现一双点墨的眼睛,游鹦亲昵地蹭了蹭顾珩的指尖,便朝收信人飞去。

虽说才暮秋,但到了夜里,白日里伺机而起的寒风便耀武扬威起来,在游廊上,在山林间招摇而过,夜里寂静,连秋蝉都噤了声,只余无尽的风声,穿堂而过,倨傲又张扬,带起来了些冬日的寂寥。

宋浅言,我身上的赌注所剩无几了,你可别让我输得空无一物。

顾珩一瞬不瞬地盯着游鹦飞离的方向,这般神思浮动地想着。

同一时间,国都临安。

到了后半夜,奕仁司依旧灯火通明,窗纸上被昏黄明灭的灯光映出一个个匆忙的人影,里头抱着文书来往的司员们一个个面如死灰,灰败的眼瞳里大大写着生无可恋四个字,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跟他们说跪下来求宋浅言说不定能散值,保不齐他们真的会立刻奔去抱着宋浅言的大腿哭丧。

什么?你说我们没骨气?骨气能让我们散值吗?!

就在他们在心里合掌跪拜,求上天垂悯世人,来个救苦救难的神仙普渡众生时,一只游鹦悄无声息地落在奕仁司的木格子窗上。只见那只游鹦挺直着脖子,高傲地踏着窗棂来回走动,时不时扑扇一下翅膀,无声又刻意地展现一下的存在感。

最终还是风昀眼睛尖,都被没有良心的上司折磨得两眼昏花时,还能一眼望见停在窗棂上游鹦,翅膀隐约可见一个流动着星微灵力的“顾”字,立刻身手敏捷地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冲到窗棂旁,在同僚们“他莫不是被折磨傻了”的惊异目光中,风昀感恩戴德地将游鹦捧在手里,眼含热泪地对同僚们说:“你们不懂,解救我们的菩萨来了。”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捧着游鹦,几乎要脚不沾地地朝宋浅言办公所在的奕仁中枢飘去。

风昀飘进奕仁中枢时,宋浅言正垂首写着什么,闻见风昀进来的动静,眼尾也未曾一动,只对风昀稍稍偏了偏头,示意他有事快说,放完快走。

因为国都是整个国家的灵脉核心所在,当今圣上虽强行收教权,中央集权,收拢权力,但对国祚气运一事,也不敢胡来,因此奕仁司在司的气运中心建了一座高楼,名为“奕仁中枢”,方便宋浅言随时查看国都内的灵气走向。

“也不知是为了监察灵流,还是为了监察我。”

当时宋浅言听闻这贻笑大方的奕仁中枢时,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这般说道。

因此,风昀进来时,高楼之上门窗大开,夜里寂寥的冷风便肆无忌惮地扑了进来,吹得满室纸页哗哗作响,外头天色将明未明,流云隔着高楼在天际远远地压成一道细线,衬着宋浅言面无表情的形容,晃眼间,像是某个九天之上,遥隔云端的肃穆神君。

风昀被心里头莫名而起的敬畏之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是不是咱们奕仁司给的饭菜太多了,把你人给吃傻了?站在那半天不说话发什么愣。”

见风昀进来后默不作声,宋浅言不得不皱着眉停下笔来,往后倚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可惜,这种神圣肃穆感在宋浅言开口的那瞬间便烟消云散,再一眨眼,又是平日那个刻薄嘴坏,动不动就威胁扣月俸的顶头上司。

在顶头上司催命术般的问话中,风昀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他来找宋浅言是做什么的,风昀眼巴巴地朝宋浅言递上手里的游鹦,期期艾艾地说道:“司主,这是顾堂主给您捎来的游鹦,您看......”

宋浅言闻言,眼疾手快地将游鹦拿了过来,将游鹦拢在手里,垂着眼睫看了半晌,似是要隔着一张薄宣,感受那人掌心中的温度,眼尾几不可见地漫延出一些细微而温柔的弧度。

就在宋浅言迫不及待想拆游鹦时,眼角瞥见风昀还待在书阁里,故作惊异地装模作样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风昀:“......”

我不在这里,难道该在您的马车底吗?风昀面上不显,但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

宋浅言见他还不走,不由得偏头挑眉,给他递了一个“?”的表情,示意他还不快滚。

风昀只得又眼含热泪,心有戚戚然地给善变的上司体贴地关上门,守在门外,希望能听到宋浅言大赦他们散值回家睡觉的好消息。

见风昀出去了,宋浅言弹指施术,游鹦点漆的眼瞳动了动,下一瞬便听见顾珩清冽如冷冷山泉的声线:

“今日你兄长又来寻我,与我商量些将你拉下来的法子,这不是你兄长第一次寻我了,你们兄弟二人之间是否有些什么龃龉?或者是说你是不是知晓了些什么难以与外人道的事情,才走上今日之路?不然你兄长这般,着实反常。”

顾珩说着这话时,声线一直很平稳,就像他素日里的模样一般,端方君子,如隔云端,但如果你想细细看清,便像蒙了一层清晨的雾,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思绪。

只是当他说到“外人”二字时,声线终究是细不可闻地游移了一下,很不明显,若不仔细听便会翻页错过。

但宋浅言何等耳聪目明,更不要说他许久未见顾珩,注意力死死钉在游鹦上,像是能通过游鹦,见到说话的人那般,那一瞬间的颤动,还是被他听出来了,颤得他心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着,以至有点微微生疼。

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我的自己人。宋浅言下意识地用指尖抚着掌中的游鹦,几不可闻地低声叹了一口气。

顾珩向来聪慧,宋浅言是知道的,但他对事实的推测,只通过他人的寥落数语、以及似有若无的反常,便几乎要接近事情的真相,还是让宋浅言无论亲历多少次,还是会赞叹不已。

许久未见的躁动、难以言表的心疼、以及汹涌而至几乎要填满心口的爱意,让宋浅言几乎要坐不住了。

只见他倏地站起身,推门而出,一瞬间穿堂而过的风将他的袍袖衣摆烈烈吹起,像一只紧盯猎物的鹰,下一瞬就要破风而去。

风昀见他推门而出,似是有一去不复返的势头,眼瞳一转,便忙不迭地迎上去,谄媚地笑道:“司主您这是去哪呢?”

宋浅言翻手召出九歌,头也不回地说道:“去青衡。”

风昀期期艾艾:“那属下们......”

风昀说这话时,宋浅言已然跃上剑身,浮在虚空之中,只见半空之上风更大了,吹得他袍袖翻飞,似是九天上神,要乘风归去。

呼啸风声中,只隐约听闻他道:“你们散值去吧,小事自己解决,别来烦我。”

风昀眼含热泪地目送走了宋浅言,欢天喜地地在原地蹦了几下,便朝人声鼎沸的理事厅奔去,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长夜将明,东边已经隐约泛着黛色,彻夜不息的风像被街上游荡的鬼魂摄去了最后一点温度,吹在人的皮肤上,一片战栗。

看守城门的卫兵们打了个呵欠,跺了跺脚,摩挲着双臂,声线颤抖地说:“这天未免也冷得太快了。”

同僚猛地灌了一口暖身的烈酒,粗鲁地用手臂一擦唇边沾着的酒液,嘟嘟囔囔地附和道:“可不是,这世道怕不是有异变,天气变得这么快。”

在他们二人闲聊间,隐约可见夜色裹挟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鬼魅一般,从半空中疾速而过,速度之快,人眼几乎要看不清。

先头说话的卫兵不得不擦了下眼睛,确认自己没眼花,确实是有个人大半夜地不睡觉,御剑向城外奔去。

奕仁司与负责城卫的禁卫军定下协议,为了防止世家暴动夜袭,奕仁司在国都布下了巨大的结界,凡是入了夜御剑而行的,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一律会被结界挡下来,没有意外。

故此发现了人影的卫兵抬起头,大声对那个因为速度太快,几乎要留下残影的人影喊道:“喂!你是何人?给我停下来,根据奕仁司的规定,御剑夜驰,否则一律会被结界打下来——”

然而“下来”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仰头的卫兵却莫名感到空中御剑的人影笑了一下,像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嚣张极了。

只见他只在空中停了一瞬,抬指一点,隐约见莹白灵力流动的结界便破了个口子,那人甚至像是对他们摆了摆手,才大摇大摆地往城外奔去。

吼人的卫兵:“......他好嚣张哦。”

喝酒的卫兵:“......是哦,好嚣张啊。”

黎明的青衡山脚下,虽然天色还未完全亮透,但早起的摊贩和来往的商贾已经起身动了起来,原本一片死寂的城郊逐渐起了些人声,给鬼蜮般的青衡山郊添了些人气——

没办法,虽然青衡山邪名在外,但人还是要讨生活的,小贩和商贾们便提防人鬼难分的小贼们,边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的营生。

雾气迷蒙中,突然刺出一个御剑的身影,由于惯性的缘故,他落地后还往前冲了几步,直直撞到一对兜卖早点的小夫妻摊面前。

那对夫妻见天色晦暗不明的,又从雾里冲出个面目模糊的人影,顿时吓得两眼一阖,双手一松,手里捧着的碗筷看着像要噼里啪啦掉一地。

——但没想到,意料之中的意外并没有出现,丈夫颤抖着眼皮,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了条缝,却见一张眉眼中带着些顽劣又英气的面容,有点好笑地望着自己,手里稳稳托着的,正是自己妻子刚刚差点打落一地的碗筷。

只见那人将碗筷放回木桌上,又“啪”地一声掏出几锭银子,自顾自地倒了一碗茶,好整以暇地说道:“放心,我不是鬼魅,也不是要来拆你们铺子,我只是借个地方歇个脚而已。”

来人正是宋浅言。

那妻子见宋浅言好模好样的,说话也好声好气的,于是壮着胆子问道:“公子这般早,是要赶路?”

宋浅言闻言摇了摇头,只撑着下颌,望着被流动的山岚掩去了形貌的青衡山,目光中带着些不自知的温柔,颔首说道:“不,我等人。”

那丈夫顺着宋浅言的视线望去,见他目光尽头是传说中山精鬼魅横行的青衡山,不由得大惊失色道:

“公子怕是外地人罢?这山凶煞得很,山里头不知住了什么怪物修士,听说没有自己人带路,外头的人进去就是个死字。”

“自己人?”

宋浅言倒像听见什么有趣味的话,玩味地重复了那丈夫的话,这才意味不明地继续说道:“可惜山里头的人生分得很,怕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

闻言,那丈夫又畏惧又惊疑地望了宋浅言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宋浅言拍在茶桌上的银子瞬地拿走,推着自己的妻子离这个自说自话的怪人远一点。

宋浅言这个人精只消余光扫一眼便知晓这对夫妻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也没再出声,只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怡然自得地喝着热茶,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心里唯一的“自己人”。

汹涌而至的爱意几乎要把宋浅言的胸腔充盈填满,以至于他此时此刻对世间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爱与平和,就算有妖物来找死,他也能笑着送它一段逍遥游,再一剑了结它。

直至辰时,宋浅言支着面腮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余光瞥见山脚终于出现了个矮小的身影,揉着眼走到早点摊旁,买了几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准备转身回山上时,宋浅言终于在回忆的犄角旮旯里,认出这个小孩正是在“贪”那起事里被顾珩保护得很好的易君,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攥着九歌,身高腿长地往小孩那边走去。

“喂,小孩,你家先生呢?”易君提着几袋早点,准备回去时,没料到自己身形被完全笼在一个阴影里,易君懵懵懂懂地抬头望,只见宋浅言抱着九歌,金刀大马地挡在自己身前,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目光里带着些稚子看不懂意味。

“先.....先生他,还在洗漱,我.....我先来买早点。”

易君明显也认出了眼前这个神鬼皆惧的大哥哥,但也被他身上莫名的煞气和敌意惊到了,不由得红了眼眶,磕磕巴巴地回着宋浅言的话。

在远处偷偷张望着这边的早点摊夫妻:“......这人不会是吃小孩子的吧?!”

宋浅言无言以对地望着眼前这个泪水都盈满眼眶的哭唧唧包子脸,垂着眼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纾尊降贵地开口嫌弃道:“小屁孩,真不知道顾珩看中你什么。”

“但.....但先生就是喜欢我呀。”

易君可怜兮兮地揉了揉眼,抽噎着小声说道。

“......”

这小孩绝对是来气我的,宋浅言牙痒痒地想道。

“大人不和小孩计较,你带我上山去,我就不告诉你先生你哭了。”

宋浅言深呼吸了一下,跟自己说不能和小孩置气,抬手弹了弹小孩的额头,故作大度地说道。

“但......但先生说,不能带外人上山。”

易君又揉了把眼,带着哭腔继续说道。

“外人”二字将宋浅言此时此刻跟针眼一样小的心眼给深深刺到了,却又带着些细微而难以言明的委屈,惹得宋浅言不得不蹲下来,不解气地掐了一把小孩包子似的脸,有些落寞地说:“你们都是自己人,就我一个外人。”

“够了宋浅言,一大早来我这欺负小孩,像什么话。”

就在宋浅言心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怎么拐骗小孩带他上山时,他心心念念了多日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

声音太近了,以至于宋浅言有那么一瞬蹲在原地,脑内一片苍茫空白,世间喧闹褪了个干净,天地之大,只余那人的呼吸,与自己鼓胀得快要满溢出来的心跳声。

——在那一瞬间,神鬼无惧的宋浅言,竟生出了一股名为“怯”的情思。

“几岁人了,还跟小孩在这置气。”

顾珩见唤宋浅言没反应,只得低叹了一声,攥着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指尖凭空一点,掌心便握了一段缎带。只见顾珩微微抬首,一边仔细地用缎带遮住宋浅言的双眼,一边说道:“抱歉,不浮堂不能暴露在外界面前,我只得这般带你上山。”

外界,外人,宋浅言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却并未作多余的言语。

他知道,有些隔阂,有些对峙,有些立场,并不会因为一腔莽撞的热血和爱意而消散,说到底,这座锁住困兽的笼,还是他宋浅言自己亲手置下的,怨不得别人。

“阿珩,你道什么......”

就在宋浅言故作大度地表示自己非常理解,并问顾珩道什么歉时,那句问话尚未完全出口,便夭折在纷乱思绪中——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顾珩松松地握住他的指骨,附在他耳边,气息浮动地小声说道:“别怕,你跟紧我就好了。”

所有难以言明的委屈,便在指骨相触的瞬间,烟消云散,只余肌肤间交叠的温度,分外清晰。

真是要了命了,宋浅言绝望地想道。

虽然宋浅言目不能视,但其余五感却变得格外的敏锐,淙淙的流水,如涛的山林,呼啸的长风,都抵不过顾珩牵着自己慢慢行在山路上的存在感强。

顾珩大抵是刚起床,尚未来得及束发便下山来瞧是谁在山脚惹事,被山风拂动的长发时不时擦着手背而过,留下些浅薄却又直达心底的痒,宋浅言蓦然觉得有些渴了,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隐约间,宋浅言像是听见顾珩笑了一下,糅杂在山风里,并不明晰,恍若错觉,只是宋浅言现在心底被爱意和难以言明的**折磨得有些焦躁,于是没话找话地问了句:“你笑什么?”

顾珩倒没有否认,只是良久之后,顾珩的回话带着笑意,夹杂着翻滚的风声,若有似无地落在宋浅言耳旁:“我只是在想,我这个死心眼的赌徒,这次,好像终于赢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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